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風起於青萍之末
吳知霞生子雖是大喜事,卻也因皇帝的病勢,最終只是小小在東宮內慶祝了一番便罷。小皇孫洗三後的第二天,許茂雲那邊也生下了一個兒子,對許家和韓家來說,這纔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喜事。
韓嫣抱着秋哥兒來郡王府,一來探望綺年,二來親自報喜:“瞧着茂雲個頭兒不大,生的兒子卻不小,足足的六斤六兩!脾氣大極了,洗三的時候往盆裡一放,哭聲簡直要掀了屋頂。我爹孃喜得什麼似的,哥哥更昏了頭了,只會傻笑。”韓嫣想起當時的場面就忍不住掩了嘴笑,“小名就叫六哥兒,因生得順當,大名就叫韓順鴻。我哥哥連老二的名字都起好了,就叫韓頤鴻——你瞧瞧這心急勁兒!男人哪,傻起來也真是傻。”
綺年深深覺得韓頤鴻這名字更好聽些,於是不由得替拋磚引玉的六哥兒有些遺憾:“這會兒回來,我都沒來得及跟你好生說說話兒。在那邊可好?我瞧着你黑了些瘦了些,秋哥兒倒結實。”
韓嫣看着滿地亂跑的兒子抿嘴一笑:“外邊自然不如家裡,黑瘦些也是有的,並無大礙。你可別跟娘似的,拉了我和你表哥眼淚汪汪的,只說苦壞了。其實在外頭也是做官,能苦到哪裡去?秋哥兒倒是時常跟着那些衙役們的孩子出去玩兒,皮實得很呢。只是咱們好些年不得見,真是想念你們。這些日子家裡好容易才把祖母的後事都辦完了,本來我身上帶着孝是不該來的——”
綺年趕緊擺擺手:“咱們之間別論這個。”從前在成都的時候,她身上也帶着父母的孝,韓嫣和冷玉如也從來沒避諱過,“倒是玉如那邊,不如我自在,怕是不好跟你見面。”張大夫人因丈夫在邊關鎮守,是比較講究這些規矩的,再加上還有個沒事也要找點事的張二太太,冷玉如一個做人兒媳的,自然是不自由。
“張家來弔唁的時候,玉如已經派人來說過了,等她生了孩兒再來看我。”韓嫣爽朗地一笑,“玉如還是那麼多心,生怕落了話柄兒。”
綺年嘆口氣:“她比我們都不容易。”親事是那樣來的,走到如今讓張家上下無芥蒂,哪裡是那麼容易的?冷玉如不說,她也能猜想到。
“總是如今也好了。”韓嫣點點頭,“聽說這一胎又是兒子,若真如此,她這大少奶奶的位置也就坐得穩穩的了。”
“是啊。”綺年想想也笑,“說起生兒子,大家紮了堆的都生兒子。”
“這還不好?”韓嫣白她一眼,“難道你還想生女兒不成?倒不是說女兒不好,只是也得有個兒子傍身。你看我這都有秋哥兒了,娘還盼着我再生一個呢。雖說如今你好了,也得趕緊生個兒子的好。郡王爺可是也到而立了,還沒有嫡子,外頭又要說閒話了。別忘了,你那婆婆還有個做大長公主的娘呢,若是攛掇着宮裡再給你賞幾個人什麼的,就是無盡的麻煩。”
綺年猛然想起大長公主去找鄭貴妃的事兒:“沒準兒你還真想對了……罷了,真賞了人來,我就往院子裡隨便哪個地方一塞,白養幾個人罷了。且別說這些掃興的事兒,就沒點兒高興的事與我說?”
“說起這個,我倒正想問你。”韓嫣壓低聲音,“這些年你常回家的,可知道你表哥院子裡那個叫孔丹的丫頭是怎麼出去的?”
“孔丹?”綺年想了一會兒纔有點印象,“是那個愛穿橘色衣裳,眼睛長在眉毛上頭的丫頭?”
韓嫣嗤嗤地笑起來:“沒錯,就是你說的這個樣兒。我當初叫她留在家裡看院子的,這回子回來聽說已經出去配人了。那一個叫月白的,到底跟她是一起伺候你表哥的,我也不好多問。”
“叫如鸝過來。”綺年對着門外吩咐了一聲,“這些事兒,她一定知道。”
如鸝果然不負衆望,呱啦呱啦就說了一通:“聽說是舅老爺親自吩咐的,說兩人都是一般年紀,月白嫁了,孔丹也不好耽擱,讓舅太太給她挑個人配出去。似乎孔丹還去舅太太面前哭鬧過,舅太太本想給她在府裡挑個人的,後來看她這樣的鬧,說不能留下了,就在外頭莊子上指了個管事把她嫁了。”
“竟是爹親自吩咐的?”韓嫣不禁有些詫異。想想送到莊子上去的孫姨娘,再想想低眉順眼伺候在李氏身邊的趙姨娘,似乎明白了點什麼。
“不說那些了,總歸打發了就是好的。”韓嫣把手一擺,“聽說你哥哥升了?”
