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大舅母未雨綢繆
綺年可不知道自己在吳嬤嬤心裡已經成了城府深沉圖謀表哥的那種“典型性表小姐”,正跟冷玉如很哈皮地在挑衣裳料子呢。
“這塊湖藍色的給伯母,這上頭織了寶相花紋,我記得伯母最喜歡的。”
冷玉如嘆了口氣:“多謝你記得我娘,不過還是拿這塊石青的罷。就這塊寶相花的,進了我娘房裡沒幾日,恐怕就要被鄭姨娘討走了。”
綺年不由得停下了手:“怎麼?這鄭姨娘已經囂張至此了?伯父也不管嗎?”
冷玉如苦笑:“我爹的官兒都是靠着鄭家來的,你想他會說什麼?鄭姨娘倒也還不至公然搶奪,但若我娘有什麼東西被她看上了,便是糾纏不休。如今我娘一心吃齋唸佛,只保佑着我能過得好,總不願與她爭吵,是以無論她要什麼都給她。我也說過幾次,可……”
“那我給你的這些呢?不會也被她要去吧?”
“這倒不至於,我爹如今還指着我去討好鄭瑾娘呢,她還不敢太過得罪了我。”冷玉如自嘲地一笑,“對了,你可知道,鄭瑾的婚事怕有變了。”
“怎麼說?”綺年回憶了一下,“上次咱們約好去文昌廟上香,後來又說你被她叫去了,可也是爲了此事?”
“可不是。”冷玉如微微撇了撇嘴,“西北那邊前些日子打了幾仗,鄭瑾那位未婚夫婿,聽說是在打鬥中傷了臉,留了疤。”
“毀容了?”
“據說還不致如此,只是臉上落了疤,好像腿也傷了,雖不妨礙走路,卻聽說略有些跛。鄭瑾聽了便鬧着不肯嫁了。”
“都訂了親了,如何能爲這事就不嫁了呢?”綺年疑惑,“這不是小事,哪能說悔婚就悔婚?再者若傷不是很重,軍人麼,哪個身上沒傷?”
“所以鄭家要接那位少將軍回京城來相看一下,看到底傷成了個什麼樣子。”冷玉如厭煩地皺了皺眉,“鄭瑾說不管怎樣,她不嫁殘廢,可是恆山伯府也不願意輕易放棄這門姻親,所以叫我過去勸着呢。”
綺年噗哧笑了出來:“讓你去勸?真是奇怪了。”
“可不是。”冷玉如譏誚地一笑,“分明是鄭瑾娘沒人發脾氣,找我去捱罵罷了。我只聽着,也不說話。她愛嫁不嫁,與我何干。”
綺年拉起她的手,真心地說:“玉如,你真不容易。”
冷玉如嗤地一聲也笑了出來,隨手在她臉上掐了一下:“少跟我來這一套。既覺得我不容易,多送我兩匹料子。過幾日東陽侯老侯爺六十壽辰,我必得跟着鄭家大小姐去的,到時候也省得她再賞我衣裳。”
“那自然,我今天就是過來給你送料子的嘛。”綺年揉揉臉,“你手勁見長啊。”
冷玉如隨手再掐一下:“誰叫你臉蛋滑嫩來着?說來也怪了,看你也沒多麼白皙,怎麼這皮肉就是溜滑的,叫人掐了還想掐。”
綺年一巴掌給她拍開:“被你掐多了就不嫩了。”頗有點沾沾自喜,“人家這是天生的好。”說起來,上輩子可沒這麼好皮膚呢。
冷玉如就笑着繞過桌子來掐她,兩人笑鬧了半日,冷玉如到底只挑了兩匹料子,不肯多要。兩人敘了舊,想起遠在成都的韓嫣,索性又一起執筆給韓嫣寫了厚厚一封信,冷夫人仍舊沒從廟裡回來,綺年不能再等,這才離開了冷家。
誰知一回吳家,湘雲就迎出了院子,低聲道:“姑娘,老太太叫你過去呢。說是今兒喬表姑娘回來的時候眼睛紅紅的哭過,只怕是要問你話呢,太太已經過去了,讓我提醒姑娘一聲。”
綺年詫然:“表妹回來的時候還在哭?”
