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李修太過於熟悉,卻對陳承爲何出現在太極殿前十分不解。
承天門前挑選士子時太過匆忙,李修沒時間一一查看,想來是那個時候,陳承混進了隊伍。
陳承一邊高呼着,一邊邁着顫抖的腳步前行。宮城守衛不認得他是誰,出鞘的長刀橫在他的胸前。
弘泰皇帝威嚴的聲音問起:“你是誰?”
陳承雙腿打顫,普通一聲跪倒,顫顫巍巍的高呼:“草民江州士子陳承。”
“哦……”弘泰皇帝略感經驗,問道:“你就是江州府商賈出身的陳承?”
“正是草民。”
“和李修十幾年同窗好似異性兄弟的陳承?”
“正是草民。”
陳承的主動出現讓弘泰皇帝感覺驚訝,連續的發問確認陳承的身份後,這份驚訝變成意味深長的嘆息。
弘泰皇帝擺擺手,擋在陳承身前的守衛讓開了去路。陳承連滾帶爬的踉踉蹌蹌來帶李修的身旁,再次跪伏塵埃,以頭伏地,高呼道:“草民陳承有話要說。”
弘泰皇帝心裡對陳承想說的內容已經瞭解,搖搖頭,對那些一直不敢說話的二百餘位士子冷哼道:“你們的來意朕已經清楚。替你們說話的人,也已經有了。太極殿狹窄,容不下過多的怯懦之徒,你們先下去吧,想聽具體決斷就在承天門外等候。不想知道結果,就連等也不必了。”
弘泰皇帝話音剛落,沒等宮城禁衛驅趕,急忙忙的狼奔鼠竄,甚至連高呼萬歲的叩拜而別都忘記了,一窩蜂的向着承天門涌去。
宮城禁衛本想驅趕士子,見狀反倒愣了,多虧高傑機靈,連聲呼喊,守衛們由驅趕變成了維持秩序。
“這就是你爲之百死不悔的大唐士子?”
弘泰皇帝冷聲譏諷,看向李修的目光中盡是可悲可嘆。
李修無謂的輕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李修早就想到了這些。當這些書生胸中的熱血被冰冷的氣氛熄滅,當李修身上杖責滲出的血污充滿了每個人的眼眸時,所謂的書生意氣,所謂的熱血沸騰,都化作飛灰,消失在皇權的威嚴中。
弘泰皇帝的譏諷對與李修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負責杖責李修的禁衛早就在高傑的示意下收起了手中的橡木木板,李修沒去細數這次捱了多少板子,只是感覺從骨子裡透出的疼痛遍佈全身上下,劇烈的體力消耗讓他別說站起來,就連說話都感覺十分無力。
李修的注意力盡數放在身旁的陳承身上。這位曾經在綏縣大唐站在他身前的兄弟,又一次站在他的身前。
“陳二少,你不該來的。”
在皇權的威壓下,陳承渾身顫抖的如同篩糠。面前赭黃色的龍袍彷彿能夠刺瞎他的眼睛,令他不敢直視。只能緊閉着眼睛跪伏在太極殿的石階之前。
“四少爺、四公子!我不站出來,以你的脾氣,你還有命嗎?”陳承以爲自己壓低了聲音,殊不知在皇權威嚴下,他的
認知出現了錯誤。他認爲是耳語,其實是在大喊。
弘泰皇帝看向陳承的目光中帶有了幾分玩味,卻沒有阻止陳承的“胡言亂語”。
李修苦笑,大口喘息着,稍稍恢復些精力,才無奈的道:“陳二少,不懂你得問啊!誰說我活不下去了。你看看高太監的雙腳,從來都是分的打開。是有人想要的我的小命,卻不會是在這個時候。”
二百餘位臨陣脫逃的士子溜的一乾二淨,空曠的太極殿前小廣場上,只有兩個人影突兀的站立着。
“你們是誰?還不離開?”高傑代替着弘泰皇帝發問。
“草民馮二來,叩見陛下。”
馮二來多少也算有些官場經驗,忙不迭的叩拜行禮。許石頭傻愣了一下,學着馮二來的樣子行了一禮。
“馮二來……?”弘泰皇帝微微皺眉思索片刻,猛然瞪大了眼睛,沉聲問道:“你爲何會混跡在大唐士子當中?莫非你棄武從文了?”
“草民是四少爺的長隨,所以……。”
“難怪了。”弘泰皇帝點點頭,冷不防忽然問道:“我弟弟賜給你的軍弩如今尚在?”
馮二來渾身一顫,連忙答道:“還在,還在。”
馮二來驚得一身冷汗。他曾經救駕有功,被皇帝御賜軍弩防身。但是,這個皇帝是已經退位並被軟禁的崇德皇帝,而不是御階之上的弘泰皇帝。
弘泰皇帝冷哼一聲,放過了馮二來,看向即便跪地仍然挺直着身子的許石頭。許石頭怒形於色,這份怒意從何而來,弘泰皇帝心中十分清楚,“許佔彪是你父親吧?”
