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後花園衝撞貴人
拜壽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大長公主便拿了柺杖起身:“我先去前頭看看,園子裡設了幾班小戲兒,你們且去聽戲解悶。這些姑娘們很不必在眼前拘着,都去園子裡玩耍。”又叫金國秀,“隨我老婆子一起走一趟罷。”雖則男客都是東陽侯及兒孫們招待,但也還有些小輩兒的男客是要給她磕頭拜壽的。
一衆女客都看着金國秀。若隨大長公主去,怕還是能見到前面男客的,大長公主這是何意?金國秀卻是泰然自若,上去扶着大長公主的手,往前面去了。
其餘人等在秦府丫鬟們的引領下出了正堂,先在花園裡散坐片刻,只等開席。走到露天裡,那船上的絲竹聲聽來就更加清晰婉轉。荷花湖邊上已經紮起了戲臺,湖邊另一隻船捲起了竹簾,隱約可見裡面有戲子在描眉勾臉,準備上臺。
許茂雲像匹勁頭十足的小馬駒一樣跑過來:“吳姐姐,周姐姐。”她上次與吳知雯論詩,相談甚歡,而綺年不會寫,卻會看,故而也頗引爲知己。
吳知雯卻有些恍惚,沒有論詩的情緒,強笑着答應了幾句,就跟着顏氏往前走。許茂雲有些悵然:“大長公主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當着這許多人的面說出那種話來!”
綺年趕緊捂住她的嘴,左右看看並沒有秦府的丫鬟在,才鬆了口氣:“好妹妹,別再說這話了。”萬一被主人家聽見可怎麼辦。國子監祭酒只是從四品,萬一大長公主怒了,要下個絆子還是容易的。
許茂雲吐了吐舌頭,拉着綺年到一邊去:“剛纔看你突然跟人私語,我嚇了一跳。你膽子真大,萬一大長公主問你的罪怎麼辦?”
好妹子,你這口無遮攔不是膽子更大咩?綺年無奈:“我只是悄悄說了句話而已,我外祖母還坐在那裡呢,大長公主不好意思治我罪的吧,何況今天還是她的壽辰。”
許茂雲皺了皺鼻子:“這可不好說,大長公主最恨有人隨便打斷她的話,小心她記恨你。”
綺年大驚:“我沒打斷她的話呀,我說話的時候她都沒在說話,不會真的因此記恨我吧?不過反正我日後應該也不會見着她了,她又不能讓人到我舅舅家去把我拖出來。”
許茂雲笑起來:“也是哦。不過大長公主今天真是奇怪,難道是年紀大了人就糊塗了?”
綺年又想把她的嘴捂起來:“我的好妹子,你千萬別再說了,咱們說點別的吧,看,我外祖母她們都走好遠了。”
“怕什麼,”許茂雲很豪爽地說,“這園子一目瞭然的,難道還會找不到嗎?不用着急,這壽宴一時半時開不了的。”
“你怎麼知道?”
“因爲昀郡王府的人還沒來呀。”許茂雲很肯定,“昀郡王妃就是大長公主的女兒,郡王和世子縣主一定都要來祝壽的,總要等他們來了纔會開宴。”
綺年忽然想起了趙燕和:“只是世子和縣主會來?郡王的其他兒女呢?”
“郡王的長女已經嫁到京外去了,其他兒女當然都會來的,無論嫡庶,東陽侯家都是他們的外家,自然要來。就連那位多病的世子,前些日子都從京外的莊子回來了,聽說就是準備來給大長公主拜壽的,可惜我們見不着。”
綺年被她的口無遮攔又嚇了一跳:“你想見郡王世子?”
許茂雲睜着大眼睛,很單純地點頭:“我四歲就讀了他的詩,皇上親自品評,說他有‘魏晉之風’,那時候他才八歲呢。”
偶像崇拜。粉絲的力量真是無窮的呀。
綺年咳嗽了一聲:“但是聽說他……不但身體不太好,好像還……頗爲那個……風流?”
許茂雲再大方,臉上也不由得紅了紅:“是聽說他房裡已經有好多……據說是因他一直沒娶正妃,郡王和王妃怕他早逝無後,所以……”
綺年瞪眼看着她:“這些話都是誰告訴你的?”未出閣的姑娘家居然知道郡王世子的房裡事?
