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磊一開腔,在滿朝文武的目光壓迫下,李修就知道,他得打算已經落空。
在太極殿內,在文武百官面前,在當今天子的座下,寫出一張暗察司公文,當着所有人的面要將信口開河的御史言官抓回暗察司問案。這看似荒唐,卻有着深意。
李修故意的拋開韋家門前的一系列事情,窮追猛打的對着御史言官發難,就是想將這灘渾水攪合得更渾一些。渾水纔好摸魚,纔好確定弘泰皇帝的態度。
趙磊的一句話,讓李修的打算落空,這灘渾水變清了,最少來說,對與大唐百官已經變清了。目光焦點中的李修心知肚明,接下來纔是正戲。
眼睛一轉,心中做好迎接羣臣詰難的準備。但在此之前,李修還要間眼前的事情做完。
“趙相,暗察司公文已出,下官就要盡職盡責。還請您老稍等。”
李修不管趙磊心中作何想法,轉身直面弘泰皇帝,道:“請陛下借幾位金吾衛用用。”
在衆臣看來,李修這是變相的膽大包天的逼宮。可在李修心中所想,這不過是一次試探,試探弘泰皇帝對暗察司、對自己的重視程度。清楚的瞭解暗察司在弘泰皇帝心中的地位之後,李修纔在接下來的朝堂風雨中給自己一個明確的定位。
是暫避鋒芒的低頭認罪,還是掀起準備好的底牌,讓文武百官無話可說,都要由弘泰皇帝的態度決定。
弘泰皇帝看清楚李修心中所想,神情玩味的沉默不語。柳夫子看看明白李修所爲的深意,老懷甚慰的輕輕點頭。
朝臣中很多人也看出來這是一種試探,頓時目光聚集在弘泰皇帝的天顏之上,等着弘泰皇帝的表態。
弘泰皇帝輕輕一笑,極其巧妙的將這塊燙手的山芋退給了右相趙磊。
“趙愛卿,你認爲呢?”
趙磊剛要開口,眼角餘光無意中掃過一臉微笑的柳夫子。頓時,心中打好的腹稿已經說不出口了。他擔心弘泰皇帝在詢問完他的意見之後,再來一句“柳愛卿,你認爲呢?”他確認不了弘泰皇帝的態度,卻能夠確認這位壓在他頭上的大唐首輔一定會和李修站在同一個陣營。
“風聞奏事本就是御史言官的責任……。”
“先捕後奏也是暗察司的權限。”
趙磊根本沒去看似笑非笑打斷他說話的李修,一本正經的看着弘泰皇帝,繼續道:“或許鄒御史有失言的地方,卻也不能說他參奏不實。李郎中是否有囂張跋扈欺辱上官一罪,還得聽從公斷,不能憑藉鄒御史一面之詞。當然,也不能聽李郎中信口狡辯。依臣之見,不妨等上一等。李郎中若有罪,鄒御史自然是參奏詳實,無罪有功。李郎中若無罪,再對鄒御史議罪也不爲遲晚。”
“趙愛卿所言有些道理。鄒御史殿外聽宣。”
弘泰皇帝一句話將鄒御史攆出太極殿,李修心裡還是不太滿意。不是對結果,而是對弘泰皇帝的態度,和趙磊的言辭。
什麼叫聽公斷?公斷就是滿朝文武的表態。李修不認爲充斥着世家門閥影子的大唐滿朝文武能給他一個公平。沒有公平的公斷就是多數人對少
數人的暴政。這點李修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李修剛想說話,弘泰皇帝帶着幾分不耐煩的語氣,高踞在龍椅之上,冷聲道:“都稍安勿躁,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大唐朝廷不會冤枉好人,也不會讓壞人逍遙。”
弘泰皇帝話中有話,讓李修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趙磊心中卻是一驚。
然而,弘泰皇帝再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大手一掃,擺在龍案上的奏摺散落在御階之上。
“李修,這些都是彈劾你乖張無忌,威逼老臣的奏摺,你有何話說?”
李修上前撿起基本奏摺,走馬觀花的看了一邊,心中暗暗好笑。這些奏摺的內容彷彿都出自一家,盡是些大同小異之言。立場嗎,自然都是站在韋家一面,衆口鑠金的在詆譭李修和暗察司。
顛倒黑白用在這些奏摺之上是最爲合適的形容詞。每篇奏摺都在說李修以及暗察司如何如何,根本未曾提起韋家門內的八牛弩以及韋家的死士,更沒提起暗察司死在韋家門前的冤魂,而是說暗察司威逼韋家,韋家不得以反抗。然後韋家又百餘口人死在暗察司的刀下。
從這些奏摺來看,李修就是一個不知敬老,乖張放肆的惡徒,千刀萬剮都不足以平民憤的那種。
“有些意思哦。”李修嘿嘿一笑,拎着奏摺道:“本官帶暗察司屬下前往韋家也不過半天的時光,甚至說韋家門前死人的事情纔不過一個時辰,就有這些奏章遞到龍案之前,真不知道朝廷各個衙門什麼時候有這樣的效率了。若沒記錯,暗察司修繕官署,請求朝廷將所欠俸祿發下來的公文已經遞到相關衙門差不多有一個月了吧?什麼時候各位朝廷重臣能夠將處理政事的速度提高到今天排除異己的一半,大唐朝廷早就威服海內了。”
“別東拉西扯的,你現在該把帶兵屠戮韋家家人的事情說清楚。”兵部尚書侯韞秉冷冷的插了一嘴,待李修看向他時,他的目光卻轉向了別處。
侯韞秉是武將帶兵出身,算不得世家之人,往日裡和韋瑾蒼趙磊之流走的也不近。他突兀的插言讓李修一愣,忽然想到這位兵部尚書出身南疆大營,一貫對執掌北疆大營的沈家心存不滿,頓時想明白他落井下石的緣由。
“侯尚書,請問彈劾本官的奏章中可有您的筆墨?”
