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算是虛驚了一場。還未進城時,天子突然派人到軍中傳旨,命大軍推遲入城,他還以爲起了什麼變故。沒想到,也就一個時辰後,宮裡又親自派了人來“恭請”衛將軍入城。衛青被這“恭請”二子驚了一下,卻也沒太在意,繼續率軍朝着長安城緩緩而行。
剛進了城門,又接到一道旨意:“車騎將軍全軍可戎裝穿過馳道,接受全城百姓的夾道歡呼。”
將軍騎着一匹雄健的白馬,紅色的戰袍隨着馬的前行輕輕飄動。陽光下,他藍色的戰甲泛出耀眼的色彩,令人不敢直視。他的身後,“衛”字大旗高高飄揚,朗空旭日下,那份颯爽英姿不知令多少男兒羨豔不已。馳道兩旁人頭攢動,百姓們摩肩接踵,齊聲高呼着衛青的名字,其盛況更勝從前。畢竟這一次的勝利意義重大,足以讓整個大漢朝爲之瘋狂。
可衛青的表情卻依然平靜淡漠,彷彿眼前一切的繁華都只是一場屬於別人的盛宴,與他絲毫無關。
行至司馬門,四周已被灑掃乾淨,黃土墊道,城門上也是張紅掛彩,正中央的新搭起的十米高的拜將臺赫然在目。韓嫣作爲特使,早已手持詔書在門前等候,文武百官更是早早的恭立於兩側,只等待一人登場。
衛青和諸將翻身下馬,埋首下拜,鎧甲之聲錚然作響。
“詔命,長平侯衛青塞外大捷,拜爲大將軍,爲我大漢三軍統率!”
“衛將軍請上臺,接大將軍印!”在韓嫣的指引下,衛青登上拜將臺,單膝跪地,雙手將金印接過,高高捧起。
“恭賀大將軍塞外大捷……”文武大臣因奉皇帝旨意,此時不管情不情願,都齊齊向衛青行了跪拜之禮。將士們兵刃指天,爲他們的將軍慶賀。那整齊的呼號聲驚天動地,氣吞山河,令城牆都爲之搖撼。這番浩大聲勢,放眼滿朝,早已無人能及。
只是這一片朝賀聲中,不知已經含有多少明裡暗中的妒恨。
轉眼又要到了上元節,長安的街市又熱鬧了起來。因剛剛打了勝仗,劉徹下詔放寬了對商戶的限制。所以華燈初上時,也可以看到不少街邊的小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也給長安增加了不少歡喜氣兒。劉徹心裡喜歡這份熱鬧,朝中諸事順利,塞外大揚國威,少時的豪情已逐步實現,心中構想的煌煌盛世也近在眼前,他真真感受到了作爲帝王的驕傲與自豪。這天,他下朝早了一個時辰,忽的玩兒心大起,拉上皇后子夫,二人在黃昏時分便裝出宮遊玩。
“子夫,有件事兒咱們是不是該考慮了。”劉徹一身玄色貂裘,說話時呼出一串白色哈氣。街上人聲鼎沸,他和子夫又特意選了普通的衣飾,因而並未惹人注意。
“陛下是說……”子夫對劉徹所指心領神會。
“唉!朕就不明白姐姐在想什麼?衛青都回來半個月了,她居然一次也沒進宮來過。到底是怎麼了?就衛青那性格,難道還指望他張口去提迎娶公主?”
“陛下,你的意思是準備賜婚了?”
“也不能只等着朕賜婚啊。”劉徹重重嘆了口氣。“姐姐都等了十六年了,現在衛青已經官拜大將軍,她怎麼反倒不上心了?”
“陛下,你還是不懂女人的心思?”子夫意味深長的一笑。
“唔?”
“情將至時情更怯啊。平陽公主雖然是天潢貴胄,說到底,也只是個至情至性的女子。”
劉徹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獨自向前踱了幾步,目光卻被一個小攤兒吸引住。
“哎!夫人,快過來看看!”
子夫被“夫人”這稱呼逗得一笑。從前沒做皇后的時候,劉徹總是私底下這樣喚她,說有民間普通夫妻的感覺。入主椒房殿後,她已經很久沒聽過這兩個字了,心裡不由得蜜一樣的甜,忙幾步趕了上去。
小攤上擺着的是幾排各樣的剪紙。剪紙並不稀奇,可難得的是,這攤上的剪紙都是用大梧桐葉剪刻而成,以雕,鏤,剔,刻的技法細細作成,紋樣精緻繁複,一看便知是極上乘的工藝。
“這片雕的有些意思。”劉徹拿起一片葉子仔細賞玩。
“您好眼光。”攤主十分熱情,看劉徹問起這片葉子,興致大起,道“這片雕的是大將軍凱旋時的樣子,我當時去看了,那叫一個威風啊!到底是咱皇上聖明有爲,慧眼識人,大將軍又百戰百勝,咱現在才能安生的在這兒熱鬧……”聽攤主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劉徹和子夫心裡暗笑,臉上卻故作平靜。一旁的子夫又隨手拿起另一片梧桐葉。這片乍一看並不起眼,可細細觀察纔會發現,上面線條繁雜,似乎另有深意。
“這雕的是什麼?”子夫好奇的問道。
“這片的樣式可是我這裡賣的最好的了!”攤主眉飛色舞的,越說越高興,“這片名叫‘灞橋相送’!雕的是咱們平陽公主送大將軍出征!”