許茂雲臉漲得通紅:“聽,聽常來我們府上做針線的繡娘說的。她們經常出入大戶人家,知道一些事……”小心翼翼觀察綺年的表情,“我不是有意聽的,是她跟我的嬤嬤說閒話,被我聽見了……”
綺年只有用乾咳來掩飾自己的表情:“這,這些話別跟其他人說了。”
“我知道。”許茂雲就高興起來,挽住綺年的胳膊,“我早就覺得姐姐不是那種拘謹酸腐之人,天天口裡講着聖人訓,卻做些雞鳴狗盜的事。姐姐放心,這些話,我就跟你一個人說過。若是被我娘聽見,肯定要打我手板子了。”
綺年戳戳她腦門:“的確該打。”
許茂雲嘻嘻笑着撒手躲閃着往前跑,卻在小路的拐彎處跟人撞在了一起,踉蹌後退。綺年趕緊從背後扶住了她,許茂雲一邊站穩,一邊開口:“抱歉得很,我走得急了,不曾看見——”
話猶未了,那邊已經有人尖聲斥責:“沒長眼睛麼,急慌慌的去奔喪不成!撞壞了我們姑娘,你們有幾個腦袋賠得起?”
許茂雲後面的話全部嚥了回去,兩道濃密筆直的眉毛擰在了一起:“你怎麼出口傷人?我明明撞上的是你,並沒有撞到你們家姑娘。何況我沒有看路,你也一樣沒有看路,到底誰沒有長眼睛?誰又去——”奔喪兩個字,到底沒說出來。
對面撞上的丫鬟十七八歲,長得十分嬌俏,只那眉眼都是立着的,不說話也帶了三分尖酸,一身水綠色薄紗比甲,頭上戴着一朵赤金鑲珠花鈿,那花心的珍珠有黃豆大小,這樣一枝珠花,至少也值得二十幾兩銀子。聽了許茂雲的話,竟一手掐腰,另一隻手就揚了起來:“哪裡來的小蹄子,竟敢在縣主面前大呼小叫。”
許茂雲眼疾手快,一把將那丫鬟的手就拍了開去:“我倒不知你是哪一家的丫鬟,在別人家園子裡竟敢隨意動手!”反正東陽侯家是沒有縣主的。
“春嬌。”後頭傳來一個猶帶幾分稚嫩的聲音,“你且讓開。”
春嬌趕緊往旁邊退開,後頭一個女孩子便走了上來。看她年紀也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頭髮挽着小流雲髻,卻插着一隻累絲鑲硬紅寶石的牡丹華勝,兩耳下用金線墜着兩顆五色琉璃珠。身上衣裙的料子乃是稱爲天水碧的綾緞,裙子上並繡滿了各色睡蓮花,裙子外頭還籠了一層粉色的霞影紗,遠遠看去真如朝霞滿天時分的蓮池。這通身上下,沒有數百兩銀子是下不來的。
綺年立刻一陣頭疼,聯想到剛纔春嬌說的縣主——她們這是撞上貴女中的貴女了。
許茂雲也皺起了眉,那女孩子已然上下打量她一番,又轉眼去看綺年,兩道畫出來一樣的眉毛皺了皺,轉向春嬌:“你看錯了。”
春嬌一怔,忍不住又打量一下許茂雲:“縣主,她不是——”
女孩子指着許茂雲頭上的玉釵:“看好了,這雖是藍田玉,但這做工卻是宮裡的手藝。”
春嬌瞠目結舌。她方纔閃眼就看見了後面的綺年身上穿的蜀錦裙子,相比之下,許茂雲身上的繭綢夏衫平淡無奇,因此一時竟把許茂雲當成了哪家貴女的貼身丫鬟。後來倒是看見了許茂雲頭上的牡丹玉釵——丫鬟是不可能戴這個的——然而那玉釵雖精緻,質地卻又只是普通的藍田玉,想來不過是哪個微末窮官兒家的女兒,雖暗暗詫異秦府怎會讓末等小官的家眷進來,但也未曾多想,就想舉手打人。此刻被自家主子指出那玉釵的蹊蹺,頓時呆了。
許茂雲估摸了一下這女孩的年紀,遲疑道:“可是昀郡王府的小縣主?”
春嬌頓時又精神起來:“算你有些眼光,還不快向縣主賠罪?”
