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落魄雙目失去焦點的沈博被下人擡了出去。沈安元心頭的怒氣似乎還沒發泄完。側頭看向李修的目光漸漸不善。
“剛進鎮國公府大門,就痛毆崔安。而後鄭祥宏對你挑釁,結果差點當狗爬出青樓。鄭敬德惹到你了,若不是安寧公主出現,堂堂江州長史恐怕也要身敗名裂。沈博曾經嘲笑過你,現在就要去北疆大營廝殺掙命。聽說你在王家莊時,因爲王家族長招惹了你,結果王家莊上下不寧。綏縣縣尉爲王家族長出頭,結果被你逼得家破人亡。
那麼,現在請你告訴我,你下一個目標是誰?”
李修挑眉冷笑道:“您說錯了。第一,這些人都是他們招惹我的,別說得我好像個喪門星似的。允許他們算計我,還不允許我反擊了?
第二,沈博被髮配北疆,不是我決定的,是他咎由自取而由你們決定的。
第三,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我下一個目標是李家,太白春的李家。”
李修頓了一下,又道:“三伯,聽說解除沈博禁足的話是你說的。沈博能夠跟李家勾搭上,也該多謝你啊。”
“你的意思是說,我讓沈博去找的李家?”沈安元聽出李修的話外之音,心頭怒火猛然壓抑下來,雙目中冷冽好似寒冬的風雪,“我有那麼無恥齷蹉嗎?”
李修不甘示弱的以更加冰寒的目光迎了上去,兩道目光交錯,彷彿深冬的暴風雪捲過,“那你告訴我,李家的事與你無關!”
沈安元的目光聚焦在一點上,語聲平和卻堅定的道:“不錯,我是不想孫家酒坊繼續下去。但李家所有事更我無關。”
“別對我說,對着沈家的名望說。李家的事跟你無關。”
沈安元猛然轉身,衣襟飄揚,帶起一陣清風,面對着沈家祖祠的方向,一字一頓的說:“李家的事跟我無關。”
李修信了,就因爲沈安元能夠拋下探花的功名,一心一意操持鎮國公府進近二十年;就爲了沈安元爲了沈家名聲,敢於火燒江州府衙。李修相信,執着於維護鎮國公府名聲的沈安元,不會以沈家名望來撒謊。他骨子裡的驕傲不允許他這麼做。
“好吧,我信你。”李修鄭重的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哦,別忘了給薛天成送去一萬緡銅錢,那是賄賂官兵閉嘴的花費。”
一萬緡,好大的數字啊。孫家酒坊最紅火的時候,以江州府爲中心,遍佈附近七八個州府,一年的利潤也不過是萬八千緡。
沈安元聽到這個數字,連眉頭都沒皺,“這個不用你管,家裡自有安排。”
“那就好。”李修擡腿要走。沈安元擡手攔住了他。
“你拿回這支箭,爲此沈家上下答應你一個要求。”沈安元的意思是鎮國公府可以幫助李修收拾李家。
李修一聽,頓時心中一動,砰砰的心跳好像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一樣,急忙確認道:“任何要求都行?”
沈安元對李修忽然間啞了嗓子感到奇怪,點頭道:“對,任何要求。如果你想讓李家酒坊關門,只要你說,三天內,立即必然滾出江州。”
李修連續深呼吸,猛搓因劇烈心跳而通紅的臉頰,
憋足了勇氣,轉頭看向鎮國公,“方纔三伯說沈家上下答應我一個要求,這沈家上下包括您老人人家嗎?”
李修期冀的目光是那樣的明顯,鎮國公聽懂了李修的問題。長嘆一聲,緩緩道:“現在的日子過的不好嗎?爲什麼偏要自尋煩惱呢?你終究還是執着在前人往事上啊。
鎮國公看向李修的目光中,有憐憫,有佩服,有失望,最終化作一種複雜的無奈。“罷了,看在你幫鎮國公府躲過一場麻煩的份上。這個要求也將老夫包括在內。”
鎮國公對沈安元擺手道:“你去忙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鎮國公和李修之間好像打啞謎一樣,沈安元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鎮國公下令,他也不得不離開房間。
第一次見到鎮國公,就是在這件屋子。時間纔過去不久,李修甚至還能清晰的記得,當時房間內的佈置。撤去方桌,搬進來兩張案几,似乎能追溯時光的流逝。
那次見面,他曾直言不諱的提出三個問題,可是鎮國公以種種藉口拒絕回答。
還是兩個人,還是這間房。李修得到了一個承諾。曾經的李修是一門心思追究生母的下落。現在,他卻有了別的牽掛。
眼看着渴望許久的答案就在眼前,李修猶豫了。
生母!李家!
是以這個承諾換取李家的覆滅?還是從鎮國口中詢問到他尋覓許久的答案?
是爲了身邊的人犧牲心中期盼已久的渴望,還是堅持心中無法放棄的執着?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李修沉默着,猶豫,躊躇。鎮國公微笑着,給着他充裕的考慮時間。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再次擡起頭來,李修的神情堅毅而平靜。
“我娘人在哪裡?”
