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視着老對手在衙役的押解下步履蹣跚的離開府衙公堂,落魄的背影落在眼中,李修心中卻沒有生出臆想中的喜悅之情。
一切都結束了嗎?
李修捫心自問,卻找不到答案。這場勝利來的太過於突然,也太過於戲劇化,更過於糊塗。
小小的江州府公堂背後參雜着太多人的影子。鎮國公府、內侍省、殿中省、江州府衙、位高權重的高傑、自污其身的安寧公主、給予最後一擊的杜刺史、神秘的柳夫子以及鄭敬德背後的靠山等等。太多人的參與,留下了太多的難以預測的後事。
李修不敢去想將來等待他的還有什麼。此時,他更關心能否從鄭敬德口中問出關於生母血仇的線索。然而這還是一個未知數。
狠狠的搖搖頭,將腦中紛亂的思緒甩開,李修回頭見遇到魏吉安和杜刺史唏噓的目光。
“這是鄭敬德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啊。”
李修好意的勸慰在兩人看來有些貓哭老鼠,鄭敬德淒涼的背影更讓他們心中升起兔死狐悲的感慨。
杜刺史冷哼一聲,不滿的道:“鄭長史已經認罪,如何處置自由朝堂公斷。可是,這其中你就沒有過錯嗎?”
李修低下頭來,想起和鄭敬德幾番交鋒。從江州府衙門外開始,自江州府衙公堂結束。命運似乎經過一個輪迴,昔日佔據主動鄭敬德成爲階下囚,而孤身一人走進江州的李修,卻陰差陽錯的笑到最後。
實力決定結果嗎?
不是。李修暗喊僥倖,無關實力,而是幸運,他幸運的遇到了命中註定之人。
無關對錯。
是的,無關對錯。
李修就是這樣回答杜刺史的詢問,很是坦蕩。
李修的坦誠讓杜刺史臉色稍緩,高坐在上首的魏吉安更是連連點頭。
“鄭敬德認罪,高克爽伏法,李修你呢?”
李修擡頭反問:“與我何干呢?”
魏吉安不怒反笑,道:“你承認高克爽是你家奴。即便你對他所做毫不知情,也難逃縱奴行兇,治家不嚴的罪過。”
高克爽作孽是在他接受李家酒坊之前,魏吉安的詢問是想讓他爲皇家背黑鍋的另一種說法嗎?
李修眨眨眼,如春風拂面般莞爾一笑,“魏御史,您這算是欲加之罪嗎?”
魏御史也笑了,道:“你親口所說無關對錯。”
“既然無關對錯,那麼請恕晚生不敢領罰。”
魏吉安豎眉道:“若是本官一定想罰呢?你仔細想想,真的沒有受罰的理由嗎?”
李修低頭自忖,思量許久,才依稀明白魏吉安話中的含義。
高克爽夥同鄭敬德兩人利用李家酒坊的名義,準確的說是利用安寧公主的名義,犯下樁樁重罪,這般大事,怎麼能夠輕飄飄的視而不見。
高克爽的親大伯是內侍省大太
監高傑,高傑是弘泰皇帝潛邸時就跟隨在身邊的老人,這些年來雖然偶爾犯錯,卻是對弘泰皇帝忠心耿耿。而鄭敬德身後那位靠山,在朝堂上也是非同一般,算得上是文臣領袖之一。
想要處置鄭敬德和高克爽,就繞不過這兩位。弘泰皇帝礙於情面不能直接下旨處置。也不能眼睜睜的看着有人利用養女的名義在地方上橫行作惡,所以就有了欽差天使魏吉安。
魏吉安受命來到江州府,第一要務是確保皇家清譽不受沾污。但是,往深了想,也未必沒有想要懲治鄭敬德和高克爽的意思。
可是採用何種手段處置兩人,卻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估計魏吉安最開始的打算是準備去聽去看,卻不準備開口。而會將所見所聞據實奏報朝廷和皇帝,等待朝臣和皇帝定奪。這應當是符合弘泰皇帝的想法的。
大抵應爲長安內有安寧公主堅持要懲治高克爽和鄭敬德,和弘泰皇帝想法相駁。不得以,作爲父親的弘泰皇帝和女兒之間“相互妥協”,纔有了內容完全不同的兩封書信,纔有了聖旨內夾帶私信的荒唐做法。
欽差魏吉安一到江州,就接下錢老漢的狀紙,藉以將李修和鄭敬德之間的矛盾放在江州府公堂之上。那時的魏吉安不過是想通過兩人瞭解江李家酒坊的真實情況,卻沒想當場做出決斷,所以,他纔會在堂審的一開始展示出模棱兩可的牆頭草態度。
李修意識到,魏吉安只是將火藥桶上放好引線,真正點燃火藥桶的是他自己。
