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連夜啓程。
黑夜中, 有人馬暗尾隨。
李慈晏伏在草木中,與一萬將士靜候追兵。
天邊啓明星已亮。
地震風起,果然一隊突厥人馬輕裝握刀, 伺機在後。
李慈晏心中既激動又緊張, 這是他第一次親臨戰場, 難以遏制地興奮, 只得將頭埋在草堆裡, 免得粗重的呼吸被敵方察覺。
他已經明顯感到身邊將士的躁動,自己也被這種氛圍感染,但只得咬牙忍下, 等敵軍過完。
天色將明之前,倏然暗下來。遠遠有雞鳴幾聲。
忽然, 遠處亮光一閃, 良久才聽到一聲轟鳴, 那是炮聲。
李慈晏率先爬起,大喝一聲:“敵軍在前, 中了埋伏,我等大好男兒捨身護國,殺賊,殺賊,殺賊!”
草木中竄出蟄伏已久的將士, 口中大喊“殺”聲, 隨着他們的主帥福王, 朝前方鏖戰處殺去。
李慈晏身先士卒, 嘶聲大喊, 長劍破空,漸漸殺紅了眼。
鐵七爺率領親兵護在周圍, 一展鮮紅的大旗在混戰亂軍中招展。
李慈晏先前在草叢中,衣褲已經被露水打溼,可此刻他只覺得熱,血在沸騰,眼已發紅,心中炙燙,在戰場上揮灑搏命。
初日漸生,戰場漸息。
李慈晏立在戰旗下,衆將聚集在他身邊,默默望着他們的主帥。兩萬突厥先鋒全軍覆滅。輝煌燦爛的朝陽中,李慈晏迎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場勝利。
捷報送到京城,滿城歡欣振奮。
次日,一騎突厥使者進入主帳,送來突厥議和文書。
突厥使者卻是個漢人,他面見福王,直接拜倒,說:“我本是陽和守將,戰敗被俘,會突厥話,被賊子強逼做了使者,但其實忠心不變。趁賊人讓我報信之機,特來投奔福王帳下。”
又送上一柄玉扇。
李慈晏從座中立起,問:“此扇從何而來?”
使者說:“玉扇主人尚困在宣府,重傷難愈,恐怕危在旦夕。宣府百姓被困數月,請福王出兵解困。”
李慈煊又問:“突厥人如何知道這玉扇?”
使者說:“突厥也有詭詐之人,在朝中暗插細作。”
李慈晏將手中玉扇緊緊捏住,這是個兩難的選擇。
窗影東移,在一片殘陽的光影中影子拉得長長的,他終於鬆開了手裡握着的白玉扇,說:“傳令,回京。告訴陛下,軍中有奸細,朝中有奸人。”
“誰是奸人?誰是忠臣?我在前線捨命退敵,兩子皆戰死,他竟殺我家眷,抄我的家!”賀桂眼中含淚,說:“他一個殺兄篡位,背信棄義的小人,何以爲君?”
紫荊關守備都御史孫良是個老實人,此刻聽賀桂詛咒今上,嚇得手中筷子落地,醉酒舌頭打結,但還是阻攔道:“快住口。你怎敢毀謗今上。”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當年先帝出征,敢說沒有他的陰謀詭計在裡面?明傳天下要保存先帝太子,太后一死,他就廢太子,這不是背信棄義的小人麼?”賀桂將桌子一拍,說:“你我多年的交情,今兒給我一句話,是讓我過還是不讓我過。”
“你瘋了!”孫良的酒醒了一半。
賀桂大笑,說:“你若打開城門,你我便是同袍,還是朋友,日後論功行賞自有你一份;若是不開....”
孫良一個激靈,已經全然清醒,冷笑一聲問:“若是不開如何?”
“哼,那你我就是陰陽相隔的仇敵。”賀桂露出猙獰本色。
孫良大驚,拔地而起,拔出腰刀,說:“我好心收留你,不想你竟包藏如此禍心。”
門被打開,跳入兩個賀桂親兵。孫良手下已被戮盡,倒在血泊中。
孫良大叫道:“有奸......”
人已被賀桂一刀斬斷。
賀桂立在關隘上,看着夜色中奔入關內的突厥兵馬,猶如一羣霸道的飛蝗,又如一股涌動的洪流,涌向關內萬里江山。
風起,颳起他猩紅的披風獵獵作響。
賀桂仰天大笑。
入侵的異族鐵騎還未波及京城,但城中已自有波譎雲詭的變化。
福王令傳入京城。
當夜,錦衣衛傾巢出動,圍住南宮。
廢王李慈煊坐在南宮主殿內,身邊已逃散得不見一人。他冷笑一聲,擡頭望了望天邊還剩一道彎眉就全圓的月亮,覺得自己此刻連屋頂上成列的脊獸都比不上,至少他們都成隊相伴,而他從來形影相弔,真淒涼。
李慈煊走上假山,望了望宮牆周圍密集的火把,最後再仔細看了看宮內,果然難覓一人。他以爲這些年到底籠絡住了幾個人,原來還是自己太天真,在這時候都沒一個人搭把手。他又笑了一笑,從容走下假山,點燃了主殿。
騰起的濃煙和火光幾乎照亮了半個夜空,但整個京城在片刻喧鬧後,鬧明白是南宮走水,竟突然靜下來。
世人----上至王侯,下至草民,對這位廢太子的結局,都心中洞悉。
南宮這場劫難是早晚躲不過去的宿命。
火光中忽然傳出一聲淒厲地嘶吼:“李由楨弒君篡位,謀害親侄,天地不容,必誅之而後快!”
