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他, 一身的錦衣繡袍倒是齊整,面色豐滿紅潤甚至有些隱約的發福兆頭,可見是過得還不錯。只是, 他腳邊那一小堆茶壺的碎片還在晃盪着, 碎片裡頭盛着的幾小渦兒殘茶還在日頭底下反着光呢。
看來他是被我跟白淵嚇着了。
我正想着要不要過去跟他打個招呼, 只聽得酒樓裡一個夥計一聲驚呼:“老爺!老爺出什麼事了?”然後就見王曜擡腿朝我衝過來, 跌跌撞撞碰歪了好幾個過路的人, 最後一把攥住我的胳膊:“你你你——”
我見他眼睛瞪得溜圓,就儘量把語氣放緩:“嗯,王三公子別來無恙。”
王曜的臉上才稍稍鬆了下, 但還是一臉驚色:“莫離你沒死?你還好好的?你你,我, 我們都以爲——”
我見他都有點結巴了, 又被他攥得胳膊有點疼, 就掙扎着提醒他:“我還好好的,沒有死啊。你別怕, 我不是鬼。”
這時,卻從旁邊忽然伸過一隻手來,不輕不重地把王曜還想往我身上抓的右手攔回去,我聽見白淵說:“原來,王三公子已經做了勾月臺的掌櫃老爺了?我們倒是失敬呢。”
王曜這才轉轉眼珠子往白淵身上看, 白淵一臉正氣地看回去。王曜然後又看看我, 再看看白淵攔在我身前的手臂, 面色變了幾變, 才訕訕跟我說, 他的確已經是王家的當家老爺了。
原來,當時林州遭逢兵亂的時候, 王曜正被兩個哥哥擠兌出城,讓他去了吳中一帶進貨收賬,就剛好避開了那場亂子。後來王曜回來,才知道兩個哥哥已經遭逢不幸,一個當場被砍死在勾月臺的大堂裡,另一個被亂兵搶光了值錢的家產,又氣又急,哭了兩日後上吊自盡了。當時王家上到主子下到夥計都是一團亂,王曜就把自己手頭一些錢拿出來整頓生意,慢慢有了起色,就把勾月臺重建了,想要一點點把王家當初的風光都掙回來。
我聽他這樣說,不禁一陣唏噓。當初王家老三剛死了爹被兩個哥哥欺負,如今卻是風水輪流轉,倒也是人世無常。
說話間,王曜想把我請進他家酒樓裡去坐着,我回絕了。他說話的時候,眼風不住往我跟白淵兩邊掃,像是想問什麼,到了嘴頭兒又吞了回去。
緊接着,他聽我說要先回原先的宅子去看看,就趕忙跟着我一路往城南走,一邊跟我說着城中發生過的事情。
那次亂兵過後,城中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劫後餘生的人回了城後,街坊鄰居們各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想辦法把原先住的房屋都修葺好,該做的營生也接着做起來,才慢慢又回到太平日子。當初的州牧大人自是已經在亂兵入城時就不幸被殺了,而且朝廷裡也被個大將軍攪得政局不安,皇帝都廢立了幾回,更是沒人來管我們這個小地方的事情。直到三個月前,才從別處調來了一個官員來做州牧,不過是個掛名兒的主,也不甚管事。
王曜還說,那場亂兵裡頭,遭殃的不只是他一家,更倒黴的是羅孝廉府上。他老人家本想回來頤養天年,卻不曾料到亂兵一來,羅家首當其衝,先是他的家人和僕人死的死傷的傷,他帶着小孫子想要逃走,卻半路被亂兵又抓回去,擄到賊營裡擔驚受怕了些時日。終於瞅着亂兵轉移的機會逃回來,才發現家財盡失,大半輩子積蓄只剩下了點兒零頭。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的小孫子雖然跟着他顛簸奔波擔驚受怕,但是好歹活了下來,總算還讓他有點安慰和盼頭。經此一難,羅孝廉痛定思痛,覺得是自己平日裡只知享福不知積福遭了報應,便決心身體力行做些善事,即便不爲自己,也爲着自己的小孫子日後着想。因此,他稍稍安定下來之後,就靠着自己多年的名望和人脈,又找幾個積年的老友幫忙,先是幫着城中一些貧戶蓋了房子,最近又一起打算開個學堂,教城中的孩子們唸書。
這麼一來,就關係到了我家。
“他想設學堂,怎麼關係到我家了?”我有點納悶。
“啊,是這樣的,羅孝廉他們在城裡尋找能設學堂的地方,找來找去,發現大多數地方都有人住了,雖說也有幾處宅院沒人住,但是過於偏僻,擔心以後不方便。看來看去看到最後,都覺得你家的院子最好,既不偏僻也不過於熱鬧,前後寬敞地方也乾淨。可是……”王曜的臉上有點不太自然。