原來這位就是昀郡王的嫡女趙燕妤啊。綺年忍不住打量一下,卻看不出她跟趙燕和有任何相似之處,一張瓜子臉,兩道細細的眉毛,雖然尚未長開,倒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趙燕妤微微擡起下巴,竟然是默認了春嬌的說法,等着許茂雲道歉了。許茂雲頓時氣得漲紅了臉:“我爲何要道歉?若說我有錯,你也有錯,憑什麼只讓我道歉!”
春嬌冷笑着:“我們姑娘是縣主,你算什麼?只讓你道歉已然是便宜你了!”
綺年忍不住說:“這話說得奇怪,縣主身份尊貴不假,我們不能與縣主相比。可若我沒看錯,與我這妹妹相撞的明明是你,難道就因你是郡王府的丫鬟,就能與朝中官員之女相比了?”
春嬌一怔,強詞奪理道:“我是伺候縣主的,你衝撞了我就是衝撞了縣主!”
“哈——”綺年忍不住笑了一聲,“你伺候縣主,難道就能等同縣主了?若這般說,伺候郡王的人是不是也能等同郡王?”
春嬌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順口便道:“那是自然!你若衝撞了郡王身邊的人,早把你拿進大獄去了!”
“這話說得好。若依你的話,滿郡王府的人皆是郡王了。”綺年點頭,接着轉頭對許茂雲說,“妹妹,不知道若是皇上知道皇家突然多出這許多郡王來,做何感想。”
春嬌這會兒才品過味兒來,頓時白了臉:“你休要強詞奪理!”
“強詞奪理的人明明是你。撞到了你便說衝撞了縣主,你敢是想混淆皇家血脈冒充縣主不成?”
趙燕妤聽着自己的丫頭竟然生生被繞了進去,不由得皺緊了兩道細眉,冷冷看着綺年:“你是何人?口齒倒伶俐!”
綺年微微一笑,蹲身行禮:“給縣主請安。並非民女口齒伶俐,只是說說道理罷了。”
“這麼說——”趙燕妤雙手抱胸,“你們是不打算賠罪了?”
居然從道歉上升到了賠罪!長得再漂亮,這種女山大王的流派也有損形象。
綺年靜靜反問:“縣主究竟讓我們賠什麼罪?”
這話問住了趙燕妤。說來說去,也無非是許茂雲與春嬌撞在了一起罷了。若是許茂雲撞上了她,即使是她沒看路,也能問許茂雲的罪。可是現在許茂雲不過是撞上了個丫鬟,若硬要問許茂雲的罪,傳出去一個官員之女要向個丫鬟賠罪,實在太過猖狂,被御史風聞,即使貴爲郡王,也免不了要被彈劾;可若要讓許茂雲向她賠罪,又實在找不到理由。
“你——你好,報上你的名字來。”趙燕妤還是頭一次如此吃癟,心裡轉了幾轉,實在找不到理由將這兩個女子就地正法,可要放她們走,卻又心有不甘。
綺年還沒說話,許茂雲已經搶着說:“我叫許茂雲,衝撞了縣主丫鬟的是我,縣主有什麼責罰只管對我來。”
趙燕妤狠狠盯了綺年一眼:“走。”帶着四五個丫鬟轉身走了,才走幾步就冷冷向春嬌道,“去給我打聽清楚了,那穿月白裙子的丫頭是哪家的!”本來圖近便,直接殺到花園裡來找外祖母拜壽,卻沒想生了這一肚子的氣。
那邊許茂雲和綺年走遠,許茂雲便皺起了眉頭:“居然撞上了燕妤縣主,真是倒黴!”
綺年也不無擔憂:“縣主不會讓郡王對令尊——”還有自己舅舅呢,雖然沒報上名字,但趙燕妤肯定能查出她的身份的。
許茂雲冷笑了一聲:“放心。縣主雖然被嬌縱壞了,但郡王倒是端方之人,且他並無臧否升黜官員的職權。我父親爲人清正,並無劣跡,他即便要參也參不倒的。”
綺年並不覺得一位郡王沒有實權就不能折騰個把官員,但聽說昀郡王爲人端方,倒放下點心來,只要他不公報私仇就不算她連累了舅舅,不過這事兒……
“最好還是跟家裡說一下。”顏氏準保又要罵她了,在花園子走走都能得罪縣主,真是出門沒看黃曆。
“嗯。”許茂雲也蔫了,“娘一準又要罵我。算了,縣主一到,怕就要開席了,我們快點趕過去吧。”
因爲鬧了這麼一場,綺年和許茂雲也沒了逛園子的心情,只帶着如燕在湖邊上略走了走,遠遠望了望對面就算了。
果然片刻之後,大長公主乘着肩輿過來了,除了金國秀和趙燕妤跟在她身邊,旁邊還多了一個與趙燕妤年齡相仿的少女,身穿淺碧色衣裙,裙上繡着粉紅色芍藥花,外頭也罩了一層粉色薄紗,與趙燕妤頗爲相似。只不過綺年一看就知道,這女孩子的衣裙料子卻不是天水碧那樣的貴重衣料,外頭罩的更不是霞影紗,而是蟬翼紗,雖則也是貴重之物,卻不能與趙燕妤相比。
“那個是誰?”
