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一臉神秘的模樣, 長出一口氣照頭給他一下:“那你還嚇什麼人!裝神弄鬼的!”
打完了我纔想起來,這是在穹明宮啊,穹明宮是在九重天啊, 玄崢是怎麼進來的?
我想起長渺上仙講過的, 玄崢當年從北天門一路殺到凌霄殿的英姿, 比剛纔更劇烈地抖了抖。玄崢他, 該不會是……
嫌路上的神仙們擋道礙事, 直接手起刀落清場進來的?
然後穹明宮外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白淵皺眉看我:“你的臉怎麼白成這樣?他是來給咱們賀宴的,又不是來砸場子。”說着就擡腿往外走。
我還沒來得及把心裡想的場景說給他聽,門就開了。
我戰戰兢兢以爲會有混着血腥味的晚風吹進來, 但是沒有。白淵走出去,我聽見他的聲音不大但是清楚:“我就覺得你會來。”
下一刻, 寢殿的門口一陣微風掠過, 現出一個玄黑色的身影。
白淵衝他笑了笑, 又把門給關上了。
我看着走進來的玄崢,發覺他好像比上次見的時候又瘦了點, 但是精神還好,依舊是一身生人勿進的孤氣。
他一步一步走近我這裡,站住腳,看着我們倆,然後從袖子裡拿出一塊黑石頭, 伸手遞向白淵:“這是古曜石, 給。”
白淵的眼睛裡閃過驚異的神色, 目光落在那塊看上去不太起眼的石頭上。我想起來有一回聽搖光星君提起過, 說在冥界的深處最靠近地底的地方, 有一種極爲珍貴的石頭,乃是天地初開之時地心熔漿翻滾噴涌到了忘川河底形成的, 裡頭蘊含着天地初開時候的至元陽氣和忘川河中的至寒陰氣,對神仙鬼怪的修行極有益處。因爲此物難得,甚至還時不時地有些妖魔爲了爭奪古曜石而大打出手的事情發生。
我這三天之內,見到的賓客不少,但是沒有一個像玄崢這樣。別的賓客前來的時候,都是進門先寒暄一番,然後把各自包得閃光的賀禮拿出來,引得衆人一陣讚歎,然後心滿意足地落座。即便是與衆不同的長渺上仙和陌灃,也是會說兩句舊情的。可是隻有玄崢,來的時候一聲不吭,進來也是一聲不吭,把賀禮拿出來也沒有一個字的多說,但是我和白淵都知道,他一路隱去身形和氣澤進入九重天,把貴重的古曜石送來,而且沒有因爲天帝的舊賬而鬧出任何的事故,這已經是極爲難得的心意。
白淵接了那塊石頭握在手裡,對玄崢說:“今天的酒宴已經撤了,要不我再去取些酒來?”
玄崢搖搖頭:“我不愛喝酒。”
“那,天色晚了,收拾個地方給你歇一歇?”
玄崢還是搖頭:“不用,我過一會兒就走。”
這下,我忍不住暗歎,玄崢這孩子到真是個實誠人,連句客套話都不會說,搞得次次冷場都還自己不覺。
我又想,玄崢這樣不會跟人打交道,或許,是因爲很長時間都沒有誰願意跟他好好說話的緣故吧。我記起在蓬萊仙島的時候,仙者們見了他要麼義憤填膺欲除之後快要麼膽戰心驚退避三舍,連我平時覺得那些爲人很和善的仙者們都這樣,更別提其他人了。
白淵已經被玄崢卡得找不到話,我開口問:“玄崢,你從蓬萊走了之後我們就沒有見過你,這些日子,你過得可好?”
玄崢這次倒是沒有搖頭,而是默然想了想,說:“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
“呃,”我看着他說:“每天吃得好睡得好,不辛苦,過得舒心,就是好。”
玄崢沉默一會兒,說:“那我就是有一點點好,有很多不好。”
這個回答還真是認真又實誠,我接着問:“爲什麼這樣說?”
