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夜晚,春未退,夏未至,樹上蟬鳴不斷。
寬大黑衣隨晚間涼風微微擺動,老和尚行至青蓮山半山腰處,見小亭裡有燈火閃爍,年歲過百,臉上橫肉卻不見消退的他會心一笑,漫步行至亭內。
小亭裡,白衣白眉白鬚的鶴周天坐立於此,見黑衣老僧走近,步伐穩健,隱隱帶風,又注意老僧走過地面散發光彩,不覺雙眼微眯,內心掀起滔天巨浪,步步生蓮,這等修爲賴在世上當活佛?
黑衣老僧臉色從容進亭,坐於白衣老人對面,兩人心照不宣,好像是早已約定好,今夜在此見面。
老僧人眉目含笑,掃一眼桌上擺放整齊茶具,嗤笑道:“怎麼,年紀漲了,脾氣也改了?”
“何止,這山上的茶,也是我種的!”鶴周天冷冷一哼,語氣頗爲自豪。
黑衣老僧哈哈一笑,打趣道:“功德無量。”
鶴周天不語,將早已在山頂上煮好清茶倒出,說來也怪,三月風不刺骨,也涼人,可這茶,倒出來卻是熱氣騰騰,像是剛煮出來般,在茶杯面上升起一縷白霧。
鶴周天將第一杯遞給老僧人,老僧人也不客氣,接過茶,不着急喝,先嗅茶色清香,讚歎道:“用內力溫茶,純陽至剛,這可是世間少有事。”
“百歲老僧,不立地成佛,也是世間少有。”鶴周天平淡回道,手握茶杯,與老僧不同,他喝茶如飲酒,一口入喉。
黑衣老僧眉頭一皺,語調嫌棄:“暴殄天物。”
“圖個自在。”鶴周天放下茶杯,轉眼見林家唯一有光亮院子,喟嘆道:“這吳家小子,可是好氣魄,放言於涼州,就算是我當年初出茅廬時,也不敢斷言天下年輕一輩殺不了自己。”
“因爲你既沒那等天上纔有的劍骨,身後也沒站着個少說有地仙水平的吳晨,更沒有已經死了十年有餘的吳夫人,給你謀劃佈局。”老僧人淡淡說,他的目光,也隨之看向林家院子。
那處燈火闌珊的院子,比較周圍昏暗寂寥的其他院子,不知可怕多少倍。
鶴周天起了興致,輕聲問:“能將吳晨這心思如豺狼般的傢伙收拾服服帖帖,吳夫人到底是個怎樣女子。”
“這丫頭我很早之前就見過一面,當時便覺得不是池中物,可惜不入佛也不修道,不然有前朝龍氣加持下,十年前也不至於身死佛前。”見證前朝榮辱興衰的老僧重重一嘆。
鶴周天淡淡一笑,“你又怎知,她不是自願求死?”
老和尚素來不動神色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表情。
鶴周天一手捻長髮垂下白絲,也知自己踩了雷區,神情倒也自在,宛如看戲一般看向山下林府,悠然道:“這只是第一關,後面不知有多少腥風血雨等着他,白衣行於江湖,怎能有不染塵的道理。”
“同爲白衣,又同爲劍修,不會有絲毫惺惺相惜?”老僧人回過眸,抿一口清茶,面無表情問。
鶴周天樂呵一笑,玩笑道:“你不剛還說我跟吳小子天差地別嗎,現又說同爲白衣之話,臉不紅?”
