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七爺從門外進來,聽到牀上的輕鼾聲,有些意外,把腳步放的跟貓一樣輕。
李慈晏這一覺睡得安穩,到亥時三刻才醒過來,瞧見鐵七爺站在牀尾,牀邊放了一張小條桌,上面擺着銀針、香爐和三個黑色的長頸小瓶子。那邊霍雲山背對着他在寫什麼。鐵七爺發現李慈晏醒了,就喊了一聲“霍大夫。”
霍雲山寫完擱筆往這邊來,仔細把了脈,只等時候到。他三人的目光都落到那滴漏上。子時一到,霍雲山神情嚴肅,說:“翻過去。”邊說自己邊迅速把臭薰香點燃扔到香爐裡,鐵七爺應聲而動,把李慈晏翻成背朝天,褪下他的中衣。
霍雲山利落地用銀針封住了李慈晏的幾處經脈,又從一個瓷瓶裡到處一顆黑色的丸藥,讓李慈晏吞下。片刻後,李慈晏身體上出現了很多細若遊絲的紅線,霍雲山小刀在紅線上各劃開寸長的小口。
鐵七爺一直看着李慈晏,好像沒什麼反應,不覺得疼似的。就這麼一走神的功夫,不知霍雲山又做了什麼,李慈晏傷口裡忽然涌出紫黑色的血塊。霍雲山又是幾針下去,鐵七爺也看不甚明瞭,只見血塊出得更多,有的顏色烏黑。
約莫過了半刻,傷口流出的血塊漸少,多是流的血了,也沒那麼黑。霍雲山又從中間的一個小長頸瓶中倒出褐色的散劑,敷在傷口上。
那頭李慈晏已經昏昏然睡了過去。
滲出的血把散劑沖掉,霍雲山又敷上,如此三次,傷口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霍雲山提針迅速刺上去,挑出來是條黑色血塊,那血塊動了一下。
“這,這是什麼?會動!是蟲?”鐵七爺道。
這時一瓶藥已傾盡,其餘切口處的黑蟲全部逼出。霍雲山這才悠悠地用熱在火上的燒酒擦淨傷口,敷上金瘡藥,包紮好。鐵七爺把人又翻過來,蓋好被子。收拾完這些,兩人把那盤銀針端到燈下,一人捏了銀針,在燈下看那蟲,跟蛆一樣,不知是扎出的血還是它泡在血水裡,淋淋漓漓很是噁心,還在蠕動。
“霍大夫,這就是那個邪蟲?”
霍雲山把蟲放到燭焰上,燒得噼裡啪啦作響,一股焦臭味還有點兒腥甜。她洗了手走到院外,在月光下深吐納幾次纔對緊追出來的鐵七爺解釋,“這是附骨蟲,入人身體後就你們王爺這個症候,只是不同的蟲子發病時間不同。它只有在發病時才從骨上下來遊走到肌理,這時可用制蜈蚣粉逼出來。這種蟲症很難查出,被寄生後會堵塞人的經脈,若是遊走到腦中,會引發中風、或者吸取人的精血,讓人慢慢虛弱而死。”
“我們王爺怎麼會有這種蟲子?”
“附骨蟲的卵蒸肉眼幾乎不可見,一些動物,像青蛙、蛇、魚的身體裡就有,沒有煮熟煮透就會讓蟲卵進入體內,再孵化,躥走全身。”
鐵七爺剛要再問,聽到李慈晏夢裡喚水,匆匆忙忙轉身進屋。
“今夜我來照看,怕還有其他狀況,鐵七爺你先去休息吧。”
鐵七爺想了想,說:“那就辛苦霍大夫了,若有什麼需要只管叫我,我就在外面候着。”
天將明反是最暗的時候,李慈晏被痛感攪醒,剛要發作,扭頭看見一個人坐在牀邊,好一會兒纔看清是霍雲山。
燭火燒得很高,搖搖擺擺,燭光有種溫柔的靜謐。霍雲山側枕在手臂上,睡得有些不痛快,眉頭微微皺着,嘴也嘟着,很像個任性的孩子在發脾氣。因爲太近,李慈晏能看清她眼角上一粒針尖大的小痣。有風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燭火一晃,正好有幾縷頭髮從她額上滑下,搔得她重重哼了口氣。
李慈晏從沒見過霍雲山有這樣稚氣可愛的一面,尋常看來霍雲山總有些謹慎粗蠻偶爾還有些滑稽,這恐怕是她一個女子四處闖蕩不得不擺出的姿態。而且在這樣的光線和角度下,霍雲山的面貌竟然十分秀麗。李慈晏看她被頭髮弄得難受,慢慢地擡起手,幫她把頭髮撩到耳後,他手指碰到霍雲山的耳朵,柔軟的粉紅色耳垂手感滑膩。李慈晏忍不住又用手指碰了碰,驚奇地發現霍雲山竟然沒有耳洞。
