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病了,從他娘墳前回來,甚至都沒能堅持回到鎮國公府。僅僅是走到江州城門,就暈倒在熙熙攘攘的江州城門附近。
多虧了守門軍卒認出了這位衣衫襤褸的沈家四少爺,纔沒有將他當成餓死的乞丐,扔進亂葬崗裡。
李修的病倒讓沈家四房亂了起來。小妹的眼淚,孫氏的操勞,四房上上下下如同辛勤的蜜蜂一樣圍繞着躺在牀上人事不省的李修,忙亂起來。
看病的郎中來了一撥又一撥,躺在牀上的李修絲毫不見起色。鎮國公來了,沈安元來了,包括已經嫁人的沈萱大小姐,都帶着不同的所謂名醫來到李修牀前。結論只有一個,心火上升,外感風寒,疲憊的身子在水火交融下,扛不住病魔的肆虐,所以,李修躺下了。
無數名貴的藥材,熬製成一碗碗湯藥,灌進了李修的嘴裡,然而,他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在鎮國公的吩咐下,沈家大管家已經開始偷偷的準備後事了。
萬幸,在小妹和孫氏衣不解帶的端湯送藥中,李修終於睜開了眼睛。
李修的忽然的清醒,讓沈家四房上上下下都鬆了一口氣。他第一眼所見,就是小妹哭的紅腫如仙桃樣的眼睛。上次看到小妹哭腫了眼睛,大概還是在王老實病逝的時候。
李修不敢去看小妹的眼睛,因爲他的生母,也同樣是小妹的嬸孃。
又是幾天過去,斜躺在病牀前,聽着小妹不停的埋怨嘮叨,吃着小妹小心翼翼送到嘴邊苦的令人髮指的湯藥,李修終於將那份悲苦深深埋藏在心底。
孫氏又來探病了,一番噓寒問暖之後,李修從孫氏身上感覺到一種從未見過的煩躁。
小妹溫柔的抹去他嘴角殘留的藥汁,李修長嘆一聲。
“母親,這些天,辛苦你了。”
孫氏強顏歡笑,嘴角擠出的笑意看起來很扎眼,“有什麼辛苦的,你叫我一聲母親,這就是我應該做的。”
“孫家現在怎麼樣了?”大病中的李修,每說一句話都感到疲憊。
孫氏眼中刻意的嗔怪,卻掩蓋不住她內心真實的憂愁,“你安心養病,別操心孫家的事。”
“母親……。”李修一連串劇烈的咳嗽,好像要將五臟六肺都咳出來。狠敲兩下胸膛,壓抑下那種咳嗽的衝動,大口喘氣中,剩下的話總說不出來。
“好了,你就安心養病吧。”
孫氏作勢欲走,李修一把拉住孫氏的手,在一陣猛咳過後,長出一口氣,道:“母親,終究是瞞不住我的。”
孫氏刻意不說,小妹可以不說,但總會有人說。孫家的事情落在很多人的眼中,李修想要知道,總能打聽到消息。
孫氏猶豫片刻,有些不忍的說道:“和買,殿中省採買使要和買孫家酒坊作爲的朝廷御酒。”
好狠毒啊。李修心中一陣陣煩躁。不用細想,這必定是鄭敬德在背後使壞。
和買,朝廷上以固定的價格從民間商戶手中,半強制的購買物品。一旦被採買使看重,商戶的東西就成了貢品。
價格、數量,都由負責採買的殿中省採買使說了算,甚至連交貨時間也由他說了算。而且這種交易是半強迫性質的,殿中省看好了你的東西,你想不賣都不行。
有一種和買是商
賈是花大價錢買來“貢品”這個名頭,只少量低價的供應到殿中省,大量高價的打着貢品的名頭賣到民間,大發橫財。另一種和買,卻是需要大量低價的交個殿中省,甚至給你的價格不足成本的一半,需要你提供的數量,讓你累死累活也供應不足,然後就名正言順的對你治罪,家破人亡的最終註定的結果。
“貢品”可以作爲噱頭,也可以當做斧頭。落在孫家頭上的和買必定是後者。
“別操心了,孫家是孫家,咱家是咱家,你安心養病。”孫氏說着言不由衷的勸慰。
李修躺在病牀上,微微的搖頭,這一病耽誤了很多事情,又一次被鄭敬德佔了先手,李修不得不承認,鄭敬德劍走偏鋒的謀劃真的很高明。用孫家牽制住李修的手腳。
想要對付鄭敬德,想要爲母報仇,首先要從李家開始啊。
李修掙扎着從牀頭坐騎,不起眼的動作消耗他大量的精力,汗水溼透了中衣。小妹心頭的驚呼,他虛弱的笑笑,“不妨事的。”
半躺半臥在牀頭,李修閉上眼睛思索片刻,說道:“小妹,你去將許叔請來。母親,勞煩你差人將二哥請來。”
兩人誰都沒動,李修無力的笑笑,“真的不妨事,你們快去吧。”
小妹帶着淚水一步三回頭的離開,孫氏接替小妹的,細細擦去李修額頭的汗水,一雙丹鳳眼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盡是滿滿的惆悵。
許佔彪很快來到李修牀前,看着李修憔悴的病容,握住李修冰冷的手掌,久久不語。
李修笑笑,有氣無力的道:“許叔怎麼也學會婦人之態了,小侄沒事,這點小病還要不了小侄的命。”
許佔彪心中明白李修爲何找他,無奈的道:“錢老漢開口了,他手裡有李家強買強賣的證據,還保留這他家以前的地契。現在衙門備案的地契是僞造的。如果能取得衙門裡的那張地契,李家就完了。”
“口供呢?”
