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表兄妹綺年避嫌
一出康園,喬連波就低了頭:“表姐,我,我今兒跟着表姐去見林夫人,會不會有些不妥?畢竟林夫人本也不識得我,我這般冒昧,會不會失禮?”
綺年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喬連波這一跟着她,倒有件事她不方便說了:“不會。表妹是去道謝的,林夫人只會覺得你有禮,怎麼反會嫌你失禮呢?別擔心。”
喬連波這才露出笑容來:“表姐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從我進了京,總是做得不好,如今都有些怕了……”
綺年嘆口氣:“表妹,你什麼都好,就是太放不開了。有些事,你想得越多反而越是束手束腳。俗話說衆口難調,縱然再費心思,也不可能讓人人都滿意,還不如放開手腳去做,只要問心無愧,大節上不差也就是了。”
她還有句話不好說。喬連波這樣的小家子氣,其實是內心的自卑在作祟。說起來,雖然一樣都是寄人籬下,但她好歹還有母親的嫁妝傍身,而喬連波不但分文無有,還有個弟弟需要吳家扶持,也難免時刻擔憂。
“其實,舅舅與舅母都是厚道人,表妹倒不必過分擔憂。不過若得閒,也給舅舅舅母做點針線爲好。”顏氏固然是疼愛喬氏姐弟,但說實話,將來能扶持喬連章的只有吳若釗,顏氏可沒這個本事。
喬連波遲疑道:“舅母似乎……”她也知道自己剛到吳家就給李氏添了不少麻煩,心裡惴惴,且吳嬤嬤每常說她的生母與吳若釗關係不睦,所以越發不敢近着李氏。
綺年心裡又嘆口氣,少不得還得教她:“舅母是厚道人,你看錶姐表妹們,雖不是舅母生的,舅母待她們如何?表妹繡工這般好,繡方帕子送給舅母,或做個荷包香囊,東西雖小卻是心意,舅母必然領情的。”
喬連波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到了二門,馬車已經備好,吳知霄正等着,見兩人出來,便上前來做了個揖:“表妹們請上車,我送你們過去。”
喬連波臉上頓時有些發熱,蚊子一樣哼哼了兩句,見綺年大大方方行禮道謝,又暗暗後悔,連忙放大聲音也跟着道了謝,便上了馬車。
雖說到京城已經幾個月,但其實總共也沒出幾次門,綺年雖然兩輩子加起來得有四十歲了,但女人愛逛街愛看景的心思可沒變,忍不住就撩起簾子往外瞧街景。喬連波開始有幾分惴惴,後來也忍不住湊上來一起看着外頭。
吳知霄看兩個表妹頭碰頭,兩張如花似玉的小臉從簾子縫裡露出來,連波便如那碧水中一朵白蓮,綺年卻是面頰紅潤,如同紅杜鵑般亮眼,正是各有千秋,不覺心裡也覺得有趣,便策馬稍稍靠近些,用馬鞭指點着給她們講街上的店鋪房舍。
綺年興致勃勃地聽着,忽聽吳知霄指着不遠處一家鋪面道:“那裡就是享譽京城的霓裳坊,當年因爲太子妃做了一件星華裙而聲名鵲起,如今京城貴女們不少都在這裡定做衣裳。”
綺年伸頭去看,只見那鋪面看着也並不華麗,但裝潢古雅,就門口的招牌用的都是紫檀木匾,隨口問道:“只聽說月華裙,星華裙卻是什麼?”
吳知霄笑道:“原是太子妃爲赴夜宴,霓裳坊便在裙子上以極細的銀線繡出無數顆銀星,燭火下便如一條銀河傾瀉下來,故稱星華裙。至於這裙子究竟是什麼樣式,我便不知了。”他一個男人,哪裡知道女人們裙子的講究。
綺年聽了點點頭,忍不住便想其實織錦也可以想辦法在裡頭織出銀色星星來,想必做了裙子穿上也不錯。於是便抓着吳知霄問起京中的綢緞鋪子來。吳知霄雖然經常在外走動,但對這些事也不甚瞭解,有些答得上來,有些答不上的,少不得說句日後替綺年打聽。
喬連波聽兩人說得熱鬧,壯着膽子細聲插問了一句:“表姐可是想做衣裳麼?”
