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最後一抹餘暉在西方撒下一片奪目的暗紅色。和太極殿廣場前的血色如出一轍。
橡木木板帶起的血色染紅大片青石地面,淡淡的血腥味隨着木板起落間,擴散到每一個角落。沒有哀嚎求饒,疼痛的悶哼聲都沒壓抑在嗓子深處。夜風帶着蕭殺之氣飄過,混合着淡淡卻清晰的血腥味,讓每個人心中的寒意頓起。
無關夜風夜色,只是從心裡散發出的寒意。
上一次太極殿前的沾染血腥是什麼時候了?
每一個人都捫心自問,卻得不到確切的答案。即便二十二年前夜色中的政變,太極殿前都未曾有過血色。二十二年的因爲弘泰皇帝不斷退讓換來的朝堂平靜,從未有過任何大臣在太極殿前受到刑責。
今日,李修的鮮血似乎在告訴朝堂衆位大臣一個鐵一般的事實,皇帝即便再如何退讓,終究代表着至高無上的皇權。
似乎太多人都忘記了那句,帝王一怒,血流漂杵。
大唐朝臣的鮮血會從這一刻開始不斷的流淌嗎?以鮮血作爲警告的序幕會從此拉開嗎?
無人知曉。
但是,眼前的血色卻是讓人從心底不斷的散發出股股寒意。
最爲杖責的主角,李修的意識已經模糊的不知道疼痛,意識中拉長的時間也讓他不知道四十大板還差多少。迷糊中剩下的唯一的意識就是,儘量的活下去。
不是爲自己,爲是爲那個賜予他新生的女人。
太極殿的大門始終敞開着,那一抹鵝黃至始至終隱藏在黑洞洞仿若吞噬人靈魂的太極殿內。
當那仿若天仙的身姿邁過太極殿高高的門檻時,想要站出來說話的柳夫子,在心中一聲長嘆後,悄無聲息的收回了步伐。
淚水模糊了那雙出塵脫俗的黑眸,吹彈可破的臉頰遍佈着淚花。
邁過門檻,走下石階,鵝黃色的宮裝胸口,已經被淚水打溼,安寧公主就這麼俏生生,梨花帶雨的站立在弘泰皇帝面前。
似乎倔強也能傳染,或者說執拗本就在骨子裡紮根。不曾有撒嬌般的囈語,不曾有痛哭流涕的求情,更不曾有撒潑打滾的無理取鬧。
安寧公主就這般站在弘泰皇帝面前,靜靜的,無聲無息的站在一國之君的面前。晶瑩的淚花卻如同散落的珠簾,在那雙出塵秀目中不斷的流淌,滴落。
時隔多年,弘泰皇帝再一次領會到心痛的感覺。那雙出塵脫俗如同浩瀚星海中最亮的星辰一般的雙眸中,往日裡的恬靜從容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真身的悲慟和哀傷。
在和這雙秀目柔弱又不帶有絲毫侵略性的目光對視中,弘泰皇帝再一次敗落的一塌糊塗。
扭頭躲閃這雙秀目的凝視,那一滴滴淚花卻仿若滴在他的心頭。
這是一個女兒,爲了她心中所愛,向着一位父親提出的無言的控訴。
弘泰皇帝心中五味交雜,不斷的躲避這雙秀目,卻又忍不住去窺探。深深的哀傷悲慟讓他無法逃避。
“呼……。”
重重的長長的嘆息,發自弘泰皇帝的口中。
從安寧公主出現,就一直將
注意力放在這對父女身上的高傑見狀,急忙對兩位行刑官猛使眼色。
高高擡起的橡木木板不在落下,手腕翻動見,兩條木板如同聽話的孩子,老老實實的依靠在行刑官身邊。
杖刑停止了,李修去爬在青石地面上,無聲無息,剛剛還粗重的喘息聲,已經毫無可聞。
晚了嗎?
久久,衆人目光中焦點的李修,無意識的一聲微不可聞的輕吟,換來一片長長的呼氣聲。
這時,安寧公主才肯對弘泰皇帝微微屈膝一禮。未等弘泰皇帝說些什麼,安寧公主邁着看似趁着,其實凌亂的腳步奔着趴在地上血肉模糊一片的李修奔去。
弘泰皇帝自嘲的笑笑,心中嘆息,女兒長大了!
李修從不確認是否能夠從這下死手的四十大板中挺過去。最後保持着得一絲理智讓他忽然感覺到,似乎木板已不在下落。
模糊的視線,昏昏欲睡的神智,讓他分不清身邊的情形。知道拿一抹鵝黃闖進視線,逐漸佔據了整個眼眸時,李修才明白,又是安寧公主讓他逃過一劫。
“你還好嗎?”
