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碧水,漂着些被吹落的粉色嬌花,浮沉不定。
趙栩和九娘在池塘邊花樹下的兩塊大石上坐了下來,看着眼前芙蓉照水,靜默了會兒。
“六哥要同我說什麼?”九娘輕聲問他。
趙栩早留意到她髮髻上插着的喜鵲登梅釵,心裡歡喜得很,又見她眼下烏青,面有倦色,從袖中取出兩個白玉盒子遞給九娘。輕聲道:“你姨娘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別太擔心。這是御醫院的方紹樸新配的祛疤藥膏,我爹爹那毒瘡都能消得差不離。塗抹的時候輕一些,應該不會留疤。”
九娘接過來,握在手心,白玉沁涼。看着趙栩一臉坦蕩,倒有些慚愧,便輕聲謝道:“謝謝六哥。”
趙栩想了想就問她:“還記得那天福田院我們同你說過的話嗎?”
九娘點點頭,他們都是爲了她好,她當然記得清楚。
“有些人,不是你對她好就能息事寧人的。”趙栩看着碧水花影:“最早四郎欺負我,我也記着我娘說的,忍一忍熬過去就好了。可是沒用。他這次高興了,得逞了,下次還會欺負得更厲害。”
九娘看了看他,又看向水中,隨手撿起一塊小石頭丟了過去,水中的芙蓉花影碎了,抖得厲害,漾起一圈圈波紋,擴散開來。
是,趙栩的處境和自己很相似,他還要艱難很多。
趙栩轉了轉手中剛剪下的芙蓉花枝:“你家祖宗孟子有言: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可是我卻覺得人無有不惡。”
九娘一怔,轉頭看向趙栩。
趙栩對她笑了笑:“如果真的是人無有不善,又何須教化?何須律法?正因心都有惡念,才須靠教化馴服,靠律法約束。可即便這樣,惡還是難免會跑出來犯事。有些人,看着你不如他,心中才暢快,踩你欺你,他就更暢快;有些人,看着他有的你竟然也有,心中不暢快,更要踩你欺你;若是你有的他沒有,這種人就更加寢食難安了,非要你一無所有才肯罷休。難道我們爲了向善,就得任人宰割不成?”
九娘心中一陣激盪,從沒想過趙栩竟然把自己心裡所想都說了出來,想起前世的爹爹孃親,她鼻子一酸,趕緊彎腰又撿了幾塊卵石,用力投擲出去,花影片片碎,水波紋路也亂做一團。
趙栩見九娘小臉上有悲憤抑鬱之色,就道:“退讓、容忍、煎熬,我幼時試過好些年,並沒有用。以暴制暴,以惡制惡,我也不喜歡,可有時候沒得選。趙檀被榮國夫人打了一頓以後,收斂多了。我才明白有些手段,未必好,未必是我們想要的,甚至是我們心裡頭很厭惡的,可是卻很合適。”
九娘停下手來,看着水面漸漸平復,轉過來看着趙栩,忽然輕聲道:“其實——我昨夜以幼犯長,罵了人,把她罵得氣到吐血,甚至還動手打了人。我覺得這法子不好,很不好。可我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法子能讓自己好過一點,舒服一點。”
這個趙栩倒不知道,聞言一愣,看着九娘緊蹙的眉頭和眸中難得一見的猶疑,忽地哈哈大笑起來:“罵得好!打得好!這纔是我認識的阿妧!你本來就很兇,今年見到你,倒覺得不像真正的你了,一副老成的大人臉。”可不是,咬過他,罵過他,撞過他,打過他的那個阿妧,纔是真正的阿妧!
九娘怔了片刻,不免有些難爲情,回過頭來看着水面。自己本來很兇嗎?
趙栩柔聲問:“你是不是罵完打完以後心裡就舒服多了?或者覺得這般行徑不像你自己了?還是懊惱自己沒別的法子對付她們?”