許佔彪從懷裡拿出兩張薄薄的紙片,送到李修眼前。
李修低頭想要看清紙上的字跡,發現不管如何集中精神,白紙上總能些晃動模糊的黑點。只能無奈的慘笑一聲。
“我是信得過許叔的,你認爲能夠給李家定罪,那就一定是真的了。不過,錢老漢手中的房契地契,拿到手了嗎?”
許佔彪點點頭,“都在我手裡。”說着,打手又伸進懷中。
“什麼房契地契?老四啊,你想死在牀上嗎?”沈珣帶着深深的埋怨推開房門,走了進來。“你現在最主要的是安心養病,別操心這些沒用的。”
“四房盡是孤兒寡母,我不操心,還能指望誰?”李修輕聲悵悵的道。
沈珣皺眉,道:“沈家上下這麼多人,還輪不到你一個半死的人操心。”沈珣環視四周,又道:“你們也是,拿這些事煩他幹什麼?怕他死的不快嗎?”
沈珣這一刻露出的關心和沈家將來家主的威嚴,讓李修會心的一笑,一陣暖流流過心田。
“別怪他們,是我自己的主意。”李修拉過沈珣,輕聲道:“小弟我躺在牀上,很多事無法親自去辦,只好求到二哥頭上了。”
“你是說李家和買的事情?”沈珣順勢坐在李修牀邊,爲他緊了緊蓋在身上的棉被,
皺眉道:“有些難辦。朝廷在江州採買事項交給了鄭長史,三叔親自去找鄭長史,卻碰個軟釘子回來。氣得三叔書房裡的物件又重新換了一批。三叔也找過殿中省的採買使,卻被推託回來。”
“已經連三叔的面子都不給了嗎?”李修沒想到沈安元已經在暗中偷偷使力了,怪不得好幾天沒見到沈安元了,想必是沒辦好事情,有些不好意思來見李修。
“我身子不方便,請二哥替我謝謝三叔。”李修這句感謝確是真心真心實意。
沈珣搖搖頭,道:“都是一家人,說感謝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也別急,三叔正想着讓爺爺給殿中省採買使下帖子,請他來咱們府上設宴。只是礙於安寧公主的態度,這幾天正想辦法找人試探安寧公主的態度呢。”
李修想了想,道:“安寧公主未必知道採買內宮用度背後的貓膩,我估計這是鄭敬德和李家背後算計的。”
李修始終不相信,那個淡然從容彷彿萬事不縈於懷的女子,會參與到這種黑暗齷齪的事情中。雖然只是直覺,但李修心中還的對她抱有一絲期待。
“三叔也是這麼說的,所以才難辦。擔心惹惱了安寧公主,反倒弄巧成拙。”
沈珣忽然用古怪的眼神端詳着李修,玩味的笑道:“老四,你倒是對安寧公主知之甚深啊。話說你病重安寧公主還派人送來帖子請你赴宴,聽說你病了,又叫人送來不少名貴的藥材。可惜啊,若是你沒病,或許去和公主招呼一聲,孫家就能免去這一劫呢。”
“二哥玩笑了。”李修苦笑道:“你就別拿我這個半死的人開心了。對了,你看這個東西有用嗎?”李修地上放在牀內錢老漢的供狀。
沈珣早就看到那兩張紙片,只是認爲是郎中開的藥方,沒太留心。李修送到他眼前,他才仔細的查看起來。隨着目光的移動,眼中的憤怒之色漸深。
“這李家當真是狗膽包天啊,大半個縣城的田地都姓了李,他就不怕朝廷清查田畝時惹禍上身?”
李修搖搖頭,道:“有正管田畝事宜的鄭敬德做後臺,李家還怕什麼清查田畝?小弟只想知道,這供狀能不能扳倒李家。”
沈珣低頭沉吟片刻,道:“若有得力的官員做主,李家是死定了。但是,即便李家倒了,孫家依舊逃不脫和買的命運。反倒是多樹一個仇人,值得嗎?”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弄倒了李家,解決了孫家後顧之憂再說。”
沈珣想了想,問道:“老四,你準備如何操持呢?”
李修支起身子,說道:“杜刺史對鄭敬德一直不滿,我想試試從杜刺史身上下手。”
“這倒是個辦法。”沈珣認可的點點頭,道:“我想辦法把這供狀送到杜伯伯手裡。只怕杜伯伯未必肯答應整治李家。”
“事在人爲,我相信二哥。”
沈珣無奈的笑笑,安慰李修幾句,起身安排去了。
至始至終,李修話裡話外都圍繞着李家打轉,心裡的打算沒說出口。扳倒李家,再從李家身上攀扯道鄭敬德身上,逼迫鄭敬德說出王家莊大火背後隱藏的事實,進而找到殺母真兇,爲生母報仇。這纔是他心裡真正的算計。
鄭敬德倒了,鎮國公府再出面,孫家的危機不難解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