香梨周身發寒,如墜冰窖,腦子裡嗡嗡作響,挪着腳,一步步慢慢往門口走去,耳朵裡猶聽得老太太說道:“興頭敗了,胃口也沒有了。月喚,你扶你老祖母入內歇息去,咱們孃兒兩個再說說話。”
至晚,鳳樓正在月喚處,與她飲茶說閒話,忽見跟着香梨的一個婦人過來。那婦人面有悲苦之色,見了鳳樓,卻忙忙的換作了一副笑臉,道:“五爺,咱們姨娘有事相商,叫我來請五爺過去一趟。”
因香梨一向只與老太太一人親近,無事從不會來找他,心裡多少有點奇怪,問道:“什麼事?”
婦人急得要哭,因月喚等一衆人都在,不願明言,只道:“五爺隨我去了就知道了。”
鳳樓交代月喚一聲,隨着婦人出了門。及至到了門外,婦人瞧瞧左右無人,眼淚就掉了下來:“因爲瞿家老爺做了北莊莊頭一事被老太太知曉了……咱們姨娘在老太太處跪着哪,求五爺過去,幫姨娘說句話,求個情也是好的。”
鳳樓也是一驚:“老太太如何就知道這件事情了?”
婦人道:“這個卻無人曉得。”
鳳樓問:“老太太怎麼說?”
婦人掏出帕子按眼睛:“老太太歇着,躺在牀上,未曾睜開過眼睛,更沒瞧我們姨娘一眼,姨娘在老太太牀前已跪了多時……”
鳳樓微微蹙眉,不及多想,一撩長衫,快步去了。
鳳樓走後,月喚意興闌珊,練了幾個大字,獨自發了一會呆,默默爬上牀,聽了會嗶啵作響的燭花,實在倦了,拉過被子蒙了頭,翻身向裡睡了。
未過許久,睡夢中聽見鳳樓推開院門,吱呀一聲輕響後,聽見他短幫靴走在青石板小徑上的篤篤腳步聲。她在睡夢中微微笑了一笑,想,又做了個好夢,真好。
身上蓋着的薄被才曬過,有着令人安心的溫暖;屋子裡,燭火不甚明,也不甚暗,是她喜歡的柔和的黃;而她最最喜歡的那個人入夜而來,身上還帶着初秋夜的微涼與風霜。他推開房門,走進屋內,撩起帳幔,在她身畔輕輕坐下,替她理一理鋪陳於枕上的長髮。
這個夢太美,太好,完滿無一絲欠缺。她歡喜不盡,懷裡緊緊抱着錦被的一角,腦袋在軟枕上滾了幾滾,睡夢中,又吃吃笑了一聲聲。她喜歡的人聽見她的笑,便俯下身來,柔聲問她:“傻妞兒,做夢呢?”
她睡得本就不沉,聽到鳳樓的聲音,倏然驚醒過來,睜開迷迷濛濛的兩眼,問:“原來是你回來了?” 看牀頭的那根蠟燭尚剩下小半截,才知道自己並沒有睡去很長時候。
鳳樓笑問:“你以爲是誰?”
她向裡讓了讓,好讓他也上來:“還以爲你不回來了呢。”
鳳樓含笑睇她一眼:“惦記我許久了?”
她鑽進被子裡:“你不要自作多情啦,誰要惦記你?好稀罕你麼?纔不會惦記你呢。”
鳳樓把她頭上被子掀開來,扳過她的臉,在燈下仔細看了幾眼,往她臉上“啪”地親了一口,再要往下親時,她卻像條泥鰍似的往下溜,雙手環住他的腰身,腦袋往他胸口上靠,鼻尖在他衣衫上蹭了一蹭。
鳳樓微微變了臉色,將她一把提溜上來,似笑非笑問:“嗅什麼呢?”
她眨巴眨巴眼睛,很是無辜地爲自己辯解道:“哪有,我又不是狗兒,我要嗅你做什麼?”
鳳樓着惱,將她一把鬆開,道:“不用嗅,我身上有別人的脂粉香氣,你待要怎樣?”
她圓睜着一雙如水眼眸,很是無辜道:“反正我沒有嗅你身上的味道,明明是你自己多疑。”
鳳樓氣得笑了。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道:“困了,睡了。”不再看他一眼,拉過被子躺下睡了,被子被她裹得緊緊的,絲毫不顧身畔的鳳樓。
鳳樓忍住氣,伸手去扯被她裹住的被子,一扯,沒扯動。手下暗暗用力,再去拉扯,她力氣敵不過他,終於還是被他貼了上來。
半明不明的燭光下,二人同蓋一牀被子,擁在一處,卻各自靜靜躺着,誰都不說話。半響,她眼皮漸沉,將要睡着之際,聽得他輕聲嘆一口氣,道:“香梨的爹不像話,老太太生氣,惱了他們父女兩個,香梨在老太太那裡跪了很久。我不過是去勸了一勸,再將她送回去罷了。”
她倒吃了一驚,問:“香梨?她不要緊罷。”
鳳樓輕哼一聲:“你倒熱心。她的事情,你不必去管。明天見了她,不必去問這些事情。知道麼?”