許茂雲也看出了兩人衣裙的相似之處:“想必是郡王的庶次女,名叫趙燕好的。郡王一共三個女兒,出嫁了一個,剩下的兩個年齡相仿——必定是了。”
果然大長公主下了肩輿便笑道:“外孫來給老婆子磕頭耽擱了,倒叫諸位久等。這是我兩個外孫女兒,燕妤和燕好。”
衆人自然都知道這便是郡王家的兩個女兒,尤其趙燕妤有縣主的位份,自然是誇讚之聲四起。趙燕妤站在那裡倒也落落大方,只一雙眼睛四處環視,吳家帶來的五個姑娘裙子一模一樣,站在那裡實在太過顯眼,很快就被趙燕妤尋到了,當即冷冷對綺年笑了笑。綺年只能眼觀鼻鼻觀心,當作沒有看見。
顏氏卻覺得不太對勁,回頭問道:“你們誰與縣主相識?”似乎應該沒有。五人中只有知雯在京中交際過一年多,但趙燕妤年紀尚小,並不經常出來,且她是嫡出,對知雯這樣的庶出女兒是不會結交的。
綺年心裡苦笑,只好回答:“方纔與許姑娘一起,在路上撞到了縣主的丫鬟,因那丫鬟出口傷人,許姑娘與她爭辯起來,我也——說了幾句。許姑娘不肯賠罪,是以……只怕惹得縣主不歡喜了。”
顏氏眉頭頓時擰了起來:“一個丫鬟竟然讓人給她賠罪?也未免太過囂張。只是你也忒會惹事,只這麼片刻又惹上了縣主,今後還是少出門的好。”
李氏清了清嗓子:“母親,這也是料想不到之事。綺兒並且惹是生非之人,且撞人的又是許家姑娘……”
顏氏不悅道:“難道縣主會與你講這道理不成?”想想便覺不悅,“這是在縣主外家,得罪了縣主,只怕一會兒在宴會上縣主會發難,你的姐妹們也要被你連累了。”
吳知雯忽道:“縣主縱然要發難,也須顧忌着大長公主的顏面,不會公然擾亂壽宴,一會兒我們只消小心行事便是。便是縣主有言語上的挑釁,我們不言不語,也生不出事來。”
綺年頗爲驚訝,這怕是吳知雯第一次替自己說好話吧。李氏也點頭道:“雯兒說的是。少不得你們小心些,無論縣主說什麼,只別與她爭執便是。若鬧得太厲害——”
“若鬧得厲害,我老太婆身子不好,也只得早些退席了。”顏氏淡淡道,“郡王府雖然煊赫,我吳家也不能讓人公然踩踏,否則兩個老爺日後在朝中也不用露面了。”雖如此說,想起惹到郡王府的麻煩,又忍不住狠狠瞪了綺年一眼,“你與你的姐妹們坐得遠些。”別連累了人。
鄭氏嗤笑道:“她們姐妹穿着一模一樣的裙子,便坐得再遠又能如何?”她自覺並不怕郡王府,但得罪了終究是不好。郡王也是皇室血脈,此次爲皇子們選妃,皇帝與太后說不得便要詢問郡王的意思,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吳知雯淡淡道:“我與表妹坐一起便是。”
連吳知霏都很驚訝地去看姐姐。李氏心知肚明,嘆口氣道:“你們與縣主坐得遠些便是了。”
果然大長公主坐定,就叫人:“帶姑娘們去羣芳洲吃酒說笑,沒得在這裡反被拘束了。”
女孩子們紛紛起身出去,吳知雯走在綺年身邊,看左右無人注意,淡淡道:“我知道你今兒說起那詩是因我,這人情我必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