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刁縣主計出連環
羣芳洲離滴翠軒極近,乃是一條極寬敞的長廊,迴環曲折,長廊外遍植各色花卉,此時牡丹尚未凋謝,其中不乏姚黃魏紫等名品,花大如盤,香氣四溢。幾座小小假山腳下種着凌霄、長春、蔦蘿,綠葉爬滿假山,葉腋下又開出花來。長廊左端有虯曲的老梅兩棵,此時雖無花,卻半臥着將枝葉伸展開來,投下一地碎蔭。右端則是幾棵極大的繡球花,這時倒是花開如雪。其餘山茶、芍藥、瑞香、紫薇等花樹舉不勝舉,空隙處還有剪春羅、鋪地錦等小草花,各按時序,或開或不開,無處不見花草,果然不愧“羣芳”之名。荷花湖裡引出的那一泓碧水,繞了滴翠軒後又繞過羣芳洲,倒真似是四面環水的小小沙洲了。水上又架三座形式各異的白石小橋,橋頭還有休憩的小亭,倒是極具匠心。
長廊裡已經設下席面,每人席上兩個烏銀梅花攢盒裝了十樣熱菜,再加四碟冷盤,一壺果釀。姑娘們各用各的,倒省了丫頭僕婦們來回上菜的麻煩。
綺年與吳知雯坐了一席,旁邊便是許茂雲。阮語這時才離了阮夫人,與許茂雲坐在了一起。綺年惦記着冷玉如,四處張望了一番才發現她跟着鄭瑾坐得遠,且鄭瑾一臉寒霜,彷彿不是來祝壽而是來弔喪的,只好打消了去說話的念頭。
今日東陽侯府是主,自然由秦家姑娘出面招待衆人。綺年瞄過去,見主席上坐了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穿着一模一樣的紫羅衫,長相雖然不像,但眉眼間的神氣倒有幾分相似。方纔聽了她們開席的話,左邊那個略大點的叫秦楓,是長房東陽侯秦鍔的女兒,不過是庶出的;右邊那個叫秦採,倒是二房嫡出的女兒。
她們兩個下面第一席坐的就是趙燕妤姊妹,趙燕好雖然年紀大點,卻坐在趙燕妤下首,且低眉垂眼,並不多話。金國秀坐了第二席,再下面就是鄭瑾鄭珊姐妹。因爲鄭瑾拉着個臉,鄭珊也不敢多說話,這几席雖然貴重,卻是沉默無語,遠不如下頭熱鬧。
阮語離了阮夫人,活潑了些,笑向綺年等人叫了聲表姐。吳知雯心事重重不願說話,綺年便笑着跟她寒喧:“這些日子又畫了什麼畫兒?”
阮語臉上一紅:“跟着嬤嬤學規矩,也不曾畫什麼。長姐不來,我今日本也不想來的,是母親說我學了也無甚大用,所以……”她雖然記在了阮夫人名下,從而可以報名待選,但不過是假嫡女,選中的可能微乎其微。
許茂雲卻大起知己之感:“就是就是。娘叫我學規矩,我也是這般說的,橫豎我又不想選上,學了有什麼用?連膝蓋彎到幾寸都要計較,何苦來哉!”
吳知雯聽見選秀就覺得直戳自己心窩子,扭開頭去裝做賞花。阮語卻眼前一亮,抱住許茂雲的手臂一臉知己難得的模樣:“只是我怕進宮去會失儀……”
許茂雲滿不在乎:“只是走個過場而已,並沒有什麼。多半是要在宮裡住幾日,你就如平常一般就好。只皇后娘娘若賜宴,就要謹慎些。別的也沒有什麼了。”
綺年聽得直想笑:“許妹妹好像極有經驗……”
許茂雲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我娘說的,當年她也去過。”摸摸頭上的玉釵嘆口氣,“這個就是當年太后賞的,要不然今兒真被人當成丫鬟了。”雖然嘆着氣,臉上的表情卻並無不悅。
綺年實在喜歡許茂雲這大方性格,暗想若今日之事換了喬連波,此刻只怕淚流成河了。固然喬連波有自己的好處,然而真要相處起來,還是許茂雲這種朋友交往着舒服。
阮語聽得一臉驚訝:“出了什麼事?”
許茂雲三言兩語說了,阮語不由得有些緊張:“若是縣主記恨姐姐們,可怎麼辦?”