周立年三年任滿,頂頭上司被調去別處,他就順理成章升了一級頂上了這缺。
“是,接着了信,說嫂子有了身孕,要回京城來養胎呢。”
韓嫣略有些懷疑:“千里迢迢的,有了身孕原不該移動纔是,就近去成都豈不更好,如何反要跑回京城來?”這個小姑子她沒怎麼相處過,但也知道不是個很好伺候的主兒。
“嫂子到底是京城人,怕是住不慣成都那邊,再者這有了身孕總是嬌氣些,口味上怕也更刁鑽。”綺年含糊地說了幾句,心裡卻隱隱地有個猜想。吳知雯必然是跟周七太太相處並不十分融洽,自然不願意去周家。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綺年這邊才說了幾句,那邊如鴛已經過來了:“王妃,少奶奶回京了,派人過來給王妃問安呢。”看綺年還在迷糊是哪個少奶奶,便低聲道,“是如鶯過來的……”
“已經回京了?”綺年大爲詫異,“叫她進來吧。”
如鶯比從前瘦了,這是綺年看見的第一眼印象。身上穿一件柳黃色褙子,裡頭襯着玉色襖裙,顏色倒也配得雅緻,但這樣黃配綠的顏色,因她面色有些晦暗,便失去了應有的鮮亮勁兒,反顯得面有菜色了。一進來看見綺年,如鶯便有些紅了眼圈,跪倒磕頭:“奴婢給姑娘請安。”
綺年微微皺眉,讓如鴛扶她起來一邊坐下:“這是做什麼,你早不是奴婢了。幾時回京的?”
“是昨日天黑時分纔到的,少奶奶說,因也有身孕,不好過來衝撞了王妃,就叫我過來給王妃問安。”如鶯說着,又向韓嫣行了一禮,“舅奶奶,少奶奶今日回孃家去給親家老爺親家太太問安了。”
“回家了?”韓嫣連忙起身,“那我也趕緊回去。”小姑子遠嫁三年纔回來,自己這做嫂子的不好不在場。
綺年叫人送了韓嫣和秋哥兒回去,這才轉向如鶯:“哥哥在那邊可好?”
如鶯有心說個不好,又說不出來,只低了頭道:“少爺很是辛苦。”
“嗯,父母官麼,要出些政績自然是辛苦的,哥哥又是要上進的人。嫂子有了身孕,如今怎樣?”
說到身孕,就好像在如鶯身上捅了一刀似的,忍着難受道:“四個多月了,本該回成都去養胎,少奶奶卻一心要回京城。”
綺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嫂子懷孕辛苦,她是京城人,住不慣成都也是有的,回京城來養胎,也是爲了腹中孩兒着想。”
如鶯忍不住道:“可是太太也說讓少奶奶回成都老家的。”
如鴛輕輕咳嗽了一聲:“是七太太。”周七太太是周立年的生母不假,但既然已經過繼,對周立年來說七太太就只能是伯母了。這些年周七太太一直跟着周立年住着,綺年體諒他們母子之情從沒說過話,可是如鶯話裡也該注意些。
如鶯漲紅了臉:“是婢妾失言了。”
綺年點點頭:“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到了嫂子那裡就要注意些,這裡頭的事兒你本是明白的,理應言語裡更避諱着些,別因小小一個稱謂反搞得家宅不寧,那就是你的疏忽大意了。”當然,究竟是大意還是有意,她也不想深究,但看如鶯現在這樣子,顯然是吳知雯佔了上風。
“婢妾從來不敢的……”如鶯眼圈又紅了,拿帕子按着眼角,“只是不知怎麼了,少奶奶總是看婢妾不順眼……”
綺年沒說話,只上下打量着她的衣飾。衣料說不上多麼貴重,但也都是綢緞,耳朵上戴一對米珠墜子,頭上還插了一枝赤金雀頭釵,雖然不大,卻也是光燦燦的。綺年把她從頭到腳看完了,才慢吞吞地道:“嫂子可有剋扣你衣食之處?”