綺年笑着搖了搖頭:“如今也不甚出門,衣裳足夠穿了,還要做什麼呢。”
喬連波輕聲道:“我聽外祖母說,過些日子就是東陽侯老夫人的壽辰,要去給老夫人拜壽呢。”
綺年不在意地說:“去拜壽人家纔是主角,咱們做客人的,只要衣着合身份就成了,未必一定要新衣服。”
喬連波閉上了嘴。吳知霄倒來了興致:“表妹怎麼知道要去拜壽?”自打吳老太爺去世,這些京中勳貴們家有紅白喜事,吳家也並不是次次都能參與。
喬連波微微紅了臉:“外祖母說,老夫人今年是六十整壽,一定要大辦的。”還有幾句話她沒說,顏氏的原話是說,你兩位舅舅如今都升了官,東陽侯家卻有些往下走,這次必然要請咱們的。只是這話她也知道不好公開說出來,因此嚥住了。
吳知霄對她笑了一笑。喬連波臉上不覺又紅了紅,道:“今日勞煩表哥送我們,不知會不會耽誤了表哥讀書?畢竟八月就是秋闈……”
吳知霄笑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秋闈也不差這一時半刻,表妹放心。”
喬連波低頭笑了笑。吳嬤嬤在旁看得心中暗喜,便笑道:“聽說秋闈都是在露天的號棚裡坐着寫文章,怕不要凍壞了?姑娘針線好,何不給少爺做件厚棉袍子?”
喬連波頭垂得更低:“只怕表哥嫌棄我的針線……”
吳知霄笑道:“表妹給祖母繡的扇子我們都看過了,若說表妹針線不好,便真不知誰的針線纔好了。”
吳嬤嬤喜笑顏開:“既如此,姑娘便仔細給少爺做一件罷,還該在衣襟裡頭繡上文曲星君,好保佑少爺高中。”
喬連波手裡捏着衣帶,鼓足勇氣擡頭看了吳知霄一眼:“表哥若不嫌棄,我今日回去便做。只——只不知表哥的衣裳尺寸……”
吳嬤嬤立刻道:“待老奴去向少爺的丫鬟們要件舊衣來照着剪裁便是。”
吳知霄略有些尷尬:“怎好勞動表妹做這些活計。若表妹不嫌煩,可否爲我做個書袋?到時候攜了紙筆進場要用的。”做衣裳這就太親密了,雖是表妹也不大合適。
綺年在旁邊坐着,一眼瞄見喬連波耳根下的紅暈,心裡不覺一動:難道說——喬連波喜歡上吳知霄了?這個——她今年才十三歲吧?
不過綺年隨即就釋然。這個時代的十三歲,跟她那時候的十三歲可沒得比,一般姑娘過了十五歲都可以出嫁了呢,拖到十七八就算大齡剩女了。喬連波這十三歲,說起來也可以開始找親事了。如果真喜歡上了吳知霄,那也是很正常的。
一念至此,綺年就不露痕跡地往車廂裡挪了挪。實在是她太大意了,總覺得吳知霄十六七歲還是半大孩子呢,竟然忘記了要避嫌,真是太疏忽了。
綺年絕對絕對絕對不想跟吳知霄有半點超出表兄妹之外的感情。
其一,血緣實在太近,表哥表妹什麼的,古代可能覺得沒啥,但是綺年受了二十多年現代教育,實在不能接受。
其二,吳知霄是吳若釗的嫡長子,還是唯一的嫡子,又是長房長孫,將來吳知霄的媳婦就是吳家宗婦,肯定要在家世和姑娘本身上都有要求。在這個年代,婚姻乃結兩姓之好,這句話是無比正確的,不管吳知霄娶誰,反正絕對不會娶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就對了。
其三,綺年不想嫁這種複雜的家庭。說起來吳家的人口並不算最多的,可是顏氏是繼母,兩房的兒子一嫡一庶,這裡頭全是矛盾。這樣的一家子,說同心還不同心,說不同心,又全部都是人民內部矛盾,這要是過起日子來,光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煩死人。何況長房長孫是要承家業的,長孫媳就要管家,這更是麻煩中的麻煩。
綺年承認自己胸無大志。也是,她上輩子就是個普通小會計而已,又不是什麼天之驕子商場精英之類的,所以這輩子,她還是想過平平安安的小康生活。吳若釗和李氏對她都不錯,她本來有幾千銀子的嫁妝,出嫁的時候李氏肯定還會給她添點,這就是一筆有嫁妝的好親事了。她要選一個差不多的小戶人家,人口簡單公婆和氣,不要有太多姑嫂妯娌,丈夫也別搞些姨娘通房出來,然後大家就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高高興興地過完這一輩子。白撿來的一輩子呢,當然要舒舒服服地過才行。