許石頭梗着脖子斜了弘泰皇帝一眼,沒有答話。
弘泰皇帝不以爲意的道:“你不如你的父親,魯莽由於,城府不足。想要幫到李修,你還得在歷練歷練。”
弘泰皇帝的問話變相默許了馮二來和許石頭的存在,宮城禁衛不再拉扯兩人。李修心中卻滿是疑惑。
弘泰皇帝瞭解自己,這點李修不難理解。有着鎮國公府沈家的家世,有着柳夫子作爲老師,弘泰皇帝對他多些關注,都在能夠理解的範圍之內。可是弘泰皇帝作爲一國之君,有必要連他身邊的人都要了解的一清二楚嗎?這太過詭異了吧。
弘泰皇帝對自己的出格還不自覺,等到士子退出宮城,連禁衛都少了很多以後,纔回到石階上,高聲問道:“陳承,你有何話說?”
緩了許久,李修勉強回覆些精力,雖然不足以支撐他起身,卻夠他喘息着說話的。沒等陳承說話,李修搶在前面發言。
“陳二少,你糊塗啊。你以爲你捨棄己身就能幫到我?你也不想想,操縱春闈的會是貪圖錢財的人嗎?幾萬緡在他們看來都是小錢。他們是爲了給自家子弟更多的出人頭地的道路,而不是爲了錢財。只有傻子才因爲錢財參與到科舉舞弊之中。你的所謂證言證詞拉扯的絕對不會是正主,而是些可憐蟲。”
陳承苦笑道:“兄弟受苦,總不能讓我
冷眼旁觀吧?”
“這趟渾水很深的,不是你能趟進來的。明哲保身你都不會,你還自認爲精明,其實就是個傻子。”
陳承笑道:“我是傻子,不會明哲保身。難道你就不是嗎?”
“我們是一對傻子?”李修和陳承相視而笑。幾句話間,陳承大抵是想明白了,渾身不再打顫,恢復了認知,說話的語氣聲調也正常起來。
“說夠了嗎?”弘泰皇帝冷笑着打斷兩位難兄難弟的閒言,冷聲道:“這裡是太極殿,不是你家書房。不是你們閒聊敘舊的地方。”
在李修的連連搖頭中,陳承苦笑着從懷中掏出那張薄紙,高舉雙手送到弘泰皇帝面前。
“這是草民在參加春闈前花三萬緡買來的考題,和春闈會試中的考題一模一樣。草民就是憑藉着這張紙,纔在春闈會試中取得名次。”
弘泰皇帝一把搶過紙片隨意的掃一眼,冷聲問道,“此言當真?”
“千真萬確。”
李修和陳承交談中提及爲了前買賣考題是傻子時,高傑的臉上就難堪至極。而陳承拿出紙片的那一刻起,高傑面如死灰,手中的浮塵連連顫抖。
鐵證在眼前,最難以推脫的就是高傑。李修說的明白,文武百官勾連起來操縱科舉,是爲了門下子弟們取得一條進身之階。高傑身下無根,沒什麼門生子弟,唯一貪愛的只是錢財而已。買賣考題的事情就是他幹出來的。從陳承拿出的考題追究起來,首當其衝的就是他這個閹人。
高傑是又懼又怒。他幾次三番吩咐下人,賣考題時只能口口相傳,而不能落於紙面。卻不想有人貪圖方便,留下了鐵證。
“這事怎麼說?”弘泰皇帝狠狠瞪了高傑一眼,看向低頭不語的文武百官。
一旦揭開春闈舞弊的蓋子,有兩個人絕對跑不了。一個是從皇宮內偷出考題的高傑,另一個就是本屆科舉的主考官禮部尚書郭澱忠。
別人可以等,可以看,可以默不作聲,郭澱忠不可以。
鐵青着臉,硬着頭皮走出朝班,郭澱忠高聲道:“會試已經完畢,春闈試題天下皆知。僅憑着一張寫着春闈試題的白紙,就說春闈舞弊,未免太荒謬了。作爲今科主考,微臣心中不服。”
“是啊,片面之詞,難以爲朝堂重臣定罪。”弘泰皇帝嘆息着,語氣舒緩,卻令人心生畏懼之感。
郭澱忠狠狠的瞪向高傑,心中埋怨,“剛剛你收一下腳,一頓板子打死李修,就沒這些煩惱了。”
高傑冷哼一聲,輕蔑的瞥向郭澱忠。
高傑心中明白,說是科舉舞弊,恐怕弘泰皇帝心中早就清楚,甚至連考題是他偷出來都清楚,只是按捺不發而已。謀而後動,一貫是弘泰皇帝的作風。
和郭澱忠的擔心不同,高傑並不擔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他擔心的只是地位而已。幾十年忠心耿耿的伺候弘泰皇帝,就是憑着這份朝夕相處的感情,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是被攆出皇宮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