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喚吃吃笑道:“去去去,一頂小轎子,怎麼坐得下兩個人,虧你說得出口。”
鳳樓扯住她衣袖不放,伸頭頂住她腰窩,再攬住她的腰身,嬉皮笑臉道:“我樂意和你擠。我醉着,若從馬上摔下來,你心疼不心疼,嗯?”手悄悄往她的袖筒裡伸,一邊摸手腕子,一邊問,“你身上怎麼這樣香?用什麼薰的衣裳?下回替我也薰一薰……好像又不是薰香……”
月喚生怕被人瞧見他這幅浪蕩輕佻樣子,只急得要跳腳,伸手扯住他頭髮把他從懷裡往外拉,生氣道:“在家裡這個樣子也便罷了,你睜開眼睛瞧一瞧,這裡可是你家?被我爹孃看見了,像個什麼樣子!你個悍匪、你個無賴、你個惡賊,滾滾滾,呸呸呸——”她兩個嫂子說三道四、罵起人來一隻鼎,她這些年愣是學不會,翻來覆去也只會這兩句罵人話。
兩個人,一個仗着酒醉硬是栽在另一個人懷裡;一個人扯住他頭髮把他往外推。兩個人,一個羞得面紅耳赤;一個痛得齜牙咧嘴,正在拉扯糾纏在一處,忽聽身後小滿怯怯笑道:“姐夫大約是醉了。喏,我拿了涼手巾子來,姐夫請擦把臉。”
鳳樓這才悻悻放開月喚,坐直了身子,接了小滿送上來的手巾子,佻脫一笑:“原來是小滿,你今天也在?”
小滿吃吃笑道:“姐夫不知道,我們兩家走得近,我與姐姐從小就像一家人,我十天裡有五天都在這裡的。對了,姐夫,你莫要再喚我爲小滿啦。人家已經改了名字,新名字叫做映月。”
鳳樓正在擦手,聞言便笑道:“其實小滿這個名字就挺好,比花紅柳綠映月之流的名字有趣多了,何必要改?”
小滿掩嘴而笑:“不過是我爹偷懶起的名字罷了,難聽死了,姐夫肯定是說笑。”伸手接過鳳樓還過來的手巾子,還要再說笑兩句,聽得阿孃在外面喚,“小滿,快去替我把雞窩裡的雞蛋拾了,花點子在一旁盯着哪,可不要叫花點子偷吃了——”
小滿又好氣又好笑,道:“阿孃,我不是說了我改了名字了麼,你老人家又忘記啦,人家叫做——”回身看了一眼鳳樓,一跺腳,下面的映月二字就沒有再說出口了。
李大娘在廂房裡用了飯,看準月喚爹溜達出了門,這纔敢叫人把帶來的節禮擡到廂房內。月喚娘見狀,忙笑道:“昨天才送過一茬禮來,怎麼今天又送?昨天的禮已經夠豐厚的了,今天哪能再收一茬?快擡走,快擡走,不能再收啦。”
李大娘奇道:“昨天送過一回了?怪了,這麼大的事兒,我怎麼沒聽說過?難不成是五爺特意着人送來的?”
月喚端着收下來的碗碟正往竈房送,經過廂房門口,聽見這話,心突地一跳,便也進來問她娘:“誰送來的?送了什麼?”
月喚娘笑道:“不是你叫人送來的麼?送了銀子三十兩,說是你這幾個月的月銀一文都沒捨得花,全拿來孝敬給我們,另有綢緞好幾匹、花裡胡哨的瓶子一隻……光是銀子一樣就嚇死人,哪有送這麼重的節禮的?你心疼爺孃的一片心,我們都懂得,家裡這幾年也還過得去,不用你這樣操心。你那邊人多,只怕要用銀錢的地方也多……你該花花,不要總想着爹孃,叫自己受屈,曉得麼。你阿孃還說等你今天來,就叫你把銀子帶回去。尋常的禮物倒也罷了,動不動送銀子卻不大好——”
月喚插不上話,急得去拉她的衣袖,截斷她的話頭,問:“什麼瓶子?什麼銀子?到底誰送來的?”
阿孃正站在門口聽熱鬧,聞言便小跑進竈房內,不一時,抱了個綠底紅花的瓶子出來,道:“就是這個。昨兒個有個人送來,說是你叫送來的。”
李大娘接過去一看,不動聲色道:“這個不是咱們……咱們的那個纏枝蓮紋瓶麼,還當是打碎了,原來……”心裡頭疑惑起來,怕傷了月喚的面子,忙顧左右而言他,“喲,阿孃,你瓶子裡放了什麼東西?這樣沉?”