九娘認真想了想:“是覺得不像我自己了。懊惱倒沒有,法子自然很多,可我不想那麼做。但是心裡頭的確舒服多了,至少覺得看着姨娘的時候才安心一點。”九娘嘆了口氣:“我會想,是不是我一直不理會她們,反倒是縱容了她們?如果早點罵了打了,是不是姨娘昨天就不會遭殃?我在想自己以前是不是做錯了……”
趙栩笑着搖頭:“你以前並沒做錯。你是家裡最小的,又是庶出的女兒,難道跟我一樣,遇事就用拳頭說話?何況你們女兒家,若不是趙瓔珞那般喪心病狂的東西,哪來那麼多由頭能動手的?就是趙瓔珞,我還尋不着時機打她呢。再說什麼嫡庶、長幼、閨名清名之類的,你們世家大族向來比我們宗室還要看得重些。”
九娘籲出一口氣,心底鬆快了許多。
趙栩笑道:“我頭一次打老四,也是因爲我娘。他在背後詆譭我娘。我那時早就想着要打他一次試試,可惜個子比他矮很多,拳頭也沒什麼力氣,只能打在他嘴上,本來想打鼻子的。結果他實在沒用,一看自己流血,就倒在地上瞎嘰歪。哈哈哈,我趁機就把他那胖臉打開了花。反正爲了皇家的和睦宗室的臉面,娘娘和爹爹也不會拿我怎麼樣,最多罰跪吃板子而已。阿妧你知道嗎?其實他們作惡的時候也是仗着這個。”還是拳頭有用,趙檀從此都不敢再說狐媚兩個字。
九娘若有所思,是,趙栩說的有道理,爲善者所顧忌的恰恰是爲惡者的倚仗。
趙栩笑道:“你知道嗎?蠢人從來不覺得自己蠢,惡人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惡,但是他們怕一個人,卻會一直記在心裡。所以呢,對這些蠢人惡人,最有用的還得是讓他怕你。”
九娘對他這幾句話倒是深有體會,想一想,趙檀和趙棣,倒和七娘四娘有些相似之處,忍不住笑出了聲。
趙栩看她笑了,也笑了起來:“不過,你也有做錯的地方。”
九娘一愣。
“你是個小娘子,又不是男兒身,爲什麼要把自己當成男子對待?”趙栩早就想和她好好說道說道這個:“你這麼小的年紀,家中還有那麼多兄弟,可你做什麼事,花的時間用的力氣都遠遠多過別人。你什麼都想知道,國事家事樣樣事你都不放心,件件都想要操心。你究竟在擔心什麼?才把自己逼成這樣?其實你用不着什麼都要做到最好,也用不着想那麼多,你這個年紀的小娘子應該多吃多睡多玩纔是,你這般不愛惜自己,就不太對。”
這幾句話驀地平地起雷,炸在九娘耳邊。
九娘茫然地看着趙栩。兩世她從來沒想過這個,更沒有人這樣問過她。爹爹勸過她別太辛苦。可是,對啊,她究竟在擔心什麼?她爲什麼總在擔心?在趙栩眼裡,她是在逼迫自己嗎?不是的,她就是不放心,想要知道得更多,然後呢?
“阿妧?阿妧?”趙栩看她臉色不太對,喊了她兩聲。
“我沒覺得累,也沒覺得苦。我沒逼自己。”九娘想了想,輕聲道:“我——我就是習慣了,我就是喜歡知道得多一些,懂得透徹一些,做得好一些,萬一——”
九娘剩下的話都堵住了,說不出口。她是一直在擔心,她在擔心什麼?害怕什麼?前世她也有過多吃多喝多睡多玩的日子。是從弟弟沒能活着來到世上開始?是從母親被大夫宣佈不能生養了開始?是從母親自請下堂開始?是從她遇險獲救開始?是從爹爹退守書院開始?她恨不得自己是男兒身,恨不得自己是長房的嫡長子,甚至不允許自己人前落淚,甚至學男子走路說笑的模樣。然後學得越多,越覺得不夠?做得越多,越覺得還可以做到更好?遇到的越多,就越覺得需要有備無患?她不自覺揹負着的,是不是從來不只是嫡長女的責任?所以爹爹纔會那麼擔心她……然後這世呢?她原本想着有機會能做個普通女子了,怎麼又回到那條路了?她不是王玞了,可怎麼好像還是王玞?甚至擔心的人擔心的事更多了……
趙栩目不轉睛,看着九娘一張小臉上瞬息萬變的神情,似乎有說不出的困惑和哀傷,不由得擔心起來:“阿妧?”