耳邊醉人的喃呢,帶着深深的心痛,李修費力的扯動嘴角,想要擠出一個令大家安心的笑容。卻不知他這份善意的笑容落在其他人眼中,比猙獰的兇惡更加恐怖。
“我……。”嘴角張合幾番,“我很好”這三個字怎麼都無力說出,
一滴淚水落在脣邊,鹹鹹的、澀澀的,卻滿是難以磨滅的情誼。
大口的喘着粗氣,貪婪的汲取着芬芳。新鮮的空氣通過肺部進入血管,進而遊走全身,一點點,一滴滴的恢復着精力和體力。
終於,在稍稍感到臀背間疼痛的前一刻,李修終於能將“我很好。”這三個字說出口。
然而,臉上的強顏歡笑,在血淋淋血肉模糊的傷勢面前,顯得那麼得無力。換來的又是一掬悲傷心疼的淚水。
安寧公主陪着李修輕笑,臉頰的淚水如同溪水般不斷的流淌。跌坐在地面,輕柔的彷彿在觸碰珍寶一般,安寧公主將李修佈滿冷汗的臉頰放在她的腿上。
“謝謝!”
李修的客氣剛剛說出口,就被一根芊芊素指堵住了嘴脣。
大庭廣衆,有傷風化。
這樣的罪名在每一個人心中升起,卻無一人敢說出口。包括高高在上的弘泰皇帝。
“送他回去吧。”
皇帝出口就是聖旨,然而,這道出自弘泰皇帝口中的聖旨,卻不知道接旨的人是誰。
安寧公主嗎?如今這個小女人眼中只有趴伏在她膝頭的李修。
柳夫子嗎?這位當朝尚書左僕射面色深沉,無人能夠猜想他此刻在想些什麼。
或許只有憨憨的許石頭這一刻顧不得太多,憤怒的瞪了弘泰皇帝一眼後,疾步來到李修面前,伸手就要拉扯李修。
“修哥兒,咱們回家。這傷得快治。”
“等……!”李修費勁的從牙縫中吐出一個字,連續的喘息半晌,才氣若懸絲的問道:“多少了?”
許石頭猛然一怔,反問道:“什麼多少了
?”
“板子!”李修每一個字說的都十分費力,彷彿在用生命說話。
蘭心蕙質的安寧公主轉瞬間明白李修話中所指,慘笑着,滴滴淚珠落在李修的面頰上。和着李修臉上不斷冒出的冷航交織在一起,順着李修慘白的臉頰滑落。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惦記着這些?”
悲慟心疼的責問,讓李修臉上慘笑連連,卻用盡全身力氣伸出手手去,輕握安寧公主素白的柔荑。
“哎……!”一聲長嘆,安寧公主在李修堅持的眼神中妥協了。淚水不斷的出塵秀目向着監刑官高傑看去。
高傑不止一次聽說過安寧公主和李修之間的風言風語,半真半假的讓人無法確認。當安寧公主從太極殿門內走出的那一瞬,已經坐實了這種謠言。
“三十二……,三十七板。”高傑第一次從安寧公主的眼中看到了除去恬靜平靜之外的神色。冒着欺君大罪不由自主的多報了五個數。
這是明目張膽的欺君啊。高傑偷偷的向着弘泰皇帝窺探。弘泰皇帝面無表情的點點頭。高傑這才放下心來。
模糊了神智的李修,根本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板子落在他的身上,聽到從安寧公主口中重複的數字之後,鬆開了安寧公主的柔荑,顫抖的手堅決的探出了三根手指。
“何苦呢?何必呢?”安寧公主無奈的淚水打溼了李修的眼角。
探出的三跟手指如此的堅決,手臂伸展,帶動一陣陣冷汗從額頭涌出。顫抖的手臂在夕陽最後一抹餘暉的映照下,堅決的從安寧公主消瘦的肩頭探出,直直插向空中的三根手指落在每一個人的視線中,一股令人生畏的堅決,在衆人心中變成一種徹骨的寒冷。
三板,還差三板湊夠四十大板。
在場每一位朝臣包括弘泰皇帝都明白這三個手指的含義。
這不是挑釁,沒人相信氣若懸絲的李修會在這個時候升起挑釁之心。
這是一個請求,對弘泰皇帝的請求。
“請你遵守諾言,打完剩下的三板,給我參加恩科的權利。”
夜風中,探過安寧公主肩頭的三根手指,如同一面高高飄揚的旗幟,堅定的插在太極殿前的廣場上,插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你可知道,這三板打下去,你的命就沒了!”
不知道弘泰皇帝是怒氣攻心,還是其他原因,詢問的語氣不自覺帶着點點顫聲。
“一、諾、千、金!”一字一頓,每個字相隔都是粗粗的連續的喘息。
信守承諾,我挨四十板子而不死,獲得恩科的資格。這是一場以性命爲賭注的豪賭,只爲了心中的信仰。
“你在找死!你堅持什麼?你又是爲了什麼去堅持?這科舉題名對你就那麼重要,甚至於你肯以生命去換取?”弘泰皇帝目赤臉紅,顧不得身份,大聲吼道:“你出身世家,憑藉鎮國公府‘沈家’這兩個字,換取一個七品蔭庇完全不成問題。退一步來說,即便鎮國公府不肯爲你來求到朕的面前,你還有教授你十餘年的恩師。柳卿也足以爲你求得一官半職,你何必鐵了心只認着科舉一途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