所以——綺年把自己再往車廂裡縮一下,打定主意不再說話了。舅舅舅母自然是好的,但是如果自己招惹上吳知霄,那就未必好了。當然綺年並沒有這麼自負地認爲吳知霄就一定會對她有意思,只是未雨綢繆總是好的。最起碼,如果喬連波喜歡吳知霄,她還是離遠一點比較好。
於是這段路的後半截,就只有喬連波在跟吳知霄說話了。只是她聲音太小,說話像蚊子一樣,且說了幾句就沒什麼好說了。於是吳嬤嬤上陣,一時講着從前三姑奶奶如何如何,一時又講連波如今怎樣怎樣,直把綺年聽了個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纔熬到了林家。
因林夫人孃家如今已經不在京中,所以京城內並無住宅,先賃了一座小院住着,只等丈夫回了京城,看究竟是留京還是外放再做處置。林夫人久不在京,也無甚熟人走動,長日無聊,聽說綺年來了,連忙叫人迎進去。吳知霄知道林家如今並無男丁,自然不好久留,只拜見了林夫人,又謝她來京一路上照顧綺年,便告辭去書院了。
這裡林夫人歡歡喜喜叫人上茶上果碟,又把林悅然叫出來,自己便拉了綺年的手到身邊坐着,問她到了吳府之後如何,聽綺年撿着高興的事說了,這才放下心來,連聲道:“吳侍郎和吳夫人是厚道之人。”
林悅然打扮得像朵石榴花一樣衝出來,顧不得丫鬟在後頭跟着叫她走慢些,一徑衝到綺年身邊,拉着叫姐姐。她進京這些日子,並無年紀相近的同伴,好生無聊,此時見了綺年,倒當真歡喜得很,拉了綺年叫陪她出去逛街。
綺年笑着反拉了她坐下,向林夫人道:“蒙伯母一路照顧,若說是拿東西來還伯母的人情,這話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只是也沒有空着手上門的道理,這兩匹蜀錦,送給妹妹和伯母裁件秋衣,伯母可千萬別嫌棄。”說着,便叫如燕如鸝把蜀錦抱上來,一匹是桃紅灑金的,一匹是玉色織了銀絲暗花的,顏色既鮮亮又雅緻。
林悅然看了那匹桃紅的十分喜歡,林夫人卻看得出來這料子十分貴重,不由得皺了眉頭:“怎的拿這般貴重的料子過來?難道要跟伯母見外不成?”
綺年笑嘻嘻道:“伯母這話就是臊我呢。說起來我進京才幾天,也不知道這京裡什麼東西好,什麼東西不好。這個料子——不敢對伯母說謊——是有舊僕想在京裡開個蜀錦蜀繡的鋪子,我在成都住得久些,也就是這東西能瞧得出好壞,所以纔敢拿了來送給妹妹的。”
林夫人嘆道:“好孩子,你有這份心就足夠了,哪裡在東西上呢?”
綺年抱了她手臂笑道:“那鋪子新開,生意也不甚好,但料子實在是好的。若是伯母覺得好,日後關照一二也就是了。且他家是送貨上門的,不必伯母還要自己走一趟。”這也是她跟小楊管事商量好的,若是林夫人日後穿了這料子出門,有人看見好,少不得要打聽一二,這就是廣告效應了。
林夫人也是精明人,聽了這話便知道那鋪子多半是綺年有份,不禁也笑了:“你這孩子,倒是精明人。想我和你母親跟你這般大的時候,哪裡知道這些……”想起從前的少女時光,不由得有些傷感。
綺年趕緊拿話來勸慰,林悅然不耐煩聽這些,拉了喬連波去踢毽子。喬連波在家時極少弄這些,踢得十分笨拙,林悅然雖指點了她幾次,但這踢毽子也非一日之功,哪裡就能立刻學會。又踢了幾下,林悅然見她仍然不得要領,很是掃興,把毽子扔給侍立一邊湊趣的連翹,想要嫌喬連波笨,也知道不能說出口,便有些生硬地道:“怪熱的,不踢了。我們回去喝茶吧。”說完,一溜煙跑回屋子撲到林夫人懷裡去撒嬌要出門。
喬連波怔怔站在院中,臉頰通紅,也不知是踢毽子熱的還是臊的。連翹看着不好,趕緊上來屈膝賠禮:“我家姑娘年少嬌縱了些兒,有失禮之處還請喬姑娘千萬莫與她計較,奴婢這兒給您陪罪了。”
喬連波忍住心中的屈辱,低聲道:“這位姐姐無須如此,這天氣熱,不踢也好。”強忍住淚珠兒在眼眶裡打轉,低頭進了屋子。吳嬤嬤心疼不已,又不敢對連翹發作,故意道:“姑娘若是不舒服,咱們還是家去罷。”
綺年聽了,回頭就看見喬連波眼中含淚,準知道是跟林悅然有了什麼矛盾,當下起身道:“打擾伯母這些時候,我們也該告辭了,還有一個朋友要去見見。”
林夫人正沉浸在回憶之中,也未注意喬連波神色有異,十分遺憾起身送綺年:“若得空了,時常來走走纔是。”
綺年連聲答應着,上了馬車才問:“表妹怎麼了?”