李修輕輕的詢問在無聲的房間裡清晰的如同夜空中的明月。
“李家怎麼辦?”鎮國公挑眉問道
“我娘人在哪裡?”李修雙眸堅定的如同大漠上屹立不倒的胡楊林。
“你不會想知道答案的。”鎮國公帶着少見的惆悵。
“我娘人在哪裡?”李修嘴角拉起一絲雲淡風輕的弧度,腦海中一個聲音不斷的重複,“人,總要有自己的堅持。”
“她死了,就葬在沈家祖墳旁。”
鎮國公不自覺的躲閃着李修的目光,點點頭,側過身去。
生與死的距離有多遠,期望和絕望之間有多近,大抵只有嘴脣上下張闔的距離。
等我長大,我要爲你建立人間天堂。這是一個蹣跚學步孩童的信仰。
無情的大火摧毀了美好的信仰。堅強的少年用七年時間建立起另一座信仰的豐碑。然而,某位老人脣角張闔,無情的現實再一次冷酷的摧毀了這位年輕人的信仰。
我該拿什麼拯救你,我孤苦無依的靈魂。
“真的在你意料之外嗎?”鎮國公的詢問更像是某種不忍心的提醒。像一顆無處不在的塵埃,輕輕的落在無力思維的李修耳中。輕盈而清晰。
你沒想到嗎?內心中一個輕柔的聲音不斷的提問,迴盪在空寂心靈廢墟上。
如果沒有想到,那麼面對鄭敬德時,不會是被動反擊。如果沒有想到,第一次見到鎮國公時,將是一場火爆激烈的追問。如果沒有想到,沈家上下都會被他不停的追問。如果沒有想到,王家莊七年有餘的時間,不會被蹉跎。
就是因爲在冥冥之中,在內心最深處早已猜到了結局。所以,纔有了逃避,纔有了躲閃。纔有了呼喊中的退縮。
不敢面對,不想面對。不能去面對。
不是軟弱,這是人之常情,是一個孤獨的靈魂在尋找着皈依。
自欺欺人嗎?
不是,這是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質。
天,怎麼在旋?地,怎麼在轉?腳下是大地還是雲朵?爲什麼如此是鬆軟?腿呢?怎麼感覺不到那雙筆直屹立在大唐土地上的雙腿。
哦,不僅僅是腿。房屋。桌案。聲音、光線,所看所感全都是一片灰濛濛濃霧般的空靈空寂。
只有一個溫柔慈愛的生硬不斷在心靈最深處迴盪。
“寶寶,我們該走了。你不屬於這個大院子哦。”
“寶寶,餓了嗎?看孃親給你買到了什麼?你最愛吃的桂花糕哦。”
“寶寶,好像又長高了哦”
“寶寶,娘對不起你。委屈你了。”
“寶寶,這是你王叔。你該叫小丫頭妹妹。”
“修兒是神童哦,這麼小年紀就考上了縣學。了不起哦。”
“修兒……。”
空寂中,溫柔的聲音不斷的攪動着濃濃的霧氣,似乎經歷了天荒地老,也似乎只在一瞬間,最終濃霧聚集起一張美麗女人的笑臉。溫柔慈愛充滿母性的笑臉是那樣的熟悉。
“孩子,醒過來啊!”
不是洪鐘大呂的震耳欲聾,不是警鐘長鳴的震撼心靈,只是慈母對兒子的呼喚。這是倚門盼兒歸的母親的呼喚。這是血脈中無法割捨的母愛的召喚。
“娘……。”
隨着一聲從心靈最底層喊出來的喃呢,呆滯蒼白的臉終於恢復絲絲紅潤,空洞無關的雙眸漸漸恢復些神采。一滴晶瑩的淚珠在蒼白的眼角凝結、滑落。
眼前是灰黑的房樑,後背是冰涼的青磚,額頭上微微發熱的疼痛,告訴着李修,他還活着。他還沒有追尋那位可憐女人的腳步離去。
只是,最疼最愛她的人已經化爲塵土,那麼孤零零一個人繼續在迷霧中奔跑,還有意義嗎?
仰躺在冰涼的青磚地面上,李修顫抖的雙脣無意義的喃呢着。
“是我的怯懦,還是你的殘忍。”
“這是你一直追尋的。老夫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李修想說點什麼,雙脣張闔着,最終化爲兩行清淚,靜靜的流淌。
是啊,頭頂上的老年又沒有什麼錯處。這個答案是他要求的。老人不過是給他一個殘酷的真實現實。即便他還沒有準備好接受這個本來已經存在他內心深處的答案。
“能詳細些嗎?譬如,她走的痛苦嗎?”兩行清淚打溼了耳鬢旁的青磚,即便心中如何痛苦,即便心中千般不甘萬般不想,在這一刻,李修於拋下了七年多的怯懦,學會了勇敢面對殘忍的現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