玄崢垂下眼睫毛,我這才發現,原來這世上,眼睫毛又濃又密又長的,不止白淵一個。
他像是清理賬目一般地說:“吃得好,睡得也好,這是好的部分。辛苦,過得不舒心,這是不好的部分。我吃和睡的時候比辛苦和不舒心的時候要少很多,所以是有一點點好,有很多不好。”
玄崢說這一段話,像是個小孩子在算他每天能吃多少塊點心打多少個彈子一樣,認真謹慎,但是讓人聽起來,莫名地覺得爲他難過。
其實我不太懂,玄崢他這麼厲害,沒有人能打得過他,連天帝都被他收拾過,他應該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爲什麼還會辛苦和不舒心?
我這樣問他:“玄崢,你爲什麼不好?你能告訴我們麼?”
玄崢方纔還平淡無波的眼睛忽然閃了閃,古井變成了暗流洶涌的江河,裡面有很多情緒翻騰着呼嘯而過,激起一波又一波浪濤,我卻看不懂。
這時候,門外輕輕一聲響,我被嚇了一跳,但是聽見玄崢對白淵說:“我正要找他,你讓他進來吧。”
進來的是長渺上仙,我舒了口氣。長渺上仙在第一天一早就來,一直等到現在,估計就是爲了等玄崢過來。這樣,他倒也不虛此行了。
長渺上仙邁步走近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臉微微轉了轉,朝向玄崢的方向,明明閉着眼睛卻像是已經看到了一樣。
長渺上仙站定,先道:“我聽說,你曾經找過聚斂神魂的東西,蓬萊島上有一盞長明燈,或許有用。”
聽到這句話,玄崢眼睛裡的暗流已經平靜,取而代之的掩藏不住的疲憊:“不用了。”
長渺上仙默然。
我想,長渺上仙是希望能夠借這盞燈,儘量拉近玄崢和蓬萊之間的關係,這對以後的天界和玄崢都好。但是玄崢不是會客套的人,他說的不用,就是真的不用。
長渺上仙點了點頭,轉身要走,玄崢卻攔住他:“等一等。”說着從袖子裡又掏出一個狹長的盒子來:“這個或許對你的眼睛有用。”
長渺上仙側了下臉,伸手摸了摸那個盒子:“應該,是什麼草?”
“我在白澤那裡拿到的,我也不知道叫什麼。”
我看見長渺上仙和白淵的神色都動了動,像是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果然,下一刻白淵就說:“你找到了白澤?”
玄崢轉頭看看他,神色沒有什麼變化:“是。但是他不讓我告訴別人他在什麼地方。”說完又加了一句:“真的是他給我的,他說雖然不確定會不會有用,但是可以試試。”
長渺上仙慢慢接過盒子,說了聲:“多謝。”
我看看白淵,正想這個白澤難道跟白家有關係,卻覺得這個名字好像有點耳熟。
努力想了一會兒,我才忽然記起來,凡間的傳說裡面,白澤是上古神獸,代表着最尊貴的祥瑞,只有在聖王之世纔會出現,爲天下生靈帶來幸福和希望。凡人的記憶裡,只有黃帝的時候纔有白澤現世。看白淵和長渺上仙的反應,好像即便是在仙界,白澤也只是極爲少見的傳說中的神物。
玄崢去找他,難不成只是爲了給長渺上仙討棵草回來?
我正想着這件事,突然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就是咚咚的拍門聲:“白淵!白淵快出來!”
我聽出這是皙珂的聲音,但是他好像很焦急,像是出了什麼事。長渺上仙和白淵臉色都變了變,顯然他們也沒想到皙珂會突然來拍門。
白淵一邊往正殿的門那裡走,一邊揚聲:“怎麼了?”
外面更加嘈雜了,我還隱隱聽見有別塵仙官和小仙童們不住的說話聲,皙珂的聲音更加焦急:“不好了,纓璃突然要生產了!”