九娘回過神來,豁然開朗,深深注目趙栩:“六哥,多謝你了。可我,恐怕改不了。”一語驚醒夢中人,奈何此身不由己。
趙栩皺了皺眉:“你在害怕什麼?害怕自己不夠好就沒人看重你?害怕沒人看重你在意的人?還是害怕自己不夠好,幫不了你在意的人?”
九娘心中一熱,點了點頭:“是的,我是很羨慕你們男兒郎。我恐怕是把自己當成男子在活了。我的確是害怕沒有人護得住我在意的人。我想自己護住他們,幫到他們。可是我不累,也不苦,真的。我閒不住,停不下來。我看到書上的字就高興,認認真真想些事情的時候才安心。你放心。我會好好愛惜自己。吃多一些,睡早一些。”
九娘笑了:“不過我再吃再睡,六哥你也沒機會再罵我胖冬瓜了!”
趙栩一頓:“啊——?我那不是罵你。”
九娘哈哈笑起來:“我知道,你只是看見比你醜的都忍不住損上幾句。”
趙栩一時語塞,看着她沿着池邊輕快地走開,揚聲道:“你不醜,從小就不醜,小時候比現在還好看,小孩子胖一點纔好看,真的。”
九娘笑了朝他擺擺手,彎腰選了片扁平的石頭,側過身屈膝彎腰,揮手而出。那石片在水上跳了十幾下,直到池塘中心才沉沒下去。趙栩留意她小臉上已經舒展開來,就放了心。
“小時候你那最後一棒原來是從這個來的?”趙栩訝然。
“是的,我厲害嗎?”九娘轉過臉問,一臉快誇我的神情。
趙栩一愣,阿妧也會想要被誇獎?還要當面誇獎?
“厲害!厲害極了!我頭一次見到那麼厲害的捶丸!”趙栩不假思索,不遺餘力地誇她:“原來我還想指點你的,看了你那一棒,幸好沒開口,不然我可沒臉極了。”他彎腰也撿起一塊扁平的石片,學着九孃的樣子丟出去。
石片落入水中,悄聲無息地沉了下去。
趙栩咦了一聲,彎腰又選了兩片,想了想,再揮出去,最後那片在水面上跳了三下,依然沉了下去。
趙栩一怔:“咦,竟然有我不會的事情?”
九娘看着他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哈哈大笑起來。
趙栩臉一紅:“我出三包蜜煎,換阿妧的秘訣!”
九娘笑着撿起石片,示範給他看:“一言爲定!六哥,你得再壓低一些,石片才能貼着水面滑行,這樣用拇指和中指捏着,出手的時候食指得撥一下,石片會轉得很快,不能用腕力,要用臂力。這樣——”
她半蹲下來,身體後傾,揮手。
趙栩看着那石片在水面上跳了二十來下才沒入池塘中心,撫掌道:“厲害!”
九娘彎腰細細替他選了五六個扁平,兩頭上翹的石片:“這種會跳得多些。”
趙栩接過石片,想了想再試了兩次,果然石片在水面上跳了七八下才入水。
趙栩粲然一笑,側頭問九娘:“怎樣?我厲害嗎?”
九娘忍俊不禁:“厲害!你也厲害!”
趙栩將剩下幾片收入懷裡,笑道:“這幾個我帶回去教教阿予,還能賺幾包蜜煎。”
九娘眨巴眨巴眼睛,趙六你!自己爲什麼會覺得趙六剛纔已經是個很成熟的大人了呢……
趙栩笑着拿起放在石頭上的芙蓉花枝,做了個捶丸揮棒的姿勢:“不過阿妧,咱們桃源社這汴京第一捶丸社的名號可跑不了。”
九娘大笑起來:“不錯!”她胸中豪氣頓生:“明年汴京要是再有捶丸賽,我們去拿個魁首回來!”既然讓沒有用,退沒有路,顧忌也沒有用,那就壓倒雜草,無畏前行好了。
趙栩忍着笑點頭:“好!”
九娘轉頭問他:“六哥你呢?以後什麼打算?太尉班師回朝後,情勢只怕會更難吧?”