阿孃笑道:“昨兒個才送來的,來人只說是月喚叫送來的,也沒說這瓶子是用來做什麼用的,只說是個寶貝……她兩個嫂子說大約是用來當擺設用的,我看又不像,這瓶子已經不新不亮了,哪有送舊東西給人家當擺設用的?我猜測大概就是你們買了新的,舊的沒地方擱,所以送來給我們家了。”
月喚娘接着笑道:“我說拿去給孫子當尿壺用,看着喜慶,可惜瓶口太高,又沒有邊沿;我還缺個醃鹹菜的罈子,想拿去醃鹹菜吧,嫌太小。說是寶貝,又有什麼用處?裝尿嫌大,醃菜嫌小。末了,被老孃看中拿去放雞蛋去了,說這瓶子比原先的罈子好看,瓶口也稍稍小一些,這下貓無法鑽進去偷吃了。”
阿孃心裡嫌棄這舊瓶子,嘴上卻不說,只道:“雞蛋也放不了幾個。”
月喚娘道:“你要看不中,還是拿來給我用,給我拿去竈房當鹽罈子也行。”
月喚聽着她娘與阿孃說話時,眼眶內便有淚水團團打轉,怕叫人看出來,強自忍住,然心底氣苦,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只道:“不是我,我沒送叫人送東西來。”
李大娘察言觀色,給旁邊的靜好遞了個眼色,靜好上來奪下她手中碗碟,笑說:“站着累,姨娘快去堂屋坐着歇息。這些事情我來做便是了。”
月喚娘追着問:“怎麼?不是你送的?昨天送東西的人說是你叫送來的呀?”
靜好忙道:“是咱們五爺遣人送來的,姨娘並不知情。中秋節是大節,咱們溫家的規矩是要送兩茬禮的。” 不想和月喚娘多說此事,端着盤碗跑了。
月喚娘咂舌:“天爺,溫家好大手筆。一家送兩回禮,他的,加上他爹的,那一個節到底要送多少禮出去?” 轉念間又有些疑惑起來,自言自語道,“不對呀,來人說是月喚叫送來孝敬我們的,沒提女婿的名兒呀。”
李大娘把月喚拉到正屋說話,鳳樓正攤在椅上喝茶醒酒,見月喚眼含淚水,臉色也不太好,忙坐直身子,問道:“怎麼了?又在哪裡受了委屈?”
月喚眼中淚珠滾來滾去,向李大娘一字一頓道:“這瓶子我沒有叫人送來,昨天我也沒有叫人送禮回孃家。”
李大娘忙笑道:“姨娘快別多想!我一聽阿孃她們說話,心裡頭就明白啦。這事情和你無關,咱們屋子裡比這纏枝蓮紋瓶值錢又小巧的寶貝盡有,人家就是要挑顯眼的來膈應咱們呢。”
鳳樓上來拉月喚的手,卻被她一把掙脫。她眼淚要落不落的,嘴裡只反覆說:“我沒有偷你們家的寶貝往孃家運。”
鳳樓擡眼看李大娘,李大娘忙上前低聲將纏枝蓮紋瓶丟失一事前前後後說了。鳳樓也是一驚,隨即皺起眉頭,柔聲哄勸道:“我還當什麼事,莫哭莫哭。”
月喚擡袖擦去落到面頰上的兩行眼淚,卻又賭氣道:“我偷了你家貴重寶貝運回孃家,已經犯了七出的盜竊之罪,如今人贓並獲,你快些綁了我送去縣衙見官,或打或殺,由你處置。對不住啦,給你丟臉啦。咱們就此一別兩寬罷。”嘴裡胡亂說着話,躬身向他行了重重一禮,兩顆淚珠順勢落到了地面上。
鳳樓把她提溜起來,道:“傻妞兒,說什麼胡話呢?我知道不是你,別生氣了。”
她眼淚一旦決口,再也停不下來,胡亂擦着臉,嚷嚷道:“你纔不知道,你纔不知道。”
慌得李大娘忙去掩上門,連連跺腳:“姑奶奶,這是在親戚家中,你好歹小些兒聲。”
鳳樓替她拭去眼淚,道:“我如何不知道?我心裡知道得很。”
月喚把他的手一把推開,搶步進了裡間爹孃的臥房,踢掉兩隻弓鞋,掀開被筒,往牀上一躺,拉被子蓋在臉上,躲在被筒裡哽咽道,“我不回你家去啦,你家都不是好人!”
鳳樓與李大娘緊跟進去,李大娘站在牀頭,與鳳樓賠笑道:“咱們月喚姨娘心思單純,鍾家就她一個女孩兒,從小被一家子人嬌養到大的,哪裡受過這個委屈?”又轉頭與她柔聲道,“你還小,家裡人口也少,沒見過大宅門裡的那些陰損的手段……時候長了,你就曉得了,這些算不了什麼,橫豎有五爺在,只要五爺向着你,她們那些人算得了什麼?”想一想,若說多了,只怕又要傷着鳳樓的臉面,遂住口不語。
鳳樓在牀頭坐下,笑道:“怎麼跟三歲小孩子似的,有什麼話,不會好好和我說?動輒賭氣做什麼?”又道,“我問你,你在府內共領過幾回月銀?”
李大娘略一思索,心裡便明白了,便接話道:“月喚姨娘進府三個月,卻只領到兩回月銀。八月的月銀前幾天便該領到了,不知怎麼卻遲了這許多時候,我昨天心裡還想着,見着二姨娘便問問看,是不是忘記給我們發了。這兩天事情多,我又給忘記了。”
鳳樓笑道:“她八月的月銀前兩天被我代領了,本想順便帶去給她,誰知半道上被老爺叫走,後來又陪着老爺出門辦事,在外頭被我賞人用光了。不用去問香梨了。”
李大娘忍不住冷笑:“那些有心人想栽贓陷害,膈應咱們姨娘,誰料卻因爲多此一舉,最終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轉眼看見鳳樓臉色不太好,趕緊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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