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宮闕, 天光盡灑。
穹明宮天井裡,一圈兒婆娑樹長得鬱鬱蔥蔥,我跟白淵支了個小榻, 靠在樹底下曬太陽。
白淵額頂束着青玉冠, 擡頭眯眼瞧了瞧上面的綠葉, 對我說:“莫離, 我看着這些樹啊, 就想起來,我可是有好長一段日子沒有見過聆風了。當初這些樹苗兒,還是他給我的吶。”
我看看白淵, 發覺他的臉在陽光下愈發顯得有點單薄,瘦得連光照在他臉上都發白。
“莫離?”白淵扭頭瞅我。
“哦, 你說聆風啊。”我頓了頓, “他不是住在西天梵境麼, 你說過的,他是那個……嗯, 本來是南海里的硨磲。”
“是。”白淵點點頭,又嘆了口氣:“自從那天,我下界在林州找到你,就一直沒再去摩訶池見他了。這麼一想,還覺得在朋友情誼上有點對不住。他一個人在摩訶池裡修行唸經, 肯定孤單啊。”
“你以爲, 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喜歡鬧騰?我聽你說的他, 倒覺得人家是喜歡清靜的呢。”
白淵想想, 點點頭:“對, 他肯定是喜歡清靜。不然,他怎麼會在那種地方一待那麼多年。”
“那你還要去看他嗎?”
白淵笑了一下:“算啦。”
“那你……”我剛想說, 要是他現在不去,可能以後就真的見不到老朋友了,但是話到嘴邊,心裡一酸又沒有說出來。
白淵隨手揪下一片婆娑樹葉子來,放到陽光下來回瞧着:“聆風說啊,世上一切如霧如電,如夢幻泡影,但終究都是有緣法的,因果是非,環環相繼。若是緣法中要相見的人,即便隔着千山萬水都會碰面,若是無緣,也只有擦肩而過的份。我之前不怎麼理會這一套佛理,但是現在,我姑且信他一次。”
白淵眉頭微皺,咳嗽了一下,接着說:“我現在這副骨頭架子已經去不了西天了,路太遠。若是我們的朋友情誼就到此而已,那也是緣法。若是不然,總會有再次見面的一日。”
我心中悵然。
伸手摸了摸他的後背,我發覺他真的瘦了很多,摸起來都覺得硌手。白淵瞧瞧我,眯眼笑一笑,然後低頭湊上來說:“你夫君是不是愈發英俊脫俗咧?”
我點點頭:“對對,就是就是。”
白淵立馬恢復了本性,摸着自己的下巴很認真地說:“莫離啊,我這兩天很仔細地看了長渺上仙和玄崢,我覺得吧,他們還是不如我好看。”
“咳咳……”
“真噠!”白淵接着無恥自戀:“你看啊,長渺上仙這幾天就沒笑過,一張臉拉得老長,連卿姨都說,還是我笑得引她開心。還有玄崢,他是個連句話都不說的悶葫蘆,整日就在屋裡呆着,讓他出來都不出來。”接着他咳嗽了一聲,一本正經地說:“美男子只有讓人更賞心悅目更開心纔是美男子嘛,你說對不對?”
我揉揉腦袋,無奈點頭。
就在這個時候,肚子裡又是一下抽動,我的臉色僵了一下,立馬就被白淵看出來了:“怎麼啦?”
我指指小腹。
白淵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抓耳撓腮地激動了一下,然後捧着手很開心地湊得更近了:“小鈴鐺又動啦?”
我的臉紅了一紅,沒答話。
白淵想了想,歪着頭就往我身前湊,一把抱住我的腰不住地蹭來蹭去:“來來,讓我聽聽,小鈴鐺說什麼?”