“什麼?”聽了攤主這話,劉徹和子夫瞬間愣在了原地。
“您二位還不知道?都傳開啦!有人親眼看見,大將軍每次出征,平陽公主的車駕都停在灞橋!不是去送大將軍還是什麼!”還有人說,每次大將軍出去打仗,平陽公主隔三五日就去驪山潼廟祈福,不用說,肯定還是爲了大將軍啊!……”
“大將軍以前是公主家騎奴,我看這事兒不行……”旁邊的婦人看上去是這攤兒的“女主人”她一直坐在旁邊,這時候才搭上一句話。
“你們婦道人家懂什麼!”攤主帶着不屑的表情訓斥了婦人一句。“咱大將軍威名赫赫,又是萬戶侯,人長得也英俊魁梧。看看大漢朝的侯門千金,有誰能配得上大將軍?平陽公主美貌也是名動天下,連匈奴人都知道,除了大將軍誰還能配的上公主?依我看吶,這就真真應了那四個字-‘天作之合’!”
辭了攤主,劉徹和子夫直接回了宮,那婦人的話讓劉徹心裡不是滋味。第二天一大早,衛青就被召進宣室殿“議事”。
衛青的大將軍府就建在宮外不遠。因爲是皇帝欽賜,規模倒不小。可裝潢陳設卻十分普通,這自然是衛青自己的意思,劉徹知道他不事張揚,也就依了他。
剛打了勝仗,也沒有新的出兵戰略,皇帝卻早早的傳旨“議事”,衛青實在不明就裡,進了宮門,左右宮人都早已退下,空蕩蕩的宣室更讓他一頭霧水。
“大將軍果然風采不減啊,連穿着朝服都掩飾不住英武氣概。”劉徹打定主意要逗一逗衛青,又故意戲謔道,“難怪那麼多侯門親貴都來跟朕提親,想要把自家千金配給大將軍,不知大將軍意下如何啊?”
“臣…..臣還沒…..沒想過娶親的事”
讓匈奴人威風喪膽的大將軍,竟被這輕飄飄幾句話嚇得一下子變了臉色,看到這情景,劉徹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好一會兒平靜下來。收了笑意,正色道,“好了仲卿,,朕就直說了。十六年了吧,你還要讓姐姐等多久?”
衛青聞言一震,卻仍是不語,只是眉間的結皺的愈加深了。
“仲卿,朕知道你一向不善言辭。現在沒有別人,朕今天偏偏要聽聽你的心裡話。”
衛青全身都在微微顫抖,腦中的思緒亂作一團。這問題子夫也早問過他,他卻一直不敢回答,甚至不敢聽到…..目光投向窗外飛翹的屋檐,晨光正好。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開口,雙眸卻含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悲傷。
“陛下,臣並非草木。公主的心意,臣不是不懂…..臣對公主也並非無情……臣與公主畢竟曾有主僕之別,又有駙馬尚在……衆口鑠金,積毀銷骨,臣不願讓市井流言傷公主半分……這些年,臣知道……臣都知道……臣不是不願承諾,是不敢……世事無常,倘若臣明天就戰死沙場,埋骨他鄉,那承諾要如何兌現……縱然有心願,也怕敵不過造化安排……若真有那一天,臣不願讓她難過……”
彷彿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衛青深深闔上雙目,眼淚卻抑制不住的悄悄滑落。
“是朕的不是了,好好的讓仲卿作此傷感之語。”劉徹從未見過衛青如此,亦聽得動容,眼眶也微微發紅。
“仲卿,”劉徹走下御座,與衛青並肩而立,“姐姐和朕一樣,從來不曾畏懼過悠悠衆口。你聽好,朕會下旨賜婚。可千百年後,史書工筆,對你的記載也許會因此而不那麼完美。後人定會以爲,天家無情,這場婚事不過是朕的籠絡,恩賜,不過是你大將軍與皇室的一場交易……仲卿,若如此,你還願意嗎?”
窗外,朗日當空,萬點碎金般的光暈撒向衛青刀刻般的側臉,一雙鷹眸被映的燦燦生輝。他忽的展顏一笑:
“臣,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