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清師徒兩人入武當山,揀了一道通幽小徑從武當山下走上山,一路上老乞丐還頗爲自豪的說,這是一條無人可知的道路,結果等真的上山時候才知,武當山上修道的修士已然少了大半,哪裡還有當年氣派光景。毫不誇張的說,現在就算自己大搖大擺的入山,都無人來攔。武當山作爲曾經道教祖庭,雖說現在氣運不足,但全江湖還是沒有多少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這裡造次,段玉清雖然不曾習武,但身後的弟子倒是出身武學世家,底子不差,沿着滾石灘行走,前朝大國手走得是吃力艱辛,再看自己身後那個二徒弟,出人意料的輕鬆閒逸,踩石過澗,十分輕靈,頗似修習上乘內功而返璞歸真,這讓身爲老師得段玉清心中相當不爽,但又不可奈何。
不知不覺便走了兩個時辰。
段玉清此行無非就是替中年道士來找找場子的,武當山雖然他只是來過一次,但依照他讀書一目十行的能力來說,就說是來說一次,也算是輕車熟路。繞過三座山峰,直達武當山頂,也是目前來說能找到武當山上活神仙之一的老道士。
坐在山頂的石休憩時,段玉清看了眼天色,微笑道:“老道士,這些日子真是熱鬧啊,這不,京城有人要成亞聖嘍。”
老道士淡淡嗯了一聲,坐在山頂不知何人砸出的大坑中,雖然陳舊但十分乾淨的道袍上微風陣陣,混老的雙眸看向京城的方向,雖然氣息淡薄,身旁人刻意壓制下來,但亞聖的氣息仍然是恐怖的,皺眉道:“雖說當今江湖風平浪靜?暗潮涌動最爲致命啊。”
段玉清溫雅一笑,不置可否。
段玉清身後始終默不出聲的二徒弟,微笑的朝老道士賣弄道:“怎麼樣,我收的二徒弟?你給看看,是不是未來江湖上的中流砥柱?”
老道士聞言微微一笑,簡單打量一眼,問道:“這事情,你自己掂量。”
段清清笑道:“看人這方面自然不用你,但觀氣運還是得老道長多多指點。”
老道士起身呼出一口氣,沒有多過言語,起身朝山下走去。
段玉清與揹負雙刀的年輕人對上一眼,都跟了上去,說來奇怪,老道士明明已過花甲之年,走起路來,遊刃有餘,僅僅是多走幾息時間,就甩的身後兩人十萬八千里遠。
段玉清兩師徒花了一會功夫才找到他。
兩人站在山頂下的山道上,遙遙看到一個小小的綠水碧潭,水色碧綠透青,雖不大,但顯然極深,走近一瞧,盤膝坐在巨石頭上的正是剛剛那位老道士。
段玉清喃喃道:“老東西可真有雅興。”
揹負雙刀的年輕人不語,只是跟在身後。
段玉清見此情景,輕輕嘆了口氣,隨後輕輕躍過幾塊溪中大石,來到小潭附近站定,這纔看到身穿武當山道袍的道人那面容平平的相貌,道袍有縫縫補補的痕跡一眼就能見着。老道士背對兩人,呼吸均勻,彷彿垂釣的忘神,蒼老的背影在滿池綠色中顯得是那麼格格不入,段玉清如有所思的坐在老道士身旁,始終跟在他身後,平時裡唧唧歪歪的二徒弟,今日不知怎麼的,始終沉默不語,好像有無窮心事思考不忘一樣。
老道士身側擺了個竹編小籠,看起來是下山時候順利採下的青綠野果子。
段玉清毫不客氣的拿起一個果子,吃一口後微笑道:“老東西,就你這樣釣法,要釣到什麼時候?”
蒼老道士目不轉睛,泛起笑容,搖頭道:“貧道不知,管他幾年呢,人在就有希望不是嗎?”
雙刀年輕人環視一週,同樣坐下,接過段玉清手中的果子,疑惑的咬了一口,隨後呸呸幾聲,好生難吃!
老道士見怪不怪,溫聲道:“你這徒兒還算不錯,根骨尚佳,只是心性不太穩重。”
青年刀客聞言沉默不語,隨後又咬下一口果子。
連段玉清都察覺到這名日後有望登頂雙刀第一人的徒兒想與老道士一較刀法高下的那股子殺氣。
別看他平日在師兄老師面前嘻嘻哈哈的,只有真正與他接觸後才知,這看似年輕的男孩擁有怎麼樣的殺氣。
蒼老道士宛若不覺殺機四伏,指了指竹籠野果,先給出第一個答案,安定段玉清,繼而平靜道:“段玉清,此次來武當,準備留幾日?”
段玉清明面上依舊溫良恭儉,輕聲反問道:“老道士,武當能留我幾日?”
老道士絲毫不藏着掖着,以淡然語氣說了個石破天驚的真相:“武當氣數已盡,掀不起什麼驚濤駭浪來了。”
段玉清試探性問道:“那幾個藏於山林的老東西呢?”
