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甌取勝後,太皇太后的病日益沉重,眼看是不中用了。這天深夜,劉徹處理完朝務,剛從宣室殿初來,長樂宮就派人傳話,太皇太后病危,請皇帝立即過去。
太皇太后合衣靜靜臥在牀上。她的臉色又灰又白,微微喘着氣,像一盞快要熬進了油的燈。見劉徹進來,她張開了眼。
“徹兒.....你過來...”
“奶奶,你怎麼樣了奶奶...”
“徹兒,你......怨奶奶嗎?”
聽到這句話,劉徹一下紅了眼圈。登基這些年,他的確受過這位奶奶無數委屈。可畢竟是血脈至親,此時此刻,他捨不得奶奶離開。
“奶奶這是說什麼,孫兒沒有。”
“一定是怨的吧....奶奶知道你是個心性兒高的孩子。你一定怨奶奶把持朝政,強佔虎符....”太皇太后喘得更厲害了,顫抖着伸出手,劉徹連忙握住,卻覺得手心裡握上了一個銅製的小塊兒。展開一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大漢調兵虎符。
“奶奶現在把它交給你.....交給我的小孫兒......去打匈奴.....”
“奶奶!”握着虎符,劉徹哭的像個孩子,眼淚撲撲簌簌的打落在手背上。
“徹兒,你記着,一定.....要小心你那些叔王.....”太皇太后似要用盡全身的力氣,一字一頓的說道:“替我頒一道遺詔,淮南王劉安身體不佳,三年內不必入朝......你讓他老老實實的呆在封地....”
建元六年,太皇太后竇氏薨。自此,雄鷹般的帝王終於展開了翅膀。劉徹採納董仲舒的“天人三策”,“罷黜百家,表彰六經”,大力推廣儒學教育。在朝中,他連廢三公,丞相許昌,御史大夫莊青翟紛紛下獄。又再頒求賢詔,選賢任能皆不論出身貴賤,使得朝野上下頓時氣象一新。
經歷數年宮廷風雨的洗練,衛青早已不似當初的牽馬少年。雖然他待人行事依舊小心謹慎,舉手投足間卻顯得愈發成熟穩重。他所訓練的羽林軍,期門軍也進步神速,如一把鋒利寶劍,只等着出鞘的一刻。
光陰似水,歲月如流,轉眼間已是元光六年。自馬邑之圍失敗後,匈奴一直在邊境瘋狂報復,如今又再一次興兵南下,在代郡殘忍的屠城,又進攻右北平。車騎將軍韓安國年邁不敵,右北平失守。短短几天,幾個邊郡皆是屍山血海,哀鴻遍野,其悲慘景象自不必說。
宣室內,韓嫣正拿着一張來自匈奴的絹帛哆哆嗦嗦,
“陛下,這封書信臣不敢念......”
“少廢話,快給朕念!”
“是。匈奴人說要漢朝十日內派公主和親,否則就踏平長安.....還說.....”
“還說什麼!說!”劉徹咆哮起來。
“陛下,他們還說匈奴大單于不在乎公主是否嫁過人,聽聞陛下的姐姐平....平陽公主十分美貌......”
“啪”的一聲,案几上一隻大大的玉盞被劉徹摔得粉碎。
“出去,都出去,衛青留下。”
“陛下!”衆人剛退下,衛青便跪地進言道“時機已經成熟,臣請陛下出兵!”他激動的滿面通紅,炯炯的雙目彷彿隨時都能噴出火來。雙脣緊緊合着,好像還有許多話,卻沒有再說下去。
劉徹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擡手扶起衛青。
“朕記得你在上林苑練兵時,對羽林說過一句話。‘作爲騎士,要愛自己的馬’,下一句是什麼?”
“作爲男人,要愛自己的女人!”
“就是這句話!”劉徹直視着衛青,“你說得對,時機到了,寶劍該出鞘了!衛青,這一次,朕要你去!記住,朕只給你這一次機會,你不可以負朕!”
當日,未央宮中,劉徹力排衆議,命輕車將軍公孫賀出雲中,騎將軍公孫敖出代郡,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命衛青暫代車騎將軍,出上谷。各領一萬軍騎,分四路出擊匈奴。
“寇可往,我亦可往!”君王的聲音響徹殿宇。
月至中天時,衛青又一次來到灞上,平陽公主的車駕早已停在那裡。
從衛青進宮的那一天起,一別已經十年。十年光陰十年心,十年的時間太久,足以看盡桑田滄海。到如今,故地重遊,周圍風景如舊,二人的心境卻早已大不相同,一時竟都沉默了。
“和親的事我聽說了。”還是平陽先說了話。
“衛青,要是我真的去匈奴和親,你會怎樣?”
“不可能!”衛青頭一次這樣大聲跟公主說話,也是頭一次,他擡起頭,認真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衛青會誓死守護公主!”
“是,我知道,我知道的......”平陽笑了,眼裡卻泛着光。天上的玉輪將碧色的水面映得發亮。
衛青突然移開了目光,怔怔的望着河面,許久纔開口,
“你覺得我行嗎?”
“你行,也只有你行!”平陽的手輕搭在衛青肩上,使他把目光轉向自己。
“不要問自己行不行。告訴自己,你纔是大漢最威武的將軍!是所有漢家公主得以安心的理由!你出征後,我將日日在這灞橋邊祈禱,等着我至高無上的將軍,帶着赫赫戰功,帶着無上的光榮和驕傲,勝利,平安的歸來。”
如同風吹開了一池春水,衛青再也顧不得其他,一把抱住了平陽。四周靜悄悄的,甚至聽不到鳥鳴。他抱得那樣緊,彷彿是怕懷裡的公主真的被匈奴搶去一般。就這樣抱了許久許久,不願放開,只希望天地能在這一刻靜止。平陽沒有說話,一動不動的任他抱着,眼淚一寸寸的潤溼了他藍色的戰袍。
不知過了多久,平陽鬆開手,從懷裡摸出一塊暖玉佩,上面拴着一小段紅繩。半月狀的白玉,通體透明,摸上去溫溫潤潤的,上面雕着麒麟狀的花紋,背面還用小篆刻着一個“安”字。平陽拿起玉佩,玉藕樣的雙臂輕輕環過衛青的脖頸,小心翼翼的爲他將紅繩繫好。
“這是小時候父皇給我的平安佩,陪了我好多年。現在,我把它系在你身上,讓它代替我陪着你,伴你出征,伴你上戰場,伴你面對刀光劍影和大漠狂沙。讓它把所有上天賜予我的福祉都帶給你,保佑你平平安安的歸來。”
衛青沒有接話,只是深深的望着平陽,目光中的熾熱似乎要把她點燃。作爲軍人,每次出征他都有必死的決心。可是現在,此刻,他只想好好看看眼前的人,把她的模樣刻在腦子裡。終於,他頭一次對高貴的公主作了“忤逆之舉”。月光下,他的身體有些微微發顫。他輕攬過平陽的腰肢,吻了上去。彷彿是怕弄疼了她,他吻得很柔很軟,用溫熱的氣息暖着她冰涼的嘴脣。平陽緊靠在他的懷裡,閉着眼,雙頰發燙,渾身不住的顫慄,連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墨色的夜空將二人的身影緊緊籠罩,他們的眼淚和着月光,交融在一起,再不分彼此。
不遠處,兩株木桃樹的枝幹相互纏繞着生長,長得枝繁葉茂,分也分不開。在《詩》中,他們訴說着這樣的語言—
終身所約,永結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