她細聲細氣地答應了一聲:“知道啦。”
次日,鳳樓有事,早早出門去了,她去請安時,在老太太那裡又見着了香梨。香梨立在老太太身側,與老太太兩個說着話兒,竟似毫無芥蒂一般。也不知昨晚鳳樓怎麼勸和這兩位的。
坐的時候長了,還是能看出一些端倪來。老太太與香梨說話時,眼皮子都不帶撩一下的。而香梨萬千小心,做小伏低、巴結奉承到了極致。不住手地給老太太揉肩膀,捏手腕,不住手地忙了半天,見茶水來了,慌忙伸手去接,拿手背試了試茶碗,輕輕吹幾下,方纔遞到老太太脣邊道:“這是我一大早起來煮的紅棗蓮子枸杞茶,老太太無事飲一盅最好,是養心安神的。”
老太太飲下一口,香梨當即滿面歡欣,極是高興的樣子。月喚心下納悶:昨天還鬧着跪着,轉眼卻又像無事人一般說話。換做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大宅門裡人們的心思,一個兩個都叫人猜不透。但香梨未遭老太太厭棄,還能在跟前服侍,她心也頗覺有高興。畢竟,這溫府裡頭,除了鳳樓和老太太及她身邊的幾個人,也就數香梨與她最要好了。
老太太與衆人閒談幾句,忽然問月喚:“聽聞你成天悶頭做學問?字認得多少了?”
月喚倒有些忸怩起來,還是李大娘替她搭話:“咱們姨娘跟着五爺練字,每天刻苦練習,已經寫得很好了。連五爺的那些書也都看得了。”
老太太便笑:“真的麼?下回替我抄幾本經書。字果真寫得好,我重重有賞。”將香梨看了一看,轉頭又與月喚道,“待你學成出師了,也能替香梨分擔一二。家中這麼多人口,每日裡瑣事成千上百,都要靠她一人,我心裡疼她,卻也無法,你若識字,這便好辦了。”
香梨但覺心底一沉,登時說不出的胸悶,幾乎要喘不上氣來,面上卻堆了笑出來,說道:“前一段日子,我去她那裡看過她的字,比我的還要好,名師出高徒,這句話再不會錯的。”
老太太也笑:“老五那孩子,成天在家裡坐不住,得了空兒便要出去吃酒聽戲,同他那些狐朋狗友胡混的。他老子訓話,多說他幾句,他就渾身不耐煩,敢當場頂撞老子的。如今卻也能收了性子,在家裡做起了先生,連我老婆子都覺得稀奇。”
老太太這話一出口,身後簇擁着的婆子等人少不得要奉承幾句“這自然都是咱們三姨娘的功勞,若不是三姨娘,五爺哪裡會收心?”云云。
李大娘雖不知道昨晚香梨跪求老太太一事,卻也看出今天香梨臉上的強笑不大對頭,老太太更是說到叫月喚與香梨一同管事,心中不由得暗暗吃驚,便悄悄扯了扯月喚的衣裳。月喚正渾身不自在,被李大娘一扯,定了定神,張口就道:“老太太,我好像聞着糖炒栗子的味兒了,是不是見我來了,就叫人給藏起來了呀?”
老太太拿手點着她哈哈一通樂,當即撇下香梨,叫人上來各色點心零嘴兒,笑看她吃喝起來。
香梨本有一堆事情要等着她去裁奪決斷,但她不出聲,也不走,只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等月喚吃喝。半響,月喚吃喝畢,老太太也有些倦了,遂擺了擺手,笑道:“你們都出去罷,我老婆子也要去歇一歇了。”
月喚起身往外走了,香梨這纔跟着她一前一後出了門。到得門外,二人相視一笑。往常這個時候,她二人必定會站在門口說上幾句話的。習慣使然,月喚張了張口,想了一想,又生生忍住了。她想起昨天鳳樓叮囑她的話來,
其實不用他叮囑,她心裡也明白,香梨嘴上不說,心煩意亂是必定的,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語,到了別人那裡,這個時候,往往一句無心之語,到了別人那裡,說不定就成了冷嘲暗諷,好不好的,能被曲解成好幾個意思來,所以最好不要往人家跟前湊。思念及此,對着香梨點了下頭,微微一笑,轉身走了。
香梨亦是微笑不語。她身後的婦人暗暗揣摩她的心思,悄聲道:“咱們這個三姨娘,唉……入了五爺的眼,又得老太太的寵愛,如今在府裡頭可說是風頭無兩,即便有些不把人放在眼裡,也屬尋常……只是枉了姨娘一片真心待她。”
香梨擡頭看看頭頂上一片隨風招搖的枝葉,但覺身上微微的有些涼,攏了衣袖,道:“起風了,早些回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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