是他的不依不饒迫使魏吉安不得以取出安寧公主的信箋,坐實鄭敬德和高克爽的罪過,並且改變了態度,當場處置了魏吉安和鄭敬德。
一件事情準備兩種應對方法。這種行事方式究竟是眼前的魏吉安所想,還是遠在長安的弘泰皇帝吩咐?李修不得而知。但是不論如何,李修沒忘記李家酒坊背後還有殿中省和內侍省的參與。
兩者都是皇室家奴,不難想象,已經認罪伏法的鄭敬德被押解進京之後,千里之外的長安城會驚起多大的風浪。
回頭細想,下令杖責高克爽的是李修,高傑恨的人也同樣應該是李修纔對。魏吉安巧妙的借用李修手中的刀,去捅向高克爽,免去了高傑心中的嫉恨。
李修仔細回味,忽然想到他向杜刺史借衙役時,杜刺史那張難看的臉。想必哪個時候杜刺史就已經想明白其中的緣故。杜刺史與其說是礙於魏吉安的逼迫和鎮國公府的情面才借人給李修,還不如說他是在表明將會守口如瓶的態度。
李修他當時的確只是單純的借人,沒有其他想法。他不清楚杜刺史是否會誤解,但也算是歪打正着,無意中將杜刺史拖下水來。
而這一切都是隻因爲內侍省大太監高傑,魏吉安和杜刺史表面上表現得對這位閹人不在乎,其實內心多少還是有些忌憚的。
如今,魏吉安一味主張要藉口處罰自己,究竟是爲了給高傑一個交代,還是另有其他原因?
李修想不明白,趨利避害的本
能讓他不肯接受。
連連搖頭,用實際行動表現出自己的堅決的反對,李修從杜刺史面前案几上取回安寧公主的書信,仔細的疊好,放在懷中貼着胸口的位置。
魏吉安閉着眼睛,連連搖頭,道:“李修縱奴行兇,失察之罪難免。本御史下令重責四十大板,當堂執行。”
魏吉安蠻橫荒唐的命令,激起李修反抗的性子,厲聲怒喝:“我看誰敢?”
李修圍困府衙的“惡名”在前,衆多衙役都認得這位鎮國公府四少爺,一時之間畏畏縮縮的不肯向前。
魏吉安看在眼裡,沒有發怒,而是一聲嘆息,看向杜刺史。
杜刺史冷哼一聲,道:“你別看我。本官以盡到職責,你們這些兒女情長的家事,本官真沒興趣去管。”
魏吉安輕輕一笑,道:“你既然看出是家事,就算不幫本官一把,也要幫李修一回纔對。如果本官沒記錯的話,杜刺史和鎮國公府還有姻親之誼。”
杜刺史沒好氣的瞪李修一眼,道:“若是別人還好,這個小子本官可沒興趣。他帶人圍困我江州府衙之時,可沒將兩家姻親的關係當回事。鄭長史認罪,府衙還有很多事要做,沒空陪你們玩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本官先行告辭,你們慢慢玩。”
魏吉安和杜刺史兩人之間沒頭沒腦的對話讓李修直愣。什麼時候開始,捱打反道是好事,不捱打反倒是禍事了?
魏吉安目送走杜刺史後,再次對李修問道:“你真的不肯乖乖的接受懲罰嗎?”
“無過不受罰。”李修回答的依舊強硬。
“你啊,大事聰明,小事糊塗。還真和夫子所說的一個模樣。”魏吉安笑着嘆息。
李修冷眼相對:“這和恩師有什麼關係?”
“這個問題,你自己去問夫子。”
魏吉安笑道:“我再問你一遍,如果這份責罰是夫子的意思呢?”
李修凝眉,想到和柳夫子相處多年,柳夫子從未將傳說中的戒尺落在他的掌心,當下就認爲魏吉安所說是虛假的託詞。
“絕不可能!”
李修斬釘截鐵的回答,惹得魏吉安哈哈大笑。笑罷,無奈的搖搖頭:“罷了,既然本官的好意你不接受,那就此作罷。今日因,他日果。異日你受到今日決定的惡果,千萬不要埋怨本官。”
魏吉安高深的話語落在李修耳中,讓他直皺眉。接言道:“即是好意,魏御史爲何不直言相告?”
魏吉安笑笑,道:“本官爲官多年,明哲保身還是學會的,絕不會將麻煩攬到身上。既然你悟不透,本官當然不會相告。”
算是故作高深,還是算虛言擾心,李修分不清楚,心中卻是十分的反感。
“那就等我悟出您的好意,再對你說聲‘多謝’。”
魏吉安也不客氣,扶案大笑,道:“好,本官就在長安等着你的這聲‘多謝’,但願你不要食言纔好。”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絕不食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