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陽光似乎也沾了長安城的喜氣,格外的暖,暖的醉心,媚人。有點點碎金輕籠着,屋頂灰色的磚瓦也有了生氣和活力,連光影中漂浮的塵埃也變得可愛起來。路上的雪幾乎化盡了,剩的一點殘雪也早已被清理乾淨。現在還是清晨,整個城市還在睡夢中,一片靜默,可滿城的紅綢卻掩不住即將到來的熱鬧和喜慶。
素來靜如深潭的平陽府,今日卻必將萬衆矚目。高大的門楣上早已張紅掛彩,門前更是鋪上了蘇州進貢的織金紅綢。府裡的僕人們不敢怠慢,早早的把內外都灑掃裝點了一番。到了正日子,一切都已準備停當。
“公主,畫好了。”
屋子裡,銅鏡中的佳人緩緩擡頭,鏡裡映出的是一張如桃花般明豔的臉。眉畫青山,丹脣外朗,一雙美目似永遠含着盈盈秋水……依然是當年名動天下的美麗,此時,在茜素紅嫁衣的的映襯下,愈發攝人心魄。
“辰兒”鏡中人睫毛微微發顫。
“怎麼了公主?”
“我….好看嗎?”
“好看。公主,全天下人都會被您迷住的!”辰兒想讓平陽放鬆下來,故意湊到她耳邊,悄悄道:“大將軍更會……”
“你這丫頭!”平陽被說得面頰緋紅,帶着少女的嬌羞。
紅日西斜,光影變幻從來悄無聲息。從十日前那一紙詔命傳下,這一刻就成了百姓們最熱切的期待。大將軍深得愛戴,今天又是他大婚的日子,所以全城百姓都自發在各自家門上掛上一段紅綢,來爲他們的英雄賀喜。此時,在斜陽的點染下,滿城的綢似丹楓正紅,晚風習習,綢緞亦隨之搖曳,生出片片的暖意。
婚禮終於開始,衛青一身硃紅禮服,上面繡着玄色的暗紋,騎上那匹大名鼎鼎的紫雲神駿,踏上了長安最繁華的中央馳道。雖然脫下了鎧甲,將軍英武卻不減半分,到更多出了幾分儒雅之氣。加上紅衣一襯,那卓然風采不知吸引了多少年輕姑娘們傾慕的眼光。
衛青的臉上終於帶了笑,脣角眉梢間,暖陽熠熠,卻並不是志得意滿的驕矜。十六年疆場苦戰,雪滿雲刀,此刻,今朝,恍如隔世……
“大將軍快請進,公主早就等着了!”很快就到了平陽府,衛青在侍從的陪伴下,走進去迎接他的新娘。
平陽公主端坐於堂屋,容色端莊雍容,廣袖下的玉手卻緊張的滲出了汗,揉搓着也止不住。聽得屋外一陣喧鬧聲,她知道,她等的那個人,來了。
衛青走上前,向公主長輯一禮。眼前的女子一如春日裡的夭夭桃花,眉目間盡是千迴百轉的嬌媚。
他上前,小心的攜過她的手,一步步向外走去,穿過日暮下的庭院,穿過庭中那棵蒼勁青松,那株豔豔紅梅,那幾匹駿馬,穿過十六年蜿蜿蜒蜒的時光……
華美貴重的喜車早已停在門外。一邊,辰兒欲扶公主上轎;一邊,侍從準備伺候大將軍上馬。
萬衆矚目下,大將軍卻示意二人退到一邊,自己上前搭上了公主伸出的手,輕輕一託,小心的將平陽扶上車去。
“公主坐穩了嗎?”
這一扶一託一句話,讓車上的平陽已然淚如雨下。一切都是那麼簡單,自然。問上這一句,是隻屬於他們之間的默契。
“坐穩了嗎?”——她下半生的路,管他風霜雷電,只要由他執鞭,她,便坐穩了,心安了。
恍惚間,好像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傍晚,她出行,他駕車相隨,他輕問一句,她無需回答。彼此相視一笑,眼波中有碧天的流霞……
大將軍府,中門大開,王侯公卿持請帖而入,依次落座,正熱鬧間,忽聽得門外一聲:
“皇上皇后駕到!”