黑衣老僧沉默不語,只是目光陰鷙盯着白衣老人。
白衣老人心裡頓時沒底,也不全然因爲懼怕黑衣老僧修爲。
修煉雖能將命格拔高些,但也只是往後延續十幾年,除非登臨仙門能活過百歲之久,莫說大玄,就說天下除了眼前老僧命硬如鐵,還有哪個能超過百歲之後又幾十年。
都說千年王八,萬年龜,也不知,這老僧上輩子是王八還是龜。
可再怎樣,黑衣老僧也快油燈枯盡,沒準哪天就往生極樂。
全力一戰,鶴周天會死,黑衣老僧未必能活。
心裡的沒底,黑衣老僧只會佔據一半位置,另一半,或許可能真因爲所謂江湖輩分。
鶴周天自認灑然天性,年輕氣盛,面對江湖老一輩也只認其是否有資格讓他拔劍,也怪他天賦實爲鬼才,在江湖中鮮有敗績。
可不知爲何,面對黑衣老僧,他渾然不自在,只得訕笑道:“不是我不幫,你也知道,江湖是江湖,廟堂是廟堂,各論各的,現在吳晨將吳家拉入廟堂裡,江湖人插一腳,不倫不類先不提,命數早就定下,一人之力如何阻攔百年皇宮龍氣,就說能接,大玄皇室的幾十萬鐵騎如何接?”
黑衣老僧依舊沉默不語,只是原本陰森眼神,收了回來。
鶴周天暗自嚥下一口水,換個姿勢坐在椅子上,終究是退了一步,“心法我是能給,我自悟劍道一輩子,無兒無女不說,坐下也無弟子,有人能傳我衣鉢,我也開心。”
黑衣老僧搖搖頭,語氣低沉:“這可不是我今晚上山目的。”
“一個吳小子,自然不值得你親自上山。”鶴周天頷首,意料之中。
黑衣老僧沉吟許久,也不去繞彎子,在鶴周天又添一杯茶,正入口時,他說道:“我要你出山,護這孩子出涼州。”
白衣老人一口茶水全然噴出,化作點點霧氣消散,老臉愕然道:“你沒老糊塗吧?”
黑衣老僧擺擺首,不愧是活於兩朝人物,一開口便是一鳴驚人,獅子開口,“還有,我要你將全身本事,包括青紅兩風,都教給吳小子。”
“給心法可以,將他收入當弟子,那不行。”鶴周天擺手不幹。
老和尚哈哈大笑,調侃道:“我也沒說讓吳小子當你徒弟。”
“老和尚,我可是一直都是敬你,我鶴周天從來都不是軟柿子。”白衣老人眯了眯眼,衣袖隱隱有兩氣浮現。
老和尚古井不驚,看向山頂,淡淡說:“你不會真以爲你住在山頂,之所以能平安無事十餘年,可是別人怕你的劍?你剛剛也說,再厲害也怕金戈劍戟,就算你鶴周天再強,大玄十萬鐵騎,耗也耗死你。”
這下輪到鶴周天沉默不語,老和尚也不急,將杯中茶喝盡,隨後大笑一聲,聲如天上滾雷,震耳欲聾,黑衣老僧離開小亭,徑直下山。
坐在原地的白衣老人,臉色複雜,掏掏耳朵,真要下山?
山下林府,沒有山腰兩人那麼閒情雅緻,林家家主不知何時也摸黑上了吳憂院子屋頂,還帶着一男一女。
姑娘生的好看,一身黃裙,腰間繫一毛筆。
男子年長於姑娘幾歲,有弱冠年紀,容顏也算俊俏,一身儒衣飄飄於世。
林家家主看向院子裡持劍而立的二人,坐於瓦片上,雙手插袖,略顯激動道:“這可是陵城五年來,最爲精彩劍修對決。”
林熙月美目流轉,瞧一眼矇眼男子,覺得很是怪異,隨後又看另一旁的年輕白衣,小臉不禁一紅,低聲問:“爹,你說誰能贏?”
“靈兒,你說呢?”林家家主不回,發問他的嫡長子。
被喚做靈兒的男子不語,只是輕輕一笑,年輕臉上盡是不屑與不解神色。
只是涼州武夫,又是坐於自家屋檐下,爲何要如此偷摸觀看?又談何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