蒼老道士當真是不諳世情,苦笑道:“好多年前就沒了身影嘍,不知是飛昇上天還是神形俱損。”
揹負雙刀的年輕人眨眨眼,手上的果子不知何時已經吃的只剩下果殼,隨便丟到一旁,看向樹叢旁探出一個腦袋的小道士,他突然咧嘴笑了笑。
小道士生得脣紅齒白,可愛極了,好像是怕生,看見年輕人突然又將頭縮了回去。
老道士輕輕嘆氣,放下竹竿,瞥了眼竹籠,轉頭笑道:“段玉清,貧道最後問一句,你真要攤涼州這個渾水?爲己還是爲人?”
段玉清笑而不語,紋絲不動。
背後兩把長刀被太陽曬得錚亮,年輕人突然發聲道:“此次,也是武當山得一個機遇。”
蒼老道士笑了笑。
段玉清問道:“武當好歹是曾經得天下道庭,你就忍心看的他如此衰敗下去?”
老道士搖頭道:“小雖然小了點,但勉強還有一縷香火延續不是?若是此行敗了,武當山可真要在歷史上除名了。”
段玉清嘆了口氣,仰着頭喃喃道:“看來此行算是白跑嘍,真就該讓他來,將武當掀得天翻地覆,你才肯點頭。”
蒼老道士哈哈大笑道:“你這話可就說錯了,武當這不還有個極有血性得徒兒嗎。”
段玉清隨意拿起一個果子,輕輕咬上一口,沉聲道:“看來你是早有預謀啊,老傢伙。不過我先跟你提個醒,這個江湖還沒老去,新生一代還是歪七扭八得,就這樣放着下山,真不怕氣運一耗殆盡?”
蒼老道士語調古板恥笑道:“既然吳晨都不怕他兒子沒命,貧道又怕什麼呢?”
兩個在江湖地位舉足輕重的語氣平常的聊的足以左右天下的大事,身旁的年輕人聽的是目瞪口呆,先前還以爲是尋常老朋友見面的調侃,現在看來,兩個人都有所行動。
這個大玄的天真的要亂了?
那老師還讓師兄在山上練什麼大道?
年輕刀客滿腦子不解。
段玉清養氣功夫不弱,半點不怒。
好在蒼老道士附加了一句:“貧道只能給你徒兒算這一次。”
段玉清心裡早已樂開了花,但還是繼續平聲靜氣說道:“好,那就麻煩老……仙長了。”
蒼老道士點頭道:“善。”
段玉清輕聲道:“老道長,我也有個問題想請教請教。”
蒼老道士淡淡一笑,嗤笑道:“怎麼,天下還有你想不通的問題?”
段玉清臉色凝重了幾分,起身負手而立在石頭上,漆黑的雙眸越發明亮,他道:“前半輩子浪跡官場,我以爲我能以一棋妙手回春天下,將搖搖欲墜的皇朝挽回正軌,只是越到後頭,越覺得路途遙遙。後半輩子,又在江湖瞎混,深入瞭解儒家,佛家,道家,才發現一個事實,現在的天下,佛家偏離佛道成不了活佛,儒家偏離儒道成不了聖人,道家偏離道子的道成不了仙人。老傢伙,你目光獨特,能否解我心中疑惑。”
老道士微笑道:“君子立危牆而三思則誒,這是兩千年前李夫子所言,如今你這般年紀能有這等眼光魄力,倒也說的通。貧道竊以爲人能修正身心,聚真精真神,自可孕育大才大德。至於根柢何在,是在儒家那邊,是釋門那邊,還是貧道所在的道教這邊,倒也無關痛癢。不說三大主流教派,就說涼州江湖三千大道,其實走到後頭都是殊途同歸,至於廟堂上的道理,貧道也只能說一國之氣,必是一人之氣運,千千萬萬的人,匯成一國,前朝已然成爲歷史,後人只得吸取教訓,如果再捲土重來,那不是前朝,而是一個嶄新的朝代。”
不說揹負長刀的年輕人,就說一輩子都書籍不離手的前朝大國手對此話都吃驚不已。
這老道士修爲究竟如何?半步成仙還是已經成仙,或許是天上降下的一個法身,一口氣倒是能把天地都塞入嘴中!
夫子兩千年前已將道理說盡,這老道士今日卻把話說得差不多沒餘地了。
段玉清表情嚴肅,恭敬作揖,輕聲道:“那我就將徒兒放在老東西你這了,他的根基不錯,跟着你定然能有所作爲。”
年輕人連忙起身,卻被段玉清一手壓了下去,“好好跟着他學道,日後出去也能給師傅爭爭光。”
揹負雙刀的年輕人熱淚盈眶,跪在地上給師傅磕了三個響頭。
段玉清沒說什麼,只是一笑,便轉身離開。
走出一段距離後,他下意識轉頭望去,那武功應該一般言談卻嚇人的老道人仍然沒有動靜。
等到段玉清身影遠去,蒼老道士手腕一抖,魚線拖曳而起,拋向雲霄。
竟然沒個盡頭,許久不見魚鉤。
這根魚線得有多長?