圍在宮牆外的錦衣衛,被這一聲喊得毛骨悚然,有人忍不住擡頭望,卻見天邊似乎也有紅光閃動。
“那是哪裡?”
“好像是城郊,從前那兒好像有個煙墩,是不是煙墩周圍的山火?”
“是煙墩放的烽炮。”
“那處煙墩還在用?不是早廢了嗎?難道突厥還能打到京城門口來?”
此話一出,衆人面面相覷。
一個錦衣衛千戶首先反應過來,說:“快,去報告指揮使大人。”
南宮大火尚未熄滅,陸謙親到南宮,調派諸人。
西直門、安定門、德勝門三座城門深夜得令開啓,放出跨刀縱馬的錦衣衛,奔往烽火高燃處。
陸謙卻心焦如焚,一邊望着南宮火勢,一邊望着天邊烽火。
大火漸漸熄滅,天色尚未明。
陸謙大鬆一口氣,令人開宮門搜捕,卻不見廢王屍首,撒開去四處尋找,也不見廢王活人。
衆人驚詫,錦衣衛團團圍住南宮,毫無逃出可能,火場不見屍首,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陸謙趁着混亂的當口,尋到水遁的李慈煊。他把藏在河邊柳蔭下的李慈煊拉出來廢了好大的力氣,幾乎是把人整個抱出來。
李慈煊已經凍僵,他緩慢地把一個油紙包裹從胸前扯出。
裡面的燙熱的石子已經涼透。
陸謙把李慈煊扒了個乾乾淨淨,再穿上包袱裡的乾衣。就這樣一番動作,李慈煊還沒緩過神。
他在涼水裡呆的太久了。
陸謙心中焦急,從懷中掏出兩個葫蘆,一個裝着烈酒,一個裝着肉湯。
李慈煊輪番喝下,發出一聲喟嘆,才緩緩止住了哆嗦,他躺在地上,看着漫天星光,一顆流行恰巧從天邊劃過。
李慈煊忽然笑起來,說:“既然我沒死,就是天不亡我。那天下就是我的了!”
大地忽然開始微微顫抖,李慈煊躺在地上,反掌撫地,指尖微麻。
陸謙耳目聰明,循着方向望過去,在一片朦朧的日色中,天邊有煙塵揚起。
他二人目光落在那片塵土中,在漸明的天色中,煙塵越滾越大,終於從一片灰黃中衝出幾個黑點,那是黑衣鐵騎,突厥鐵蹄已落在京城地界,囂張奔襲。
“來得真快。”李慈煊說。
而且來的方向正是他將要去的地方。
陸謙抱住李慈煊,把他送上馬,自己跳到他身後,說:“殿下,抓好了。”策馬奔逃。
“去哪裡?”陸謙問。
“進城。”李慈煊說。
陸謙詫異,但轉念一想,此處空曠,二人一馬跑不遠,只有入城最近。
快到城門,卻見城門緩緩閉合。
陸謙脫下披風,把李慈煊按下用披風裹住,露出他鮮明的飛魚服,大聲喊道:“錦衣衛入城!錦衣衛入城!”
果然那城門停頓片刻,放他們入城,城門守將再飛快將大門合上,落下巨大的門閂。
陸謙不敢在城門邊停留,已有兵卒在備戰。
李慈煊從披風中揭開一條縫,卻看到街上百姓神色慌張,兵士來回奔忙也是一臉驚懼。他二人縱馬在街上馳騁,一路看到的都是驚惶不安的局面。
行到別院門口,見家丁在門口張望。
陸謙把李慈煊背入門中。
柔奴見狀,驚慌失措,問道:“這,殿下,殿下這是怎麼了?殿下還活着?還活着!”
李慈煊卻因連番勞頓,想出聲制止也沒有力氣。只得任由她又哭又笑,把他抱入懷中。
“謝小姐,此處暫且安全,您好生照顧殿下,不要出門,不要放人進來。我若來找您自有進來的法子。切記。”陸謙對柔奴說。
柔奴看着李慈煊,不知聽清沒有,只是胡亂點頭。
陸謙見狀,只得再交代那家丁,他自有要緊公務,轉身出門而去。
“別哭了,快給我抓藥,我燒起來了。”李慈煊歇了會兒,有力氣開口了。
柔奴手足無措,說:“我,我不會。”
“你不是神醫麼?”李慈煊猛然咳嗽不止,說:“怎麼救得福王,就救不得孤?”
“殿下,您糊塗了,我是柔奴,不是姐姐。”柔奴哭道:“我是謝朝雲,不是謝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