趙栩不知爲什麼也不想隱瞞她,便坦然告訴九娘:“我以前不想爭也不願爭。我志不在此,也怕給舅舅給娘帶來禍事。可不爭,也不見得沒有禍事,舅舅還是會被忌憚猜疑。我說我不爭,也沒人信。再荒唐玩心再重,他們還是不信。只要我不肯被他們踩在腳底,他們就不放心。”
這個九娘深有體會,她關切地看着趙栩。
趙栩負手走到水邊,躍上一塊大石,看向遠方,忽地轉過身笑道:“阿妧,不知道你懂不懂,我其實做親王也好,做郡王也罷,哪怕做個庶民,都無所謂。我趙六憑一枝筆,就已經能一輩子不愁吃穿。可是,他們要想辱我欺我踩我,我卻不能忍。”
九娘看着他直立水邊傲睨俯峭壁的神態,微笑着點點頭:“我懂,傲骨不隨歲月除,縱成枯骨也無悔。不能忍,就不忍。”這纔是真正的君子。
趙栩揚聲大笑:“傲骨不隨歲月除,說得好!”他笑着跳下來,想起張子厚的話,拍拍身上的少卿公服:“這身官服,換做以前,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穿的。有人跟我說爲了大義,有時也要不擇手段。我覺得也有道理。”
九娘霍地捏緊了手中的石片,片刻後點了點頭:“那人說得不錯,但是前路險峻,六哥你可要倍加小心了。”
趙栩看着她笑起來:“你也是。若是打不過,記得你還有哥哥們呢,可別自己撐着。”
九娘笑着點頭,想了想:“昨夜還有個事,你知道了總沒壞處。不過你可不要怪我又多事多想了。我凡事不弄個清楚明白,總覺得頭上懸了把利劍,不安心。” 九娘將昨夜所聞還有後來老夫人私下告訴她和六娘有關郭貴妃和崇王的往事,全盤說給了趙栩聽。
趙栩雖說絕頂聰明的人,聽了也一呆。
他思忖了片刻後問:“阮氏竟然是郭真人身邊的人?阮玉郎不是她侄子?還有遺詔?難道你們擔心阮玉郎其實是我三叔崇王趙瑜?”
九娘點了點頭:“只有當年有奪嫡宮變一事才說得通這些疑點。可惜婆婆不肯說宮變的事,也不肯說今上登基的事。若不是奪嫡,那遺詔如何解釋?”
趙栩皺起眉頭:“倘若真有遺詔,當年就可以拿出來,何必耽誤那些年?又何必耽擱到現在?還有隻要是寫了詔書用了印,翰林學士院和二府必然有人在場,內侍省也不會不知道,必然要有一張副本留存。我倒覺得遺詔未必是真的,也許你說破了阮玉郎的事,她嚇唬你們罷了。”
九娘也疑惑:“那在契丹的崇王會不會是假的呢?會不會當年去契丹的就不是崇王殿下?會不會其實崇王早就偷偷回到了大趙?”
趙栩搖頭:“野史雜記那種傳奇不可信。又不是剛生下來能狸貓換太子的。三叔去契丹的時候應該是九歲,每年聖壽賜宴、晏對蕃使,衆皇子都在。若說宮女有不認識皇子的倒有可能,可契丹使臣卻不可能認錯人。偷偷回大趙,應該也不會,如果三叔自己偷偷回到大趙,那在契丹的三叔又是誰?郭真人也不會臨終求爹爹接回三叔。”
九娘默然,哪有闊別幾十年的兒子逃回來不見親孃的呢。
趙栩想了想:“不要緊,請迎三叔的國書前日已經送去契丹了。爹爹想派我去契丹接回三叔。等我去上京,看一看就知道了。有什麼疑問,光想是沒有用的。你也別想太多,這種大事,已經不只是你孟家的事了。”
九娘一怔:“你要去契丹迎崇王殿下?要去上京?!”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這麼支持防盜。心裡暖得很。還有在霓虹的妹子說可以幫我發gmail郵件,超暖。不能一一回復大家,很抱歉,但你們知道的,我是讀評論愛好者,一條條從不缺失。
今天提前替換粗長君,希望大家看文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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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太太就是比大大還厲害一點點的意思,哈哈哈。我以前以爲是因爲我已婚已育被叫做太太呢。
關於我這些雜七雜八的有話說,不愛看的完全可以不看哦,忽略就好了。這是我的自留地,不會放棄的。晉江特地開闢這一塊的功能,我還蠻喜歡的。另外接受斷尾書友的意見,正文還是不放在這裡了,是會影響整體協調感。
明天繼續九娘自防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