劉徹攜衛子夫盛裝到場。他一揮手免了衆人的禮,又雙手親自扶起皇姐平陽,道;
“姐姐,‘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一天終於到了,恭喜你。”
“謝謝陛下。”一句話觸動情腸,平陽又幾乎被勾的墜下淚來。
“公主,大喜的日子,可不許傷感。”子夫上前握住平陽的手,不知怎的,自己眼裡也帶了淚。望了望這夫妻二人,又婉婉笑道:
“‘與子偕老’,未必要‘死生契闊’,只要一心一意,白首不離,就夠了。”
生生世世太長,沒有人承諾得起。只要今朝此時,能執子之手,哪怕一寸光陰,足矣。
宴會並沒有太多喧譁。可能是由於帝后在場,平日那些粗獷的武將此刻也不敢放肆,都規規矩矩的相互把盞交談。畢竟,漢家婚禮效仿周制,崇尚典雅**,並不是一件可以喧鬧嘈雜的事。
“大將軍好得意!終於抱得美人歸了!”衛青和平陽敬酒到這一桌,一個紫衫少女婷婷站起。她烏鬢高挽,細眉杏眼,腰似楊柳,脂凝暗香,舉手投足之間,天然帶出一段婀娜嫵媚,萬種風情。再看她一身華麗考究的衣飾,便知不是尋常人家女子。
紫衫少女捧起玉盞,卻已是面頰微醺,顯然帶着醉意。她揚起頭,一雙美目直直的盯着衛青,似嗔似恨,還有一絲輕蔑和不屑。
這冷冰冰的祝詞聽得衛青甚是錯愕,又不明就裡,不知如何答話,只得愣在了原地。
“多謝妹妹了,來……”平陽心如明鏡,臉上卻依然神色如常,笑着欲替衛青接過這杯酒。
“姐姐多年心願終於實現,妹妹……替姐姐高興。”紫衫少女媚笑着,已然失了禮數,卻還不管不顧的繼續道,
“只是姐姐,你可要看好大將軍了,千萬別叫旁人給搶了去……”
“陵翁主酒沉了,陛下請你到這邊來坐。”皇后子夫見氣氛不對,連忙親自上前招呼少女。還好劉徹在和身邊的韓嫣說話,並沒有注意到什麼。
紫衫女子玉指微翹,仰起頭,長袖一掩,將盞中的酒一飲而盡。又朝皇后,衛青和平陽盈盈施了一禮,語氣卻甚是傲慢清高。
“妹妹身體有些不適,就先行告退了。請皇后娘娘代妹妹向陛下賠禮。”
說罷,便娉娉轉身,幾個侍女迎了上去,簇擁着紫衫少女向門外走去。
還好這小小的插曲並沒有太破壞宴會的氣氛。大多賓客沒注意到有人離席,觥籌交錯之聲依然,笑語不斷。霍去病更是特意上前行大禮拜見了舅舅舅母。想到去病是第一次見到平陽,一旁的劉徹故意逗趣兒的問道:
“去病,舅母漂亮嗎?”
“當然!舅母生的跟九天仙子似的,滿長安誰不知道!舅舅的福氣還真讓外甥羨慕呢!”
幾句戲言讓含蓄的大將軍訕訕的紅了臉,倒逗得平陽開懷不已,周圍人亦是忍俊不禁。
月明人定,暮色四合,賓客各自散去。剛還熱鬧的將軍府,剎那寂靜,恍惚間有不真實的感覺。衛青推開房門,他的新娘早已等在裡面。
見他進來,她款款迎上。屋內,只剩他們二人。她眼波流轉,伴着滿屋通明的燭火,溫柔的在空氣中盪漾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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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卿,不要總皺着眉……”她走到他身前,低聲細語着。削蔥般的手指,在他鋒俊的眉宇間,細細摩挲。
眼前的男子,是她心上的傾世珍寶,千金不換。許是身居高位的無奈,讓他眉間似永遠凝着結,這看得她心疼。他是朝廷的的大將軍,是萬民敬仰的英雄,是良將,是忠臣。他一生爲君王砂石,鋪就大漢帝國的輝煌;而她,便甘爲陪襯,爲他隱沒在不見天光的地方。
“公主……”燭影搖紅,他的睫羽有些溼潤。
“還叫我公主嗎?”
他又是無言,只是癡癡的瞧着,望着,面前的女子早被他悄悄深種在心上,種了十六年,現在,終於開出了滿樹的繁花,絢爛奪目,似一場綺麗的迷夢。
無需多言了。他抱起她,垂下合歡帷帳,鋪開鸞鳳錦被……
忘卻半生輾轉,今宵,惟願與青天共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