彈劾李修的奏章都是出自御史或者不足以立足太極殿的小官,最高的官也不過是禮部侍郎賈逢,就是閉門思過結束的禮部尚書郭澱忠都只是人站在了太極殿內惡狠狠的看着李修,尚且未曾留下隻字片言,何況侯韞秉了。
侯韞秉輕輕搖頭,輕蔑道:“你一個五品郎中,還不值得本尚書親自彈劾。”
“這我就放心了。”李修點點頭,笑眯眯的道:“我還真怕韋府內得那張八牛弩是出自兵部庫房。”
“你說什麼八牛弩?”侯韞秉猛然回頭,一雙牛眼大睜,怒視着李修,彷彿要吃了李修一樣,厲聲道:“你說什麼八牛弩?韋傢俬藏了八牛弩?”
“沒有八牛弩,本官怎麼會下令強攻韋家。奈何韋家太不成器,百餘死士抵不過玄甲精騎的一蓬箭雨。”
“
是你先威逼韋家,韋家纔拿出八牛弩對抗你的亂命。”郭澱忠一副你先犯錯在先的樣子,冷眼看向李修。
“這麼說,韋傢俬藏八牛弩一事,郭尚書心裡是清楚的了?”李修嘿嘿一笑,刺了郭澱忠一句,卻沒在這些枝節上糾纏。擡頭看向弘泰皇帝,大聲道:“韋傢俬藏八牛弩,臣帶着暗察司樹下前去查案,遇到韋家死士的拼死抵抗,暗察司下屬傷亡十數人。臣一心爲公查案,不知道身犯何罪。”
聽聞八牛弩這種軍中重器出現在韋府,身爲兵部尚書的侯韞秉心中有些急了。八牛弩這種東西,在長安附近也就禁軍大營和兵部庫房內纔有,就是負責生產的軍械監,也是造出一具送走一具,根本沒有存貨
侯韞秉一把抓過李修的朝服衣襟,厲聲問道:“韋相爺家中的八牛弩是哪裡來的?”
李修一臉的不在乎,道:“誰知道呢?禁軍大營,兵部庫房,大抵也就這兩個地方了。”
“八牛弩也不是你圍困欺辱韋家的理由。”郭澱忠現在也就剩下嘴硬了。
李修輕瞥他一眼,輕聲道:“若是本官說,聽到密報。韋家內藏有軍中重器,才特意以將作監本官遇襲的理由前往韋家查案,郭尚書信是不信呢?”
顛倒黑白,李修或者還沒學會。但是將因果倒置,這點小小的手段李修還是有的。李修說有密報,誰都無法查證。身爲暗察司主管,李修身爲主官,在暗察司文檔中塞進去一張紙片,太容易不過了。
務本坊在暗察司和韋家聯手下封鎖,雖然目的不同,但那時的務本坊確實是難以傳遞消息。滿朝文武能夠知道韋府前發生了人命,已經不易,其中的細節根本無從得知。
李修掀起八牛弩這張牌,確實讓他們心中爲韋家編織的脫罪理由全然成空,更無從說起對李修的彈劾。
趙磊心中嘆息再三,想了再想,還得替韋家說話。即便他心中恨不得韋家就此一蹶不振,韋瑾蒼一命嗚呼,好方便他整合韋瑾蒼留下來的勢力。但是,當着衆人的面,就算是做戲,他也得幫着韋家說話,只爲了給大家留一個知恩圖報重情義的印象。
“當着朝廷重臣的面前,李郎中說韋家有八牛弩,大抵應該不假。說韋家有八牛弩,臣信了;說韋老相爺知道八牛弩所在,打死微臣也不信。微臣不信一輩子德高望重公正廉明的老相爺,會在家裡私藏一具八牛弩。還請陛下明察。”
“臣也不信,請陛下明察。”
“臣也不信……”
一時間,太極殿內盡是些不信的言辭。以禮部尚書郭澱忠叫得最響,以頭搶地的不斷叩首,咚咚聲中,額頭已經看見少許血絲。
“好了,好了。別說你們了,朕也不信。”弘泰皇帝擡手示意大臣們起來,語氣中帶着點點唏噓,“韋相說是朕的臣子,幾十年相處下來,還不如說是朕的朋友。朕怎麼會相信他故意在家中私藏一具八牛弩呢?朕會讓有司衙門嚴查,還韋相一個清白。”
在一片“陛下聖明”的歡呼聲中,李修冷笑着開口,說出來的話和衆口一詞的文武百官的聲音相比,顯得格外的格格不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