他非常想去捏捏她肉肉的耳垂,到底還是按捺住這衝動。
他安靜地躺回去,在這熟悉的臥房裡,他忽然覺得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縈繞着,眼前的這一幕會被牢牢地印在自己腦海裡。他又拿目光好好掃視了一遍現下的情景,心說這真是一種古怪的滋味。
燭淚滴滿燭臺,燭火在最後的掙扎跳躍後終於熄滅竄起一縷青煙。
霍雲山醒了,她仔細查看了李慈晏的身體,大約是太累,神色倦怠地去廂房歇下。
等她走了,李慈晏很輕地說了一聲:“多謝你。”
他看見從窗子縫隙裡射進來的陽光溫柔明媚,他的心情也猶如從深夜進入到白晝,彷彿重生一樣,讓他連夜的疲倦一掃而空,心平靜而喜悅,臉上綻放寧靜的微笑。他知道鐵七爺在門外,張開嘴,喊了一聲:“七師。”聲音有些晦澀。
幾乎是同時,鐵七爺破門而入,面上憂色很重,看見李慈晏雖然倦容難掩,但兩隻眼睛卻清亮有神,臉上有種久違的神色。鐵七爺大鬆一口氣。
“七師,把我弄出去看看太陽,我想看看。”李慈晏說完臉上竟然隱約帶了點笑意。
鐵七爺見到這樣子的福王,恍然回到了從前,那時候李慈晏喊他總有些撒嬌親暱的味道。
鐵七爺看見福王沐浴在嫩而明亮的陽光中,整個輪廓被金色勾勒出來,他微微昂起頭,微眯眼遠眺前方。鐵七爺忽然知道了那久違的是什麼,是充滿希望的神情,一個年輕人應有的火熱的朝氣。這個年逾不惑的江湖老師背過身去偷偷抹去眼淚,他心裡有個聲音在高喊:“他媽的終於過去了!都過去了!上天不棄,咱晏兒到底挺過來了,而且,還是恁帥!”
今上每年盛夏都會去西苑避暑,今年隨行人員裡意外的有福王。
其實李慈晏那天去海棠苑等霍雲山,就是要跟霍雲山說此事,想請霍雲山隨行。誰料中途打岔,後來又慪氣又治病,一直沒有機會再說。如今他的病根已除,用不着日日再診斷料理,霍雲山隔七日纔去一趟怡性齋請脈。霍雲山這裡多了選擇,可以跟着去,也可以住在府上來回跑。李慈晏想聽霍雲山的意思。
其實鐵七爺心裡明白得很,他家殿下希望霍雲山隨行。可無奈霍雲山是個摸不透脾氣的人,或者說腦子裡根本就差弦,放着這麼好的主子不巴結,來回跑,去搞義診。不過打從心眼裡,鐵七爺還是覺得她這種人難得,是神醫風範。
福王從病來一直未出王府,此次西山避暑,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以爲福王此次真得神醫醫治,已然大好,不禁都伸長脖子來看。
看到的是這種天氣福王身上竟然裹了一件孔雀翎大氅,臉色依然煞白,被鐵七爺抱上馬車。身體並未見得有什麼好轉。
剛行到阜成門,福王那邊一陣騷亂,李慈晏在車裡喊:“來人。”鐵七爺趕緊上前,只見李慈晏臉色蒼白,汗如雨下。他上前趕緊大呼:“殿下,殿下!”卻小聲說:“熱得厲害就把大氅脫了,外面看不見。”李慈晏眼梢橫了他一眼。氣若游絲地說:“藥。”
鐵七爺配合地急道:“哎呀,殿下!”說着跳下馬車,急吼吼往聖駕方向跑,跟來人結結實實撞在了一起,
一看來人是皇帝身邊的大內總管常懷恩,常公公被撞得唉喲一聲,被人扶住了,看清是鐵七爺,說:“唉喲,我說七爺啊,我可比不得您身子骨呀,這一下雜家散了架了沒要緊,陛下還等着聽回話呢。殿下怎麼了?”
鐵七爺急的滿頭大汗,說:“我們殿下不好。”常公公告了罪,掀開福王的車簾子一看,情形果然不好。趕緊去稟報皇帝。
皇帝恩准讓李慈晏一行回府。
福王府一行人又調轉車頭往回趕去。
行到街上,王架已出京,撤了禁。李慈晏聽到車外吵嚷的嬉鬧聲,揭開簾子,正看見三個小兒,腿勾着腿,圍成一圈,邊跳邊拍花巴掌,小辮兒跳的揚起老高。他們唸了一遍又念道:“神醫神醫賽神仙,能與閻王打擂臺,閻王讓他三更死,他能饒你到天明。關山游龍玉帶江,七寸羽扇走四方。”
李慈晏仔細聽了兩遍,放下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