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天黑漸晚,霍雲山趁着天光,閒散地逛着,走到河邊,正好看到一家麪攤,紅油辣子面看着讓人胃口大開。
等面的時候,霍雲山看對面蹲了個小乞丐,眼巴巴望着鍋裡滾開的麪條,那小乞丐跟霍雲山隔了半個麪攤,瞧見霍雲山看他擠個鬼臉笑。霍雲山心中盤算,乞丐圈子恐怕是這座城裡消息最快最靈通的圈子吧。恰巧那孩子的肚子叫得她聽得一清二楚,於是就又要了一碗麪,讓老闆給那孩子送過去。霍雲山打量了這孩子一眼,是個結結實實的小子,眼睛賊亮亮盯着自己看,忽而一笑。霍雲山也笑笑,也捧着大碗開始吃。
其實霍雲山是個挺實在的人,她追求的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幸福,就像大口吃着麪條,又燙又辣又香的麪條,吃得鼻頭上都沁出汗來,最後把麪湯喝盡,出了一身薄汗,周身都通暢了。霍雲山兩手捧着碗,滿足地嘆了口氣。
吃完了,霍雲山在自己身上翻騰,只從懷裡翻出一包銀針,順便把手往懷裡一探,隔着衣服摸到半截蠟燭,並沒有錢的影子,纔在鶴鳴樓找開的碎銀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扒走了。她努力想了半天,也沒什麼線索。霍雲山經常遇見這種事,並不焦急,反而無奈地笑了。她去看店家老闆,希望從老闆的舉止和長相上看出是個好說話的人。這店鋪的竈臺搭在門口,擋住了半邊門,霍雲山坐在裡面只能看到老闆忙碌的背影----是個挺壯實的男人。
見到這個背影,霍雲山忽然有些恍惚,覺着他很像自己認識的一個人,一個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人。這點兒跡象,勾起了霍雲山的思緒,反正吃飽喝足,晚風怡人,一時還不想立馬結束這種愜意,於是她就安坐在那裡看着那背影走神。
這麪攤擺在小河邊,雖說是河,也就三步寬。河堤就是大青石磚鋪的路面,麪攤老闆挺風雅,靠着兩顆垂楊柳擺的桌椅,難爲他椅子還盡是帶着靠背的圈椅。霍雲山坐在這兒,耳邊是熱鬧的人聲,風中有股水腥味兒。三月的日子裡,實在是舒服。她懶懶地往後靠在椅背上,索性賴着不動了。
在暫時安全而無事可做的時候,霍雲山會想,想自己這不算短更不算長的前半生。
在人生最初的時候她過得挺不錯,殘存的模糊記憶裡都是些快樂的印象。她還記得年幼時被養在父母跟前的樣子。不過雙親的面目已經模糊,只有幾個動作,幾個斷掉的場景不斷地在腦中回放。還記得自己有個妹妹。至於她怎麼會去了龍官寨,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一場大病後,她便沒有完整的記憶。
在人生最關鍵也是最美好的年歲裡,霍雲山在龍官寨。雖然不全是好的記憶,但說霍雲山對那裡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那是一種複雜的難以言明的感情。每每想起龍官寨,霍雲山心裡就會潮漲一樣,而後嘆上一口氣。這是她不能言說的一段歷史,任千百種滋味,只有壓在心頭一個人默默地品嚐。
想起那段歲月,劉明初和王城是兩個不能迴避的名字。
霍雲山已經不大想得起劉明初的樣子了,十年時間過去,那段曾困擾她很久的暗戀之情已經淡得不見蹤影了。可是這個人卻像是邊界上的界碑一樣,釘在了她的人生路上。霍雲山依然記得她初次見到劉明初的時候,他說的第一句話:“我叫劉明初,就像初生的太陽一樣明亮。”他坐在馬上,陽光從他的後方照過來,霍雲山仰着頭,眯着眼睛只能看見燦爛的陽光裡一個圓圓的人頭。事實上,劉明初的確圓乎乎的。他是世家子弟,年紀輕輕就做了校尉,身上有股子我生而優,且前途無量的優越感。很像戲臺上那光芒四射的周公瑾。後來他調去了關內,做了一個什麼官兒,再也沒有見過。
而後的枯寂歲月裡,霍雲山把這一段仔仔細細研碎了回想,再又捻起來回味,不得不承認,當年劉明初是明白她的心思的,但是他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卻也沒拒絕,反而對有人仰慕而心生竊喜,有點兒吊着她。
霍雲山在劉明初的隊伍裡待了一年半,那時候她還沒單幹,跟在師父後頭刻苦學習。劉明初調走一年後,又回過龍官寨一次,霍雲山那時候心還沒淡,聽說他來,竟然落荒而逃。每每想到這一出,霍雲山就好笑,當時的自己跟個傻子一樣。等她能這樣笑出來的時候,這樁事已然翻過去了。
王城跟劉明初很不同,不過也有點兒胖。霍雲山常笑話他:“你是那種衝鋒前在前面掛跟蘿蔔就能立功的人。”王城很能吃,而且搶吃的很在行----這在軍營裡很要緊,跟他平時悶聲不響的樣子很不一樣。