我登時倒抽一口涼氣。
我看看長渺上仙猛地皺起的眉頭,再看看依舊站在那裡不知道怎麼回事的玄崢,心裡暗道這回要出事了。
到了纓璃住的客房,那裡已經圍了一圈交頭接耳的仙侍仙娥和好奇地咬着手指頭的小仙童。白淵連忙讓別塵仙官把他們都散開,拉着我進了臥房。
牀榻上的帳簾已經挑起,我看見纓璃抱着肚子疼得滿頭是汗,玉白的牙齒緊緊地咬着枕頭上的流蘇,榻上已經被一灘水浸溼。
皙珂說,本來他們躺下入睡的時候還好好的,沒想到就在剛剛,纓璃腹內的胎兒突然像是聽到了什麼召喚似的亂動起來,而且不似一般的胎動,竟然越來越劇烈疼得纓璃受不了,這才知道是要提前生產了。
皙珂雖然聽老族長說過生產的時候要怎麼樣,但是畢竟也是頭一次遇見,而且九尾天狐的生產與別的不同,他急得也是滿頭冒汗。這時候,長渺上仙趕過來,說九重天上沒有會給九尾天狐接生的仙娥,現在派人去青丘也來不及,只得找老成的仙娥過來幫忙,讓皙珂在旁邊指點;他之前讀過跟九尾天狐的有關典籍,知道其中的法門,也可以來幫一幫。
然後我跟白淵就被攔到了屋外,聽着纓璃一聲一聲尖利的痛苦叫聲。我趁着旁邊沒人注意,低聲問白淵現在玄崢在哪裡。白淵說,玄崢還沒有走,現在正隱去身形和氣澤在寢殿裡呆着,他下令不許仙侍們隨便去寢殿,應該不會有事情。
忙亂一直到了大半夜,我和白淵在外面看見屋裡一陣耀眼的金光猛然大盛,然後那光芒直接穿透了宮牆和屋瓦迸射開來,竟直直照得整個穹明宮如同白晝,連帶着這一片的天幕都在半夜裡金光澄澈得輝亮。隨即,一陣清冽透骨又婉轉悠然的奇香瀰漫開來,彷彿西天樂音一般使人心旌搖動流連不忘。
九尾天狐的下一任族長,已經出世了。
屋裡傳來皙珂喜悅又興奮的聲音,混着纓璃有些沙啞的低語,我長鬆了一口氣,想着這還真是有驚無險。
白淵也露出了稍稍鬆懈的神色,嘴角勾起來笑道:“這下,咱們肯定能喝上喜酒了。”
屋門打開,長渺上仙讓那個幫忙的仙娥出了屋子,自己也跟着走出來,指揮仙娥仙侍們七手八腳把東西收拾好。我看着他卻覺得有點奇怪,怎麼長渺上仙卻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高興的模樣?這個小狐狸還是他幫着接生的呢,他應該很開心纔對。
這時,長渺上仙拉了拉白淵的袖子,示意他進去。我自然也連忙跟着進去瞧。
屋內剛剛收拾停當,我急急伸頭一看,軟和厚實的層層錦褥子裡面包着個渾身雪白的小狐狸,九條小尾巴像扇子一般漂亮,周身泛着一圈淡淡的金光,此時它正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像是睡着了。
皙珂和纓璃都擡起眼睛看着我和白淵,像是想說什麼。長渺上仙在他們之前開口:“白淵身體不好,已經不能爲團團渡血了。”
我呆愣住了。渡血?
什麼東西?
皙珂和纓璃聽見這句話,臉色一下子都白了,皙珂剛剛松下的眉頭又皺起來,急切地問:“怎麼會如此……真的不能?”
長渺上仙點頭:“是,現在白淵的氣血和元神都虛弱不足,已經沒法給團團渡血了。就算勉強去渡,不僅對團團沒有好處,而且會對白淵有很大的損傷,有弊無利。”
“那可怎麼辦?”纓璃沙啞着嗓子急急開口:“一個時辰之內,就算是我母親也沒法從青丘山趕到這裡的,現在九重天上也只有白淵……”
我還在迷糊着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但是我只聽懂了一樣,要是讓白淵來渡血,肯定對他很不好。這時候,我看見長渺上仙的眉角微微動了動,然後拉着白淵出了門。
我愣在原地,看着纓璃不顧自己的疲累,撐着身子坐在榻上,抱起錦褥子裡的小狐狸已經快要急哭了。這時候皙珂纔跟我解釋了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