許茂雲聳聳肩:“又能怎樣?無非小心些罷了。”
阮語抱着她手臂:“縣主身份尊貴——若是進宮去,更是遍地貴人,我真怕……到時候姐姐與我一起可好?”
許茂雲詫異道:“你不是有阮家姐姐一起麼?”
阮語面露難色:“姐姐她……我怕……”
許茂雲也知道她是庶出,心一軟道:“好,就跟我一起罷。”
幾人說着話,那邊秦楓笑着說:“前些日子採了冷香林的梅子新做了梅子餅,奉各位姐妹嘗一嘗。”便有穿着一樣衣裳的小丫鬟們捧了食盒子上來,每人席上加了一小碟金黃色的小餅。
一個小丫鬟走到綺年桌前,伸手將碟子放下,收回手時袖子卻拖了下來,帶翻了桌上的酒壺,登時芳香的果釀流了一桌子,幸好沒淌到綺年身上去。小丫鬟一臉驚慌,連忙拿出帕子來擦桌子,慌張道:“姑娘莫怪,我立刻去給姑娘換一壺酒。”
嘴上說着,擦桌子的手臂一擺,又把旁邊許茂雲的酒壺也打翻了。這下小丫鬟更是驚慌失措,連連賠着罪,將兩人的酒壺全部收起,一溜煙跑了。秦楓遠遠看見,帶着歉意對綺年點點頭:“小丫頭手腳不利索,妹妹莫怪。”
綺年也微笑點頭,低聲對許茂雲說:“一會兒換上來的酒不要喝。”
許茂雲一怔,隨即明白:“姐姐覺得這裡頭有蹊蹺?”
綺年輕輕哼了一聲:“你有沒有發現,雖然外頭穿的都是石青比甲,但別的丫鬟都是窄袖,唯有這一個,穿的是寬袖衫子。”所以纔會發生袖子拖下來帶翻酒壺的事件。
許茂雲下意識地往趙燕妤席上看了一眼,只見趙燕妤笑得一朵花兒一般,在跟秦採說話:“是她?”
“十之八-九。”綺年淡淡,“秦家不是她外祖家麼,想支使個秦家的丫鬟,很容易。方纔她不知道我們要坐在哪裡,沒法預先做手腳,只好叫丫鬟來打翻酒壺了。”
因爲是來做客,大家帶的丫鬟都不多,許茂雲帶的丫鬟叫丹墨,聽了綺年的話就低聲道:“若這般說,這梅子餅也是後上的,姑娘也莫要吃了吧?”
綺年笑笑:“若是梅子餅裡有東西,就無需打翻酒壺了,無妨。”
丹墨心服口服:“周姑娘真是心思縝密。既這酒不能喝,我們車上帶了茶葉,我去取來沏了給姑娘送來。”總不能人家喝酒你乾坐着。
果然不一會兒剛纔打翻酒壺的小丫鬟又上來了,戰戰兢兢換上兩壺酒。綺年故意拿掉壺蓋往裡看了看,果然見趙燕妤注意着她,臉上微微帶點冷笑,像是篤定她發現不了什麼。
綺年沒說話,拿起酒壺給自己斟酒,袖子落下來籠着小酒壺,手指伸進壺嘴裡去摸了摸,果然摸到一個硬東西,大概是用絲線綁着塞在壺嘴處。根據綺年上輩子寫宅鬥文的經歷,大概可能也許——是顆巴豆。趙燕妤應該還沒有殺人的膽子,只是想讓她們出醜受罪罷了。
“壺嘴裡有東西。”綺年傾身過去給許茂雲斟酒,湊着她的耳朵低聲說了一句。那邊秦楓已經舉杯,於是綺年二人也裝模作樣地舉起酒杯,嘴脣在杯口掠了一下,酒就倒進了手帕裡。
趙燕妤眼看着兩人都把酒喝了,不疑有它,轉頭又與秦家姊妹說笑去了。許茂雲悄聲道:“一會兒她要是看我們沒事,一定會氣死。”
綺年也悄聲說:“我們不能讓她氣死。這次沒整到我們,說不定她會再接再厲,我們可沒那個精力跟她耗。最好讓她以爲得逞了,這事大概也就過去了。”
許茂雲歪頭端詳綺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姐姐你這心是怎麼長的?七竅玲瓏!那我們怎麼辦纔好?”