這樣一說,我就大概明白了。以前雖說我父母死了,我也不見個蹤影,可是院子的地契還是我家的,就算是誰也不能隨便去佔那塊地方。如今我回來了,自然更不能去佔了。
正說着就到了原先家中的門口,擡頭一看,房舍院落都已經差不多修好了,屋裡的東西也都收拾得齊整,可惜一看便是好久沒有人跡,桌角都結了蜘蛛網,地上也落了層灰。
白淵在旁邊大概是怕我觸景生情地傷心,把我的手拉住想要勸慰幾句,正好聽見外頭一陣喧嚷,從左鄰右舍到遠近一條街的鄰居都來了,個個都瞪大眼睛張着嘴看我好一陣,確認我還是個大活人之後,方纔嘰嘰喳喳噓寒問暖,柳嬸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拉着我:“謝丫頭啊,嬸子還以爲你跟你爹孃一塊兒去了,還給你哭着燒了好幾回紙呢……這回好了,你好好兒地回來了,大家也都放心了,這是你爹孃積德讓老天爺留你一條命啊……”
柳嬸拉着我哭到一半,才發現旁邊還有個白淵,就又驚又喜地說:“哎呀,這孩子也好好的啊!這就好這就好,現在世道不太平,上回出了事情之後,我們全家都在念叨說恩人肯定善有善報不會出事兒,果然好好的!”如此這般又拉着白淵唸叨半日,才慢慢緩過勁兒來,跟着諸位鄰居一起問我這些日子都怎麼樣了。
我有點窘迫,畢竟不能跟他們說我是去天上轉了一圈兒,還好白淵及時出來解圍,臉不紅心不跳地編了一出“忠心夥計打退賊兵勇猛救主終於抱得女兒心得成眷屬”的故事,聽得衆位高鄰一愣一愣的,還順帶着賺走了一堆人感動汪汪的眼淚,頗有當年做夥計時候在酒堂子裡搖頭晃腦講神鬼故事的舊風範。
我在一旁則是又窘又急,你直接說我是自己逃掉的不就完了嘛,幹嘛還扯出你來?扯出你來還不算,非要把定親的事情都牽連進去嚷嚷出來,好像巴不得全城的人都知道你成了我的未婚夫似的,不知羞麼?
轉念一想,白淵的臉皮是穹明宮的宮牆角做的,他能編出這麼個爛故事來,倒也在情理之中。
唯獨一直站在一旁的王曜,等鄰居們都散去之後,他還呆呆站着。我提醒他勾月樓的生意還得他回去看着,他纔回過神兒來,整整衣冠連忙想走。可是臨走之前,他又回身來說:“莫離,你真的已經跟他定親了?”
我已經被白淵帶累得當衆丟了回臉,索性一丟到底:“是的,等過了我爹孃的喪期就成親。”
王曜的嘴角僵了一下,才勉勉強強扯出一個笑:“啊,那也不是很久了,提前跟你道喜啊。”
說完,他像是有什麼在後頭追他似的,步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街市之中。
白淵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扯扯嘴角:“哼,莫離你看,他還對你舊情不忘呢。”
我轉頭看看他,笑道:“是啊,當初你用一個繡香囊去栽贓他,現在又給他潑冷水,如今人都到手了,你還不忘再向我吃個醋,元清神君可真是高明呢。不過啊,今兒個這事怎麼算?”
白淵一臉無辜:“什麼事情?”
我咬牙切齒地一把擰住他的臉:“你忠心救主抱得美人歸的英雄事蹟,編得不錯啊。來來來,讓我摸摸你這嘴是怎麼長的,俗話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疼疼疼疼疼疼疼——謀殺親夫啦——嗷!!!”
從林州離開前,我把家裡的地契給了羅孝廉。以後我會和白淵一起到處跑,等到成婚之後估計就該住到穹明宮去了,家裡的舊院子若是能做學堂,倒也是一件好事情。
林州的一切都還算是有了個結果,唯獨只剩一人。
我跟城中人打聽,他們說,在兵亂過後差不多三四個月左右的光景,曾有人見過遲雲回來,甚至柳嬸還瞧見他在我家的廢墟上呆了兩天,但是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走了。從那以後上到公門捕快下到街邊乞丐,都沒有人再見過他,更沒有誰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很久以前他奉命追捕一個逃犯離開林州,在夕陽中向我匆匆告別,從此就失去了他的消息。我希望他還活得很好。
離開的時候我望了一眼長街盡頭,昴日星君已經快要沒入地下,橙黃色的天空溫暖微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