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寒冬, 因今上的缺席,後宮皆冷意襲人。
當然,不包括承乾宮。承乾宮儼然成了養心殿, 今上辦公歇息全在其中。
霍雲山卻越來越心躁, 神思難定。她感覺離李慈晏越來越遠。她怕自己再也憋不下去, 會瘋掉。
宮女端上一碗燕窩。
霍雲山其實很不愛這些東西, 無奈每日必上所謂珍饈。她想吃烤紅薯, 想吃夜市攤子上的餛飩,還有油潑辣子面,卻不得不端起這碗價值不菲的燕窩。
這氣味着實讓人忍受不了。
霍雲山推開她, 不料宮女手中不穩,碗勺摔在地上粉碎。
李慈煊進來, 正巧瞧見, 以爲霍雲山又心裡不痛快, 便上前拉住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滾燙, 額間也燙手。
“宣太醫。”李慈煊沉聲道,回首瞥了那宮女一眼。
霍雲山忙道:“是我昨日貪嘴吃壞了東西,不關她的事。”
那宮女抖抖索索飛快逃走。
太醫診斷半天,終於朝李慈煊跪倒,說:“恭喜聖上, 貴妃有喜了。”
李慈煊正抓着霍雲山的手, 聞言愣了半刻, 扭頭去看霍雲山, 見她也是一臉茫然, 神遊天外,說道:“好, 下去領賞。”
因爲李慈煊寡淡的態度,讓滿宮人不知是道喜還是沉默。他們躊躇的空當,李慈煊鬆開霍雲山,走出暖閣,到前院忽然站住,問身後:“太醫說什麼?”
常遇詫異,心說搞了半天您剛纔沒聽清啊,有些激動地說:“太醫說是喜脈。”
“我的孩子?”
常遇震驚,這如何作答?
李慈煊見他沒反應,轉頭看他。
常遇還真仔細算了算,皇帝又看得這樣緊,肯定地說:“是,太醫說三個月,肯定是龍種。”
李慈煊又扭頭朝前走了一截路,出了承乾門,忽然又站住,說:“我的孩子?我和她的孩子?”
常遇拿不準了,先前的激動和喜色都被疑惑取代。
李慈煊忽然說:“你去吧。”
等常遇諸人退下,李慈煊一個人去了東宮。坐在小時候常去的那顆柏樹下,小柏已比他還高,他就席地坐在樹蔭下。淚水來得猝不及防,李慈煊忍不住痛哭流涕。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哭得這樣厲害,彷彿心裡有座牢固的堤壩忽然崩塌。
他高興麼?高興。
可是,高興太單薄,這種感情複雜難言。他想起自己年幼時在父母注視下無憂無慮地成長,少年時被一杖打下,而後是艱難的隱忍歲月,到如今重回東宮,這此間種種讓他愴然淚下。
他還年輕,但是心卻沉重。
好在,他如今終於修成正果,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正軌,他也將平平常常娶妻生子,還是和心愛的人生下孩子。
想到這個孩子,李慈煊感謝它。因爲他也遲疑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似乎遙遙無期。承蒙上天眷顧,送來了這個孩子,讓他終於看到了岸,看到了希望。
他哭完了,擦乾眼淚,深吸幾口氣,把哭過的痕跡全部抹去。
他快步走向承乾宮----這個孩子是他李慈煊的孩子,他要給他天下最美好的東西,它的父親可以給他一切,讓他避開世事艱難,給他撐腰壯膽,讓它不受半點坎坷艱辛。
他這樣想着,衝進暖閣,見霍雲山仍愣愣地坐在窗邊。他激動得淚眼含笑,幾步上去,抱住她,好像抱住了全部的滿足。
霍雲山卻是絕望,她的淚水順腮而下,眼前被淚水矇住,看不清,恰如絕望的前路。
她懊惱,竟然忘了這個,虧她還是個大夫。
李慈煊從喜悅中回過神,看見霍雲山的表情,也想到了,她就是一個大夫,竟然三個月都未曾發覺。說明她心裡根本就沒想到這個,那她心裡想的是什麼?
絕不是他李慈煊。
李慈煊心中的喜悅消散得無影無蹤,他心裡升起無力感,順勢坐在霍雲山腳邊,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你愛上我。如果可以,我真想把心掏出來給你看。”他抱住霍雲山的雙膝,把頭側枕在上面,說:“我不求你愛上我了,只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他擡起頭,望着霍雲山,期寄而小心地問:“好嗎?一直留在我身邊?”