綺年也笑:“一會兒吃飽了就說去淨房,趁這機會我們也能看看園子。”
許茂雲欣然:“這主意好。”
阮語在旁邊聽着,細聲道:“我跟表姐和許姐姐一起去好不好?”
許茂云爲難道:“你的酒裡又沒有下藥……”
阮語低頭不說話了。便聽那邊秦楓笑道:“這般幹吃酒也沒什麼意思,我們行個令如何?”
接着就有個女孩子笑起來:“秦姐姐又要行什麼四書呀詩詞的酒令了,總害我被罰酒。我還是逃席的好。”
這女孩子坐在金國秀下首的席面上,十一二歲的模樣,還帶幾分稚氣。同席的少女大約十四五歲,長相略有幾分相似,一看便知是姊妹。綺年問許茂雲:“那是誰?”
“說話的那個是永安侯的女兒孟涓。”許茂雲如數家珍,“雖然是庶出的,但是跟她的哥哥孟煊是龍鳳胎,很得永安侯夫人寵愛。孟夫人自己的女兒出嫁了,所以走到哪裡都帶着她。”
“旁邊是她的堂姐孟湘,是永安侯府二房的女兒,聽說是琴棋書畫皆精的,只是庶出的,孟二太太又多病,所以不常出來。”許茂雲說得興起,“永安侯府一共三房,聽說三房的姑娘孟瀅是最貌美的,但是也不常出來,見不到啊。”
綺年好笑:“你倒如登徒子一般……爲什麼不常出來呢?”
“永安侯府三房是最不成器的,連個閒職也沒有,等閒這種宴請也不好登門的。”其實就是沒資格讓人請。
孟涓雖是庶出,但得永安侯夫人寵愛,秦楓也不敢怠慢,笑道:“既如此,我們不妨擊鼓傳花,得花者隨其所長,或詩或畫,講個笑話也成,只是若不好笑,可得罰酒。”
綺年見趙燕妤頻頻往自己這裡看,估摸着巴豆的藥效該發作了,便輕輕拉一下許茂雲,起身悄悄退席。剛走一步,便聽趙燕妤提高了聲音道:“兩位這是何意?莫非嫌棄秦家姐姐的酒令麼?”
小小年紀,如此刁鑽!綺年恨得牙根兒癢,但人家是縣主,無奈只好回身,滿臉歉意地道:“酒喝得急了有幾分頭暈,容我們去醒醒酒再來奉陪。”
趙燕妤面有得色,涼涼地道:“這才幾杯酒,怎麼就要避席了呢?”
形勢比人強,綺年只好忍了,面上露出一點難受,有幾分倉皇向秦楓道:“秦姑娘恕罪,我們去去就來。”拉着許茂雲就走,走出幾步,便聽趙燕妤在裡頭笑起來。
許茂雲啐了一口:“用些下道的招數,真不知郡王府的家教怎會如此。”
綺年不在意地道:“寵壞了。”看看許茂雲鼓鼓的臉頰,忽然一笑,“你要是咽不下這口氣,我把手絹兒丟在座上,讓丫鬟回去拿,把酒壺推倒。裡頭繫着巴豆的絲線我已然悄悄扯斷了,酒壺倒了,那巴豆自然隨着酒流出來,就讓秦府的兩位姑娘去收拾這面子罷。”
許茂雲大喜:“好姐姐,你真是聰明。丹墨,快回去拿!”