“可是呢,眼睛都腫得桃兒一樣了。”湘雲很是擔憂,“姑娘,你跟表姑娘說什麼了?”
“我能說什麼……”綺年苦笑,“我現在就過去。”
顏氏坐在康園正廳的紅木椅上,一手掐着檀香佛珠慢慢地轉動。李氏坐在一邊,不時焦急地向門口看去,見綺年進來,稍稍鬆了口氣道:“怎的這時候纔回來?”
綺年蹲身行禮,微笑着回答:“因冷家伯母去廟裡禮佛未歸,所以多留了一時。”
李氏點了點頭,瞥一眼顏氏陰沉的臉,道:“連波今日回來時似是哭過,你可知道是爲什麼?”
“哦,今日在林府時連波與林姑娘一起踢毽子,大約是有些不太愉快。”
“不太愉快?”顏氏擡起眼皮,目光銳利地掃了綺年一眼,“有什麼不愉快?”
有什麼不愉快你應該去問連波好嗎?綺年腹誹着,答道:“林姑娘年紀小,免不了有些嬌氣,大約是踢毽子沒有踢成,所以發了些脾氣。”
“發脾氣?”顏氏冷笑,“你帶連波去林家,就是爲了讓她去受氣的嗎?”
“綺年並沒有想帶表妹去林家受氣。”綺年擡眼看着顏氏,淡淡地回答,“表妹與林夫人算不上有什麼交情,表妹願去道謝,是表妹知禮。林姑娘嬌縱,是林姑娘失禮,這些都非綺年所能左右。”
顏氏猛地抓過手邊的柺杖用力一頓:“這麼說,你倒是覺得連波是自己湊上去受氣,咎由自取了?”
“表妹是依禮而去,林姑娘嬌縱,任誰知道了也只會說表妹知禮。綺年的意思只是說,綺年並沒有要帶着表妹去受氣,倘若早知今日林姑娘會如此,綺年也就不會讓表妹去了。”綺年真心覺得這老太太不怎麼講理,還喜歡曲解別人的意思。
顏氏被頂了一下,一時無話可說,但隨即又頓了一下柺杖:“你就是這般與長輩說話的!”
綺年不答了。顏氏冷冷盯着她,又道:“你明明知道連波受了委屈,竟然就讓她自己回來?你還有心思去東走西逛?”
綺年不由得擡頭仔細看了看顏氏。這老太太聽說是光祿大夫的女兒,當年還有才女之稱,爲什麼老了頭腦就如此不清楚呢?
“在車上我也勸慰過表妹,看錶妹不再哭泣,我便叫車伕送了表妹回來。”
“你爲何不陪着她回來!”顏氏勃然大怒,“未出閣的女兒家獨自出門,成何體統!”
搬出體統這頂大帽子,綺年只能低頭了:“因早與冷家姐姐有約,不好失信於人。”
“那你送人的蜀錦呢?”顏氏冷聲追問,“你哪個舊僕開了什麼綢緞莊鋪?你可是在外面做了什麼事?”
這說的都是什麼話?綺年也有點惱了:“是先父生前舊僕所開的綢緞鋪子,當時先父也在其中投了些本錢。”
“收回來!”顏氏斷然,“若要送禮,自有你舅母爲你準備。姑娘家怎麼能拋頭露面去開什麼鋪子!”
綺年懶得理會,並不答話。顏氏見她沉默,以爲她是答應了,語氣略微緩和地哼了一聲:“去看看你表妹,以後再不許出這種事情!”
綺年憋了一肚子氣去了香雪齋。喬連波正在炕上繡花,見她來了忙放下棚子:“表姐回來了?”
綺年嗯了一聲,坐下來看看喬連波,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若說對喬連波生氣吧,這小姑娘其實也沒做錯什麼,無非就是心靈脆弱了一點,眼淚不值錢了一點。說起來寄人籬下的小姑娘,這樣子似乎也是正常的,反而是她自己這種沒心沒肺纔不正常吧啊喂?