如鶯又漲紅了臉。頭上身上穿成這樣,她怎麼說得出吳知雯剋扣了她?固然她的衣飾不多,比如說這釵子吧,就只有兩枝,另一枝是青玉蓮花頭的;再比如說家常的衣裳綢緞的少棉布的多。但若說比起高門大戶的姨娘們是遠遠不如,可以周立年的官職和家業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了,就是這幾件值錢些的首飾,還是吳知雯從自己嫁妝裡拿出來賞給她的。
“哥哥如今才做幾年官,就能讓你這樣穿戴,已然是難得的了。”綺年皺着眉,“家和才萬事興,你得記得這句話。哥哥在外頭不易,不能相助,也切莫添亂。”
如鶯從沒被綺年這樣教訓過,頓時委屈得眼淚直流,抽噎道:“姑娘——”旁邊如鴛看着這樣子不大成個體統,只得開口道:“如鶯姐姐,王妃這懷着身孕呢,你別這樣哭哭啼啼的……”
如鶯憋得要命,有苦說不出。她對周七太太伺候得無微不至,實指望周七太太開口讓周立年擡舉她。結果周七太太倒是開口了,吳知雯也十分爽快,立刻就擡了她做姨娘,一應份例都跟着往上擡,可就是不讓周立年進她的房。如今吳知雯有了身孕,她本以爲終於輪到自己了,可吳知雯又直接將她帶回了京城,反留下了她已經配人的大丫鬟聽琴一家子在那邊伺候。她實在是無計可施了,只好藉着來王府請安的機會求綺年說句話了。
“婢妾只是擔心少爺——”如鶯絞盡腦汁地擠出幾句話,“如今少爺在那邊,沒人伺候呢。少奶奶回了京裡並不少人伺候,卻把少爺一個人拋在那邊……”
“哥哥身邊沒有丫鬟小廝?”
“不是……”如鶯說不出來了,半晌一咬牙,撲通一聲跪倒,“求姑娘跟少奶奶說說,讓奴婢去伺候少爺吧。”
綺年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當初做妾,可是哥哥強逼你的?或是他許過你將來要娶你爲妻?”
如鶯驚慌地搖頭:“沒有!奴婢也斷不敢有那樣妄想的。”
“既然沒有妄想,那如今少奶奶的安排,你又爲何這樣不情願呢?”
“可是少爺那邊無人伺候……”
“哥哥由誰伺候,是當家主母該操心的,不是姨娘妾室該想的。”
如鶯頹然坐倒在地上:“姑娘好狠的心,就不肯替奴婢說一句話……”
如鸝在一邊聽得不悅,拉着臉道:“鶯姨娘這話說的真是好笑,王妃當初連身契都放了你的,還要怎樣?如今倒怪起王妃心狠來了,難道還要王妃做主讓立年少爺娶了你不成?”
綺年擺擺手止住如鸝:“你若還是我的人,我自然可以說話。可你如今是哥哥嫂子的人,我一個做妹妹的,斷然沒有管到哥哥房裡去的道理。你回去吧,記着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如鶯茫然地站起身來,隨着如鴛往外走,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今早她請纓要來郡王府問安時吳知雯眼中微微的譏笑,原來她早就料到自己想來說什麼,又早就料到綺年會給什麼樣的回答了。
綺年看着如鶯有些踉蹌地走出去,嘆了口氣。如鸝快人快語地道:“王妃別多想,這是自己不知好歹!當初王妃不是沒勸過她,自己情願做妾,如今又來說什麼呢!也不想想,王妃若說了話,可怎麼跟少奶奶交待呢。”
綺年苦笑了一下:“表姐早料到我會說什麼了,否則也不會讓她來。也不知這些年表姐變成什麼樣兒了……”想必是與從前那個心比天高的少女已經大相徑庭。
綺年在這裡想着吳知雯的時候,吳知雯已經跨進了吳府的大門。月白色的襖子,蜜合色錦裙,在腰部只是微微豐滿了些,尚未有太明顯的輪廓。頭上戴一枝白玉如意釵,鬢邊幾朵蜜蠟綠松石的珠花,再不復從前那樣豔光照眼的打扮。
李氏在蘭亭院裡看見這樣的吳知雯走進來,不由得也在心裡暗暗地嘆了口氣——果然是跟從前不一樣了。
“給母親請安。”吳知雯拜下去,早有丫鬟們上來扶起來了,“這些年不在京中,沒能來探望母親,是女兒不孝。”從前在家中做庶女的時候,心裡只埋怨嫡母不賢不慈,不肯寬待自己和姨娘,如今自己嫁了人,家中也有了妾室,才知道當初嫡母已然是足夠寬厚了。
李氏聽得怔了怔。套話人人會說,說得是否真心卻是能聽出來的,倒弄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你是跟着姑爺外放,哪裡說得上不孝。快坐下,雙身子的人處處都得小心些。”
孟涓上來見禮,吳知雯看着這個弟妹,轉過身去真心真意向李氏道:“母親對我們兄妹的恩情,沒齒不忘。”一般人家的嫡母,有幾個肯替庶子結這樣好親事的?