霍雲山知道李慈煊是多驕傲的一個人,見他這樣,心中不忍,但她到底點不下這個頭,心中煎熬,閉上眼,兩行清淚滴到李慈煊手上。
李慈煊眼中的希望慢慢淡去,他失望,跪起,把霍雲山緊緊抱住,眼角一滴淚落進霍雲山脖子上。
霍雲山苦笑一聲,問:“這是何苦?”
李慈煊擡起頭,說:“不。”他盯着霍雲山的眼睛,深怕遺漏一點情緒。他復又抱住霍雲山。他心中暗自一點點堅硬,他知道他在慢慢接近勝利,霍雲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在開始糾結,開始對他不忍,她也在猶疑,在動搖。
李慈煊溫柔地問她:“我要封你做皇貴妃,珍愛的珍字好嗎?”
霍雲山沒有回答。
李慈煊說:“你是我最珍愛的珍寶,是我的妻,我的皇后。”
皇后聞言沒什麼大的情緒,只是在鏡子前多坐了片刻。她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遙想到什麼,溫柔一笑。她說:“我與聖上也就那樣,他和我都明白。我來沒多久,他的珍貴妃就進宮了,他的什麼寵愛我沒嘗過也不稀罕。其實,宮裡這些事我也不怎麼在乎,不過只有這皇后的位置,即便是我死,也得死在這位置上。這是我兩個弟弟用命換來的,是我爹用一世名聲換來的,我不能不守住。賀家在我這裡,必須坐穩了,傳下去。”
賀小蝶知道她主子從來很有主意,聽她提到少爺,不禁心中悽楚。
“說起來入宮這麼久,我沒去過承乾宮呢,都沒機會會一會這位今上寵妃。”賀英蘭說。
賀小蝶答道:“大小姐想去承乾宮?”
賀英蘭笑道:“有點期待呢,聽說她也長在西北,說不好咱倆還能說到一塊兒去,但願跟那些嬌小姐不同。”
賀小蝶知道自己的提議被自家大小姐否了,有些好奇珍貴妃在承乾宮幾乎足不出戶,不去怎麼見到她?
第二日下午,就知道了結果。聖上設家宴,承乾宮在出席之列。
賀小蝶又驚奇又佩服,問:“大小姐,我都不稀罕誇您是女諸葛了,您怎麼知道的?”
賀英蘭嫌眉毛畫得太彎,細細擦了重畫,手裡邊忙邊說:“這都已經有孕了,承乾宮還守得嚴嚴實實,你當是防外頭人啊,防的是裡頭的人。這位謝貴妃也是個專情重情之人吶!”她照了照,滿意點點頭,轉描右邊,繼續說:“你再看聖上,是眼裡容得沙子的?成日憋着壞,就想着快刀斬亂麻把人斷的乾乾淨淨,所以啊,不殺福王----死了的人誰都比不上,貴妃更忘不了了。所以得一步步來,先把人霸了,再有了孩子;那邊先放個消息讓人因愛生恨,再弄個嬌滴滴的王妃貼心貼肺地伺候着,得把兩人掰開了。”她放下眉筆,揚眉笑道:“可惜,人吶,就算是知道了那麼回事,還得眼見才死心。這不,鋪墊了這麼久,就等眼前這出大戲了。”
賀小蝶算是看出來了,她家小姐興沖沖是去看熱鬧的,不知該佩服她心大,還是說她沒心沒肺。她期期艾艾地說:“到底人家是您相公啊!”
賀英蘭聞言哈哈大笑。
“您笑什麼,我說的不對麼?”賀小蝶小跑着跟上賀英蘭的步伐。
其實賀英蘭眼前閃過草原上那個騎馬遠眺的少年,不過口中卻說:“聖上能文能武,堅毅聰穎,又有這份大家業,這樣的好親哪裡尋?你我走到哪裡都得人奉承,吃的珍饈美味,穿的綾羅綢緞,這樣的日子哪裡找?所以,聖上給了我這麼多,他有點兒心不在焉我也想得通啊,人無完人麼,還能好事都讓我給佔全了?”
賀小蝶是知道賀英蘭的事情的,這樣聽她一說,心中也明白過來,就算過去了,這人到底留在心裡了。只不過有的人看不開,有的人看得開。不免惋惜,賀小蝶聯繫賀英蘭的經歷再一想,心中冒出個疑問:“小姐到底是想看珍貴妃跟福王就這麼相互誤會懷恨一生,還是想看他們最終能圓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