說起來,從前孤兒院裡也有這麼個愛哭包。跟他們這些生下來就沒有父母的不一樣,那孩子是五六歲上才被拋棄的,每次大家說起爸爸媽媽來,數她哭得最厲害,大約是因爲得到過,所以失去的時候就特別痛苦。
“表姐怎麼了?”喬連波眼圈還紅着,只是上了一層薄粉遮着,看綺年沉默着不說話,眼神有些慌亂。
“沒什麼。”綺年忽然又覺得她怪可憐的。誰都想討好,可是心理承受能力又太差,於是心事重重天天落淚,跟林妹妹似的——這可不是長壽之道啊。看她這可憐樣兒,要是把顏氏那邊受的氣再發到她這邊,那也太不厚道了,算了,只當老太太更年期吧。
“林姑娘的事,表妹不要放在心上。今兒你去道謝,任誰知道都要說你知禮,是林家姑娘使小性兒。大不了,日後你不再去他家就是。”
“我,我不怪林姑娘。”
“那就好。”綺年站起身,“我先回去了,表妹也別整日的刺繡,小心傷了眼睛。其實踢毽子這種事,多練練就好,且對身子也好。”
喬連波低聲道:“我不曾踢過,表姐教我可好?”
“這種事自己多練練就會了。”綺年暗想還是算了吧,萬一教你踢個毽子再磕着碰着,顏氏又要把賬算到自己頭上了。她是覺得小姑娘怪可憐的,可是老被人無中生有的栽罪名也很煩的呀,還是離遠一點吧。
綺年出了香雪齋,發現李氏居然還在康園門口沒走,不由得心裡一暖,趕緊過去扶着:“又讓舅母操心了。”
李氏真替綺年覺得委屈:“外祖母年紀大了,說了什麼,你不必在意。”
綺年笑着蹭蹭李氏:“還是舅母疼我。”
李氏自己沒生女兒,知霏雖說與她也還算親近,總不是生母,故而今日還是第一次有女孩子在身邊撒嬌,一時心裡柔軟,拍了拍綺年的手:“傻孩子。”略一遲疑,“以後——有些事並不必帶連波去。”
綺年真心想不明白顏氏到底是怎麼回事。偏愛連波,這倒正常,畢竟一個是親生女兒的兒女,另一個不過是繼女的女兒,親疏遠近一目瞭然,有所偏頗無可厚非。問題是,如今這吳家,明擺着只有她跟連波同病相憐,若是聰明人,不是應該撮合她和連波同進退的嗎?這樣無論有什麼事也有個幫手。可是現在被顏氏一鬧——綺年覺得,如果自己真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那肯定堅決不跟連波好了。難道顏氏是想讓連波在吳家連個好姊妹都沒有?果然是更年期糊塗了吧。
“表妹也……怪可憐的。再說,也不是她的錯。”
李氏無奈地笑着:“你這孩子,厚道,心寬。在外頭跑了一天可餓了?我叫湘雲給你下了金絲面。今兒有人給你舅舅送了些蜀中那邊的肉脯,又麻又辣,別人吃不下,我全叫送到你院子裡了。”
“真的!舅母真好!”綺年開心得幾乎要跳起來。京城的菜也好吃,可是沒有辣椒總覺得不大夠味兒。
李氏含笑看着她:“那鋪子的事,你有多少本錢在裡頭?”
綺年頓時心虛:“舅母的意思是……”
“人可靠得住?雖說是舊僕,但如今你的情況,莫要被人騙了。”
“不會,人是靠得住的。”綺年鬆了口氣。
李氏點頭:“這就好。那鋪子在哪裡?過些日子你們姐妹都要去東陽侯府給老夫人祝壽,也要打點做新衣裳,不如就去挑幾匹料子。”
綺年覺得自己眼眶都要熱了:“舅母——”
李氏笑嘆:“你這傻孩子,若東西好,爲何不照顧自家的鋪子?從前你母親嫁得遠,你舅舅也常說不曾好好照顧,如今你來了,這裡就跟自己家一樣。你若願意,我跟你舅舅就與你父母一般,你知霄表哥就是你親哥哥。”
綺年心裡咯噔一下,頓時慶幸自己十分明智:“我從小也沒個兄弟姐妹,表哥就跟我親哥哥一樣,只盼表哥今年秋闈高中,再給我娶一個好嫂嫂回家來,舅母也就歡喜了。”
李氏心裡也鬆了口氣,隨即欣慰——綺年這孩子是個聰明知禮的,話語不覺更是柔軟:“就知道你懂事。”
兩人一起走回怡園,綺年回蜀素閣去吃川味肉脯,李氏便回了蘭亭院。
吳若釗正在寫字,他在朝中以一筆好顏體著稱,回家來卻愛仿懷素的草書,筆意圓轉,略無停滯。李氏也不出聲打擾,待他寫完一張方走進去:“老爺又寫字呢?”