這一問,喬連波的眼淚頓時斷線珠子一般掉了下來,吳嬤嬤連忙將方纔的事說了。綺年點頭道:“林姑娘年紀小,家裡又只她一個女兒,不免的嬌慣了些,表妹別與她計較,且擦擦淚喝口茶,以後咱們少來也就是了。”
喬連波拭了淚,哽咽道:“表姐這是還要去哪裡?”
綺年看她這樣兒,也沒法帶着她去見冷玉如了:“要麼表妹先回去吧,我自己去便是。”
吳嬤嬤忍不住道:“只一輛馬車,這可如何回去呢?”
綺年想了想,吩咐車伕:“送我去菸袋街東頭冷家,然後送喬姑娘回府,麻煩再來接我一趟。”說着看了眼如燕,如燕連忙拿出塊碎銀遞給車伕:“辛苦大哥,留着喝茶。”
這銀子就算是車伕賺的外快,自然情願,當下先將綺年送到冷家,待看着冷家出來幾個丫鬟媳婦將綺年迎了進去,這才調轉馬車回吳府。
綺年下了車,喬連波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吳嬤嬤輕拍着她的後背嘆道:“可委屈姑娘了。”
喬連波哽咽道:“我原不該來的。”
吳嬤嬤忿然道:“姑娘當真不該來。說起來也不過就是一面之緣,畢竟咱們也不承林傢什麼情,偏姑娘禮數周到,巴巴的上門來道謝。那林家姑娘也可笑,到底咱們是客人呢,就這般失禮!”
喬連波說不出話來,只是流淚。她怎能說她並非爲了林夫人才出這趟門?吳嬤嬤哪知她心事,只忿忿道:“周姑娘也是,看見姑娘受了氣,竟輕描淡寫的就過去了。”
“是我自己要來的,也怪不得表姐。”喬連波話尚未完,吳嬤嬤就嘆氣道:“姑娘也太老實——周姑娘自然不能說林姑娘什麼,可若真是上心,又怎能讓姑娘一人回去呢?”
喬連波拭淚道:“我這樣子,終不能跟着表姐去別人家裡,豈不更讓人看笑話了。”
吳嬤嬤無話可說,但心裡究竟是心疼連波,十分不悅,想了一會道:“依我看,姑娘以後還是遠着周姑娘些,就跟着老太太纔好。”
喬連波連忙道:“這如何能成?這家裡,也就是綺表姐對我好些,其他人……”
吳嬤嬤卻另有想法:“姑娘還是聽我的。沒見今日,姑娘一跟霄少爺說話,周姑娘就不歡喜了?只怕是周姑娘心裡也忌着姑娘呢。”
喬連波怔了一怔:“表姐——不歡喜我與表哥說話?”
“可不是。”吳嬤嬤篤定地說,“周姑娘跟霄少爺說話的時候,姑娘問了那麼幾句,周姑娘立刻就不說話了。難道姑娘不曾覺察?”
喬連波仔細想了想,果然是這樣不假,頓時惴惴:“莫非表姐也——”
吳嬤嬤哼了一聲:“前次雯姑娘及笄時,周姑娘在那假山處跟霄少爺撞上,當時我就說不是湊巧,姑娘只是不信。”
喬連波越想越覺得她說得有些道理,不禁垂淚道:“那又如何?難道我能跟表姐搶不成?舅母又喜歡她……”
“家裡的事,說到底還是要老太太作主。”吳嬤嬤篤定地說,“姑娘只管孝敬好了老太太,再時常地與霄少爺說說話兒,將來姑娘年紀再大些兒,老太太自會給姑娘作主的。只是周姑娘——姑娘還是要防着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