霍雲山跟他混熟了之後,還記得王城跟她說的人生信條:“別說,得想。人就得蔫壞蔫壞的。”霍雲山笑了。想起王城,她就想笑。她和王城先是朋友,而後在某一天毫無徵兆地對看了一眼,在那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兩人都明白了。
在人心裡留下痕跡的經歷,大多是痛苦的或遺憾的。
霍雲山依然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曠野上風狠狠地鳴叫着,凌厲地掃蕩着大地。她被師父拎出去幫着清理戰場,其實在她看來殘陽下的戰場與以往沒什麼不同,戈壁灘上一樣的冷酷而寂寞。她撩開一面殘破的,被血和污漬染得已經分不清是哪一方的軍旗,就看到了躺在下面的王城。起初霍雲山沒認出那人就是王城,只是覺得眼熟,愣了一下,然後腦子裡突然一聲轟鳴----閃過一個念頭:王城永遠地離她而去了,也永遠地不會離開她了。
一根羽箭斜插進他的腦袋,血已經發黑,把白色的羽毛凝結在一起。這個地方離戰場中心有段距離,而且王城竟然沒有帶着頭盔,腰上還繫着幾個人頭,刀卻不在周圍。霍雲山忽然想起王城從前跟他說過一句話:“戰場上有很多人都死的特別冤,仗打完了,被不知道哪裡來的流矢射中一命嗚呼,還不知道是敵方還是己方的箭。”
霍雲山紅了眼眶。她明白從那一刻起,這半生的綺麗幻想就算是劃上句號了。有時候想到這一切說不定有一天會隨着年歲老去漸漸淡忘,她竟然有些恐懼,實在不自信還能尋到寄託情思的地方。
每次想起王城,霍雲山就覺得遺憾、心酸。後來,她偶爾會想,若是他活着會如何。當初應該對他說出自己的心意,好歹不會這樣不甘心。
然後又釋然了,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充滿遺憾。
霍雲山笑得很開心,盯着老闆胖壯的後背,看着他忙過來忙過去,老闆身後一直有個女人在搭手幫忙,這麪攤應該是夫妻店。霍雲山腦海裡浮現出一副跟現在很相似的場景,不過胖胖的老闆成了王城,而她自己跟在胖子後邊忙活。起鍋騰起的霧氣越發營造出夢幻般的色彩,霍雲山在夢境裡難以自拔。這是她務實作風裡的一點不切實際,卻也是支撐她走到今天的動力之一。
這樣的回想與遐思霍雲山並不陌生,在長風戈壁上她常常以此打發寂寞。
霍雲山發了半天呆,忽然聞到一種很古怪的味道。像是放久了的淘米水,又像酸豆腐被蒸熟了,酸臭而且熱乎乎的。她一扭頭,就發現先前那小乞丐立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眯着眼睛在仔細觀察她。小乞丐見她回過神,壞笑,湊上半步,用嘴型說:“沒錢?”說完張大嘴無聲地笑了。看他笑得心災樂禍的樣子霍雲山忽然醒悟請他的那碗麪也得跟着霸王了。看着小乞丐開心又有點兒惡作劇地笑,霍雲山心情很好地跟着笑了,這年紀什麼都可樂。
小乞丐眯着眼的樣子像個小狐狸,眼珠子骨碌一轉,左右看了看,然後瞅準霍雲山一擺頭,那意思是:“跑啊!”
霍雲山一時來了興致,這樣逃霸王餐也未嘗不是種樂趣啊。於是很配合地左右溜了幾眼,腳尖衝着小乞丐的方向,屁股也半擡起來,趁着老闆轉身下面的時候,彎着腰從椅子裡起身,然後飛奔而去。等他們都跑了十來步了,才聽到後面老闆的急切中也難掩憨厚的聲音“誒誒,沒給錢呢……”霍雲山只管朝着前頭跑,飛奔的感覺摻上做壞事的得意,霍雲山放肆起來,忽然大聲喊:“搶錢啦,看你往哪兒跑!”嚇得跑在前頭的小乞丐驚得瞪圓的眼睛回頭看她,然後像只兔子一樣竄進了小巷子裡。霍雲山邊笑邊跟着他七彎八拐,終於到一條小巷子裡停了下了。
兩人對着彎腰喘氣。
小乞丐瞥了她一眼,說:“你瞎喊什麼呢?”
霍雲山壞笑着說:“我看你跑得那麼慢,給你加點兒油。”
小乞丐不屑的說:“我比你可跑得快多了!”又橫了她一眼:“沒錢還請人吃飯,你裝大爺啊!傻子啊!”
霍雲山再也憋不住了,噴笑出來:“哈哈哈哈。”
霍雲山笑夠了,對小乞丐說:“其實我有錢,你信不信。”
小乞丐又一笑,“戚”了一聲。
“你別不信,明天還這個時辰在這裡等我,我給你一吊錢。”她看他一臉警惕,說“這都不敢來?”
“你別用這招,老子還怕你能吃了我啊!明兒我一準來。”說完哼了一聲,扭頭走了。
霍雲山看他晃晃悠悠走遠,這才轉身回去。回到住處,已經月上中天。
臨睡前,滅了油燈,月光很弱,在半明半暗中,想到自己身上已經沒有多少盤纏,又想起白天見到的福王,他這樣的人大約沒什麼煩惱吧。當然了,那是病前,如今怕不知受過多少捶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