吳若釗把自己的作品審視片刻,道:“到底還是少了幾分峻骨,可見丘壑皆自人生來,缺了那份歷練,也就缺了幾分味道。”
李氏於書法上卻有幾分眼力,拿過來細細看了看,笑道:“老爺也太過挑剔了。懷素草書雖狂,終有幾分鬱氣;老爺這字,卻是狂放不足而中正有餘。可見字如其人,我倒是覺得老爺這樣的好。”
吳若釗呵呵笑道:“夫人慧眼如炬。”把筆擲了,“若真想寫好,怕要到將來致仕之後了。”
李氏替他洗筆收紙,嗔道:“老爺纔多大年紀,就說到致仕了。”
吳若釗心情甚好:“夫人去給母親請安了?怎的這時纔回來?”
李氏將今日之事說了說,嘆道:“綺兒這孩子,年紀輕輕的,竟有這份幹練。我問過劉管事,說是在成都之時,大妹身子不好,管家理事全是這孩子,連外頭鋪子查賬竟也是她。難得又這般厚道懂事。”
吳若釗拈着頜下短鬚:“若將來霄兒娶媳如此,我便不必擔憂了。”
李氏低頭道:“只可惜大妹和妹夫早去了……”
吳若釗點頭道:“雖說親上加親,但他們兄妹血緣太近,做親兄妹也罷。”
李氏放下了心:“這孩子也快十四了,將來老爺細細挑着,給她找一門實在的好親事,我們再添上些嫁妝風風光光嫁出去,也對大妹有個交待。”頓了一頓道,“倒是連波那孩子……”
吳若釗不在意道:“連波怎樣?她不是住在康園麼,離得更遠呢。”
李氏微微搖頭:“說起來,總兵夫人對她也並未有什麼恩惠,謝與不謝,倒在兩可之間。只是今日——我特意派了朱嬤嬤送她們過去,倒覺得那孩子話多了些。”
吳若釗眉頭微皺:“怪道你不親自帶着綺年過去——未免太多心了罷?”
“霄兒已十六了,正是慕少艾之時,綺年與連波又都是花朵一般的年紀,萬一有了這份心——不如未雨綢繆的好。”
“霄兒不致如此,難道他的書是白讀了不成?”
李氏白丈夫一眼:“老爺,霄兒是我的兒子,他守不守禮難道我還不知?只是一個院子裡住着,兄妹們總難免見面,萬一生了這份情愫,老爺是成全呢,還是不成全?”
吳若釗怫然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私相授受之理?”
李氏只想嘆氣:“老爺說的都是大道理,然而小兒女之情又豈是一個‘禮’字能拘得住的?連聖人都說,發乎於情,止乎於禮,卻從未說過守禮便可無情。若真被他們生了什麼心思,將來就是另選了賢惠媳婦,只怕也有所隔閡。”
吳若釗是個男人,自想不到這些細緻之處,聽了李氏之言頗覺有理:“夫人說的是。既如此,不如這些日子還叫霄兒遷到外頭書館裡去住。一來避着些內闈,二來也能叫他一心讀書。畢竟如今府裡事情太多,霆兒又時常跟着二弟出入,並沒個人督促於他,反叫他分心。”
夫妻兩個商議了半日,又說到過幾日東陽侯老夫人壽辰之事:“好生帶她們過去,這個年紀也該多露露臉,只別衝撞了貴人惹下麻煩就好。”
這個時候,綺年在蜀素閣已經吃飽喝足,滿心歡喜地跟楊嬤嬤說話,讓她明天去送信,叫小楊送些上好的料子來。畢竟東陽侯老夫人壽辰,各家貴女必然到得不少,倘若覺得她們身上穿的衣裙料子好,那是多大的廣告啊!
不過在她把小算盤撥得叮噹作響的時候,並沒想到有一利必有一弊,那種貴女雲集的地方,從來都不是平靜無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