小小池塘湖面深萬丈?
這個池塘裡到底有什麼?
千年來,武當山道士無人可知。
蒼老道士靜等魚鉤出水,輕聲問道:“小子,你叫什麼?”
揹負雙刀的年輕人吸吸鼻子,輕聲回道:“王仙平。”
蒼老道士嗯一聲,滿意道:“名中帶仙,既然段玉清看得起貧道,那貧道自然傾囊相授。”
王仙平認真問道:“老仙長,師父此次下山,是不是就沒命上山了?”
蒼老道士被問得愣愣出神,心中大感欣慰,眼前這個小子,雖然沒有當世罕見的雄奇根骨,比起自己先前收的徒弟天賦也是差了些,但反觀其在雙刀上的修爲,放在同齡人倒也是不可多得。房四語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小子卻是恰恰相反,以雙刀可破萬法,天生無須去擔心那道經上所言的“積年不悟長生理,心竅黃塵塞五車”,再加上這小子看上去傻頭傻腦的,着實能陪自己好好在這無人登臨的山頂裡嘮嘮嗑。
蒼老道士平淡道:“你師傅手段通天,不是一心求死,江湖裡能取他性命的,可有一個手掌之多?”
名叫王仙平的雙刀少年皺着眉頭,問道:“老仙長,師傅這麼做到底是爲何?師兄師弟託付到另一個道觀,把我丟在武當山。”
蒼老道士聞言哈哈一笑:“你師傅可是把這個天下當成他的棋盤了,你們啊,都是棋盤上的一顆子,黑白分明,各有各的用處。現在你啊,不是不用,只是時候未到。”
王仙平不解問道:“那老師的對手是誰?大玄皇帝?還是吳晨?”
蒼老道士搖搖頭道:“天下能與他下棋的人有誰?”
王仙平滿頭霧水,搖頭表示不知。
蒼老道士哈哈大笑道:“沒有!這盤棋啊,他與自己對弈。”
王仙平被此話嚇得倒退一步,年輕的臉上滿是吃驚神色。
趙老道思緒便飄了去,輕輕道:“你啊,現在就不要想這麼長遠的事情,將後背的刀給練好,等到時機成熟,或許還能與段玉清加上一面,他這幾步棋走的可是堅決,或許遠在天邊的那幾個人也是如此。他們這般豪賭,代價真的太大了,似乎以爲邊塞後的齊邊就是吃素的,也對,江湖中人哪裡會管那麼多。只是在乎,自己能否登天。南州那邊就是更爲奇葩,一個個飽讀詩書,學富五車的學士在意能否青史留名。怪哉怪哉,涼州的文人在朝中盡心盡力,爲民爲國,南州的俠客卻是在乎邊塞,各個緊跟齊邊江湖走勢。小子,你說這個天下是不是亂套了?或許真的要來一場徹底的洗牌,讓大玄偏離的航線啊,拉回正軌。只是他們說的,一人氣運牽動一國氣運,是不是有點太瞎扯淡了,這種人就算有,也活不了幾歲吧?”
天曉得王仙平有沒有在聽,老道士也不在意,只是繼續道:“你現在不要裝啞巴啊,貧道還沒有下定決心說你爲徒,只是無奈賣你師傅一個面子,不然武當山可有苦頭出嘍。”
王仙平側了側腦袋。
老道士見破天荒有了聽客,撫須眯眼笑道:“世人甲子前只知呂青衣無敵世間,卻不知道真人之上有神仙啊。”
老道士本想故意賣個關子吊起胃口,卻見旁邊樹叢竄出一個小道士。
小道士生的很可愛,躡手躡腳走到兩人身旁,一屁股坐了下來,奶聲奶氣問道:“師叔祖,他是誰啊?”
老道士淡淡一笑,輕柔的摸了摸孩童的光禿禿的腦袋,緩聲道:“他啊,是來武當山上學本事的。”
小道士笑眯眯道:“那就是武當上的弟子了?”
老道士想了想,還是點頭道:“對,算是吧。”
小道士轉向王仙平,笑容滿面道:“那你可得叫我師兄啊,我比你先來的。”
王仙平眨眨眼,不解的看向老道士。老道士努努嘴,沒好氣道:“你別看這小傢伙小不垃圾的,但輩分可是高的嚇人,就連山下能稱真人的道士見了都要喊一句師叔。”
揹負雙刀的年輕人聞言一笑:“那我豈不是借了他的氣勢?”
老道士嗯一生:“怎麼不是呢?”
揹負雙刀年輕人淡淡笑了一聲,隨後道:“師兄好。”
小道士滿意點點頭,似乎很滿意這個小師弟,隨後望了望天,又掐指一算,大驚失色道:“師叔祖,京城氣運有變,有龍要出。”
蒼老道士聞言一笑,王仙平一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