我拍拍白淵的頭:“明明他還很小的嘛,怎麼會說話。”
白淵不管,側臉靠在我的腰上好一會兒,半晌才擡起頭來,眼睛裡帶着笑意:“小鈴鐺說,他喜歡自己的名字,他覺得他孃親很厲害。”
我忍不住嗤地笑起來:“好啦,又油嘴滑舌。”
本來這只是我的一個念頭而已。我給兒子想的小名兒就叫小鈴鐺,但是白淵說,這個小名也可以用作大名,等孩子出生後,就叫他白泠。
至於大名裡面爲什麼要把金改爲水,是因爲白淵說,千雪白猿的祖先本來是上古混沌初開之時的有名異獸無支祁。無支祁本來就是水神,他的幾個後代中,就有一個是千雪白猿的第一位先祖——迴雪笛召喚風雪,本質上來說,也是對於水的高級操控。因此,以後的每一代千雪白猿都以水入名,就像白淵的爺爺叫白沚,白淵的父親叫白泉一樣。
所以,我們的兒子就定下了他的名字。
與我們相比,九尾天狐一族就慢了點。直到現在,纓璃和皙珂都還沒有把團團的大名給定下來,連同卿姨也拿不準到底用哪個名字。
纓璃有點發愁,皙珂更發愁,卿姨身爲姥姥,在幾個名字裡糾結了好幾年都沒有個準。纓璃甚至還很羨慕我,說起我名字不用像她這般費心。她還跟我討教了起名的方法,但是還是暫無結果。
比起纓璃和皙珂,團團倒是無憂無慮。這隻小狐狸自打會睜眼會勉強走路了之後,就一直很開心積極地向大家展示她的新能力。光是大眼睛不住地轉來轉去地看人還不夠,團團更喜歡自己支撐着小腿兒從榻上站起來,然後歪歪扭扭地到處走,走到哪算哪。
所以,這幾天來,我們常常能看見小小的一團兒毛絨從屋裡慢慢移動出來,探頭探腦一番之後,擡腿就往外頭溜達。這樣一來,纓璃、皙珂和卿姨都只得好生跟在她後面,生恐她一不留神摔倒或是掉進水坑之類的地方。
比如就是現在,白淵還在死皮賴臉地要摸我的肚子,我跟他正鬧成一團的時候,餘光一瞟就看見不遠處的婆娑樹下,白白的一小隻毛球兒正衝我倆好奇地張望。我連忙把白淵推開:“喂喂,別鬧了,團團來啦。”
白淵回頭,很高興地衝團團招手:“來呀,走到義父這兒來。”
小狐狸能明白他的意思,就邁出小腿兒晃晃悠悠慢慢湊近了。現在天氣正好,和煦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愈發顯得金光閃閃。
白淵很喜歡這個義女,手一伸就把她拎了起來抱到半空中,來回撓了撓她的咯吱窩。小狐狸被逗樂了,四條腿兒在空中撲騰着亂蹬,九條尾巴掃來掃去,彷彿一把鑲了金邊的大扇子。
“你這丫頭厲害喲,自己就跑出來這麼遠,啊?”白淵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衝她嘻嘻笑。
團團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烏黑透亮的眼珠子轉了個個兒,定在我身上。
然後,就見她從白淵懷裡磨磨扭扭地走出來,歪頭瞅了瞅我,然後往我身前一趴,蹲在我的腿上,頭一歪竟湊到我的小腹上去,一動不動像是在聽什麼。
我哭笑不得:“白淵啊,你看,她在學你呢。”
白淵伸手撓撓她的耳朵:“喂,你聽見你弟弟說話啦?”
團團的小耳朵抖了抖,卻一下子激動起來,扭啊扭地伸出爪子在我肚子上亂撓。這時候,我聽見旁邊卿姨的聲音:“她或許是真的聽見了什麼呢。”
“啊?”我擡頭看她。
卿姨笑道:“你不曉得?九尾天狐可以洞察萬物,對於異獸種族的靈氣尤其感覺敏銳。現在小鈴鐺還沒出生,但是畢竟靈胎已經成形,團團肯定是感覺到了這團靈氣,纔在你身上亂動的。”
我噗嗤笑了,摸摸團團的腦袋,毛茸茸的真是舒服順手。
但是很快,團團將頭擡了起來,轉向另一個方向。
我還沒在意,就見團團撲通一下跳下了小榻,撒開小短腿就歪歪扭扭地朝那個方向跑去。我正在納悶,果然下一刻就見到一個玄黑色的身影在一棵樹下出現,團團剛剛跑近,就被他彎腰拎了起來。
團團見到玄崢,顯得很興奮很高興,在空中撲騰着想去跳到他懷裡要抱抱,但是玄崢看了她一眼,就又把她放在地下了。
團團的興奮絲毫沒有減弱,爪子一伸就抓緊了他的袖子,玄崢直起身來的時候,她就跟着掛在他的袖子上,晃晃悠悠地吊在玄崢的衣服上,黑白分明。我瞧着這幅光景,忍不住笑起來。
然後,小狐狸開動四肢,順着玄崢的袖子一路往上爬,像是爬山一樣地蹭到了玄崢的肩膀上。接着,烏黑的眼珠子瞅瞅玄崢,見他沒有生氣,竟然膽大包天地繼續抓着玄崢的頭髮,要往他頭上爬。
我有點看呆了。
天哪嚕,這世上能有多少人可以親眼目睹到,一隻小狐狸竟然不知死活地爬到了玄崢的腦袋上,還得意洋洋地伸出舌頭舔了他一口!