丹墨性情隨了許茂雲,當即回身就去,綺年和許茂雲遠遠站着,不一時就見丹墨滿臉笑容地來了:“那巴豆滾出來,吳姑娘當即叫了起來,座上又有一位姑娘一眼認出是巴豆,秦府兩位姑娘的臉色可真好看,正叫人去廚房查呢。”
許茂雲拿帕子捂了嘴,笑得前仰後合。綺年硬拉了她走:“別笑得穿了幫,還得去淨房跑一趟才能圓了這謊呢。”
許茂雲笑夠了,拭拭笑出來的淚水:“可惜呀,就算查到是縣主做的,也不能奈她何。”
“難道你還想將她怎麼樣不成?”綺年也笑,見旁邊走過一個小丫鬟,便叫如燕去拉住了問淨房在哪裡,那小丫鬟指了遠遠一處,幾人便往那裡走去。
綺年走了一會,見那淨房居然還沒到,不由得疑惑:“這淨房離得也太遠了,若真是有個內急,跑過來怕都來不及。”
許茂雲哼了一聲:“只怕縣主就是看準了這一點,纔拿巴豆來整咱們。”若是半路上忍不住,那可真出了大丑了!說得嚴重一點,倘若再被縣主有心往外一傳,將來找婆家都難。
這話說得倒也有理,綺年也就沒在意,既然到了淨房,少不得也得去輕鬆一下。侯府的淨房,連馬桶都是紅木的,屋裡還薰過了檀香,許茂雲出來就搖頭:“太奢華了。”
“侯府有錢吧。”綺年隨口回答,抖抖衣裳,“這檀香味太濃了。”她嗅覺一向靈敏,實在受不了太濃的香味。
“哪裡啊,是大長公主陪嫁豐厚。”許茂雲也被檀香味薰得夠嗆。許祭酒家境平平,許夫人持家以儉,這些奢華的裝置統統沒有,家中也極少用香,“你大約不知,大長公主跟當今太后關係極親近,太后的母親與大長公主的母親就是表姊妹,只是關係遠些。大長公主未嫁的時候,與太后極好。太后剛入宮時不過是個婕妤,那時候宮裡貴妃專寵,是大長公主把太后時常邀到自己宮裡喝茶,先皇過去見到了,這才漸漸得寵起來,後頭生下了皇長子,才漸漸升了位份,最後做了皇后。大長公主出嫁的時候,太后已經升到九嬪,離着妃位只差一步,但極得寵的。先皇既喜歡這個妹妹,又有寵妃說話,所以一下子就給了萬頃良田做陪嫁,其餘壓箱金銀之物不計其數。至於侯府嘛——相比之下也不算什麼了。”
“你倒明白。”綺年笑着說了一句,覺得身上的檀香味兒散了些,“這時候回去還早了些,在園子裡走走?”
許茂雲猶豫一下:“我想去找我娘,不想再回羣芳洲了。那些人,看着姐妹情深,其實暗地裡沒有幾個和睦的,加上有縣主坐着,這酒吃了也沒意思。”
“也好。”綺年心想這就是有親孃的好處了,“你去了,記得裝得柔弱點,別忘了你是吃了巴豆酒的人。”
許茂雲笑着擰了她一下,帶着丹墨走了。綺年可不打算到滴翠軒去找顏氏,倒是借這個時機看看這個漂亮花園是正經。
這花園裡不但花木扶疏,且有不少太湖石,大的壘成假山,小的隨處可見。綺年走了一會,靠着一塊一人多高的太湖石,感覺陽光暖融融地落在臉上,十分舒服,方纔又吃了酒菜,人一吃飽就好犯困,真覺得在這裡睡一覺纔好。剛打了個呵欠,忽然聽見如燕小聲說:“姑娘你看,那個是不是阮世子?”
綺年一下子半點兒睏意都沒了,瞄着眼看過去,那柳蔭下走過來的人可不正是阮麒?
“快溜!”這種沒人的地方要是被阮麒碰上——綺年相信那小子絕對不是什麼以德報怨的人,絕對會吃虧的。
“往哪裡跑?”如燕環顧四周,“姑娘總不能鑽到那花叢草棵子裡去。”可是這邊就只有那麼一條路,“難道躲回淨房裡去?”
“不行!”綺年大略一看就弄清了形勢,“現在往淨房那邊走,馬上就會被他發現——不對,你看那邊那個人是誰?”
如燕眯着眼睛看去,遠處柳樹後面躲躲閃閃的一個女子,看那衣裳:“怎麼好像是縣主身邊那個春嬌呢?”
“這事不對。花園子裡全是女客,阮麒一個男人跑過來做什麼?就算拜壽他也在前面拜過了——”聯想到春嬌,綺年有個不太好的設想,“別是縣主叫人把他引過來的吧?”這是連環計,先把她坑到淨房來,偏偏淨房又在這麼偏僻的地方……
“花園子裡的淨房說不定根本不止這一處,剛纔咱們也進去看過了,不像有人經常用的樣子,說不定連那指路的小丫鬟都是故意把咱們指到這邊來的!”
如燕腦子轉得也不慢:“既這樣,姑娘在這裡別動,奴婢出去把阮世子引開,然後姑娘還是回羣芳洲去。奴婢只管往滴翠軒走,想來阮世子還不至於爲難奴婢。”
“你小心點,如果他離得遠,喊你你也只當沒聽見。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我腹痛不止,你急着去找舅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