李氏略有幾分不自在地笑了笑:“你們叫我一聲母親,我自然要盡心的。”說了幾句家常寒喧的話,問到周立年,“上回來信說姑爺升了官,你父親很是高興,只是你這樣帶着身子千里迢迢的回來,實在不大謹慎,萬一路上累着瞭如何是好?”
吳知雯笑笑,不肯說自己是爲了什麼,只道:“相公升了官固是好事,但因升得快了,頗有人不服,如今一舉一動都有人瞧着呢,我怕在那裡反給他添了累贅,便回來了。”欠身道,“相公還有一封信,讓我帶給父親的。”
“你父親在外頭指點雱兒和你表弟的課業呢。”李氏一邊說一邊叫人去請吳若釗等人,“既回來了,在家裡多住幾日也好。”
吳知雯歉意地一笑:“多謝母親,只是——相公的生母是一起回來的。”說是沒婆婆,其實還有個應該叫嬸孃的婆婆。
李氏不覺皺了皺眉:“也罷,總歸是姑爺的生母,你好生孝敬着,姑爺也念你的情份。”不過這位生母確實有點不大省事,跟着已經過繼出去的兒子過日子算怎麼回事?到底周立年這算是二房的兒子呢,還是仍舊算七房的兒子?這搞得稱呼上都沒法算。
吳知雯點頭受教,又說了幾句話,吳若釗等人已經回來,見了一番禮。吳知雯看弟弟比從前高了好些,眉宇間已經是成家男人的模樣,不由得心裡大慰,說了幾句話,便拿出信來遞給吳若釗。
吳若釗略略有些訝異。按說周立年若是有什麼事,前頭寫信來的時候就可以說,或者讓吳知雯捎句話也成,何必再特意讓她帶一封信呢?想着大約是女婿有什麼要求不好對吳知雯啓齒,便特意拿了信到旁邊廂房裡去看,只看了幾行,他臉色就變了。
信裡並不是對吳家有所求,甚至根本沒提到吳家,信裡寫的是他懷疑齊王已經不在封地,並列舉了一些蛛絲馬跡。齊王的封地在成都府,周立年卻不僅在成都長大,更因爲行商走遍了整個成都乃至近旁的渝州,也不知他是怎麼做到的,根據他所列舉的線索來看,齊王確實可能已經悄悄離開了封地。
除了這些線索之外,信中並沒提到別的話,甚至沒有要求吳若釗將這些線索告知朝廷,但吳若釗捏着這信,手卻微微有些發抖。他爲官多年,如何不明白這封信的厲害?吳家素來是不參與立儲之爭,只忠於九龍寶座上的那一位。即使吳知霞被點爲太子妃嬪,吳家已經是太子一黨,那也是因爲皇帝做出了決定,將吳家送上了太子的船。但周立年——他的這個女婿卻是主動參與了進來,大膽地向太子示好,將寶全壓在了太子這一邊!
目前來看,太子似乎是穩操勝券了,但他一日不登基,一日就不能算塵埃落定。可是翻過來說,畢竟齊王已經就藩,若是沒有真憑實據,太子也不能主動挑起爭端。現在有了這封信,太子就有了動手的理由。可是以吳若釗的眼光來看,太子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對付齊王,而是儘快繼位。此時若起爭端,萬一皇帝覺得太子對兄弟不慈,那反而要弄巧成拙。周立年這封信,成則有從龍之功,將來飛黃騰達皆自此信始;反之則是一敗塗地,若將來齊王登基,治他一個滿門抄斬毫無問題。自然,倘若真到了那一天,吳家也跑不了。
吳若釗緊緊地握着那封信坐着,直到吳知霄悄悄走了進來:“父親——”
“你看看這個。”吳若釗深吸口氣,將信遞給了兒子,“依你看怎麼辦?”
吳知霄看完信也皺緊了眉,半晌才道:“依兒子淺見,須將此信呈交太子。”若是不交,吳家是兩頭討不到好,萬一因此使太子缺少警惕失去大位,那吳家就完了。
“爲何不是呈交陛下?”吳若釗擡眼看着兒子。
吳知霄苦笑:“若呈交陛下,妹婿私自窺探齊王,居心叵測的罪名是跑不掉的。”若不是有心窺探,如何能得到這些線索?皇帝再怎麼爲了天下安定着想,也不會喜歡有人去揣測懷疑他的兒子。即使最後證明這些懷疑都是對的,皇帝心裡照樣不舒服。皇帝不舒服了,你還想舒服嗎?
吳若釗深深嘆了口氣:“這封信,還是送去郡王府吧,讓郡王給拿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