卿姨的表情也是一臉震驚。
只有白淵瞪了瞪眼之後,反而想到了什麼似的笑了一下,嘴角勾得跟月牙兒一樣。
卿姨終於看不下去自己孫女的膽大行爲,上前去把團團從玄崢的頭上抱了下來,帶着點歉意地衝玄崢笑笑。
玄崢抹了把臉上的口水,淡淡點了下頭。
團團不死心地在卿姨懷裡扭了扭,還想跳到玄崢的身上去,被她姥姥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我聽見白淵低低笑着:“真是有意思了。”
“嗯?”
白淵衝我使了個眼色,低聲說:“卿姨跟我說啊,她之所以沒有在渡血的事情上追究,是因爲她之前給團團推演過命數。雖然跟自己密切相關的人的命數不可以準確預知,但是卿姨的萬年修爲已經讓她看到了一點走向。你猜,卿姨看到了什麼?”
“別賣關子啦,快說!”
白淵瞄着那邊的團團,壓低聲音說:“團團的命數,跟玄崢有關係。”
“噗。”我無奈道:“本來就是有關係好麼!現在這個樣子,玄崢以後是她修行上的師父,怎麼會沒關係。你這說了跟沒說一樣。”
“咳咳,”白淵一臉鄭重:“反正卿姨說啦,命運如何,都看她孫女自己的造化,既然事已至此,也就順其自然。”
我撇撇嘴,白淵說的都是廢話。
這時候,我瞥見玄崢向東面轉了下頭,好像看見了什麼,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我趕快推推白淵:“有外人來了?”
白淵擡頭望外面瞅了瞅,笑道:“是我請來的。”
“誰啊?”
“凝霰,和緋顏。”
我驚了一下,從榻上站起來:“緋顏?你讓他來的?”
白淵努努嘴,我往身後一望,果然看到了許久不見的一襲紅衣。
昔日的紅狐狸依舊風華無雙,大紅衣袖上的彼岸花潑潑灑灑,一雙勾魂的眼睛盯在我身上,笑得妖嬈:“莫離,別來無恙喲。”
我又驚又喜,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凝霰上仙拉着緋顏走過來,對我和白淵點了點頭,然後又衝卿姨躬身:“拜見天狐族長。”
卿姨看看他倆,笑了一下。
嗯,想來九尾天狐是狐族裡面地位最高的,凝霰即便已經做了上仙,但是還是要對卿姨行禮的。
白淵笑着對我說:“我就知道,緋顏來了你肯定高興。”
我察覺到了他醋兮兮的酸意,捅了他一下:“別鬧。”
這時候,緋顏已經轉身朝我走過來,細細打量我一番後,說:“莫離,看來你過得還不錯。”
“對。”白淵在我前頭說:“她是我的妻子,自然過得不錯。”
緋顏瞅他一眼,沒說話。
白淵接着說:“莫離已經有身孕了。”
凝霰和緋顏都倏地睜大了眼睛,顯然他們之前還不知道。
兩人的臉色變化了幾回之後,凝霰正要開口說什麼,白淵又搶在他們前面接着道:“我讓凝霰把你叫來,是要跟你說,過些日子我不在了,請你幫忙照顧莫離。”
我一下子呆在原地。
緋顏也是愣了許久,方纔垂下眼睛想了想,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