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一揮間,在溧水縣的白鹿村子裡,孫家的逃眷已滿打滿算的生活了一年多。
這一天,微風輕蕩,天藍雲白,正是一個春末夏初的清晨。白鹿村的村民們早早起了牀,李家嬸子添柴加火煮着稀米湯,趙家丫頭蹲在溪水邊洗臉洗手,張家大爺蹲靠在門口擇菜,嘴裡哼着不成調的曲子。太陽漸漸從山後升起來了,古老的村莊裡,勤快的村民們比太陽起得還早。
怎麼看,這都是一副世外桃源般的景象。男耕女織,兒孫承歡,誰想到人世間的苦楚會在這種地方不斷上演呢?
“吳婆娘,賣乾草,沒有錢,討米好!三個娃,穿破襖,見到狗,低頭跑!東家棄,西家嫌,沒臉皮,沒大腦!”
“噢,噢!看她,快看她,不怕羞不怕臊的,臉都不紅一下呢!”
村頭跑來一羣大小不一的孩子,有男有女,大的十二三歲,小的才五六歲,拖着鼻涕,提溜着褲子,髒兮兮的擠來擠去,對着一個正在溪邊洗菜的女孩兒指指點點。
那女孩兒一頭烏亮的長髮紮了個高高的馬尾,垂在臉龐。皮膚白淨透亮,透着微微的自然水粉蜜色,一雙淨若秋水的眼睛又大又亮,長長的睫毛低垂,映着早暉,在眼底投下一片小扇子似的陰影。
山區略帶寒意的天氣裡,她只穿着一件單薄棉褂子,胳膊肘、胸前、衣領處打了好幾個大補丁,卻渾身乾乾淨淨的,一點兒也不顯邋遢。她靜靜的洗着菜,麻利的將菜葉子梳理好,放進籃子裡,甩甩手站起身來。
“吳婆姥,賣乾草,沒有錢,討米好!三個娃,穿破襖……”
見她往回走,孩子們又推推搡搡的圍過去,跟在她身後大喊這首唱得熟溜的“童謠”。
女孩兒的面色無一絲波瀾,從容不迫的抱着菜籃走路。
“喂,吳蘭兒!你聾了嗎?”一個男孩伸出烏黑的髒手衝她背上推了一下。
蘭猗猛然回頭瞪去,眼神冰冷,目光似劍,好像一把鋒利的尖刀狠狠挖在那孩子身上。她年滿十歲,身子骨也長大了些,並非兩年前那個身嬌體弱的千金小姐了。
“喲,她還挺兇的,
不就是一個瘋婆子的女兒嗎?”
“瞧這身架子細得,嘖嘖,可憐!一定是平日裡吃不上一頓飽飯。我娘說了,長得不高的以後都不會有啥出息。你們看她家的人吶,那個什麼鵲兒和小白,通通又瘦又矮,真是一窩子窮鬼!”
“汪伯撿了他們回來,有口吃的就不錯了。”
孩子們你一句我一句的搶着說,一個個眉飛色舞,擠眉弄眼,又唱又和的評論着汪伯家裡的瘋婆娘和她的三個孩子。那些滴溜溜直轉悠的眼珠子裡,滿滿的全是鄙夷和嘲笑,彷彿自己這露出腳趾頭的鞋子、掛着布條兒和長線的衣服、亂蓬蓬鳥窩似的頭髮,在這個女孩兒面前,都能感受到極大的自豪和滿足。
蘭猗有點無語,這些小屁孩子成日裡盡圍着她捉弄,連鵲喬和如柏都不能倖免。
說他們沒念過書吧,可順口溜編的那叫一個順暢。說他們調皮搗蛋孩子心性吧,卻一逮着機會就往死裡整她,完全不像玩鬧。
有一次傍晚時分,村裡的男人們都在田裡做活兒沒回,女人們圍着竈臺做飯。蘭猗當時正在這條溪水裡洗衣服,幾個半大孩子見她的哥哥不在身邊,起了歹心,竟突然從後面壓着她往水裡猛按。
猝不及防,她喝了好幾口溪水,鼻腔裡嗆得生疼,腦子都沒辦法想事兒了,條件反射的雙手胡抓亂扯,竟無意中扯住了其中一個男孩的褲腿,一把將他拉下了水,腳丫陷入了淤泥裡。
那男孩越掙扎陷得越深,害怕得大聲哭喊,孩子們這才鬆了手,手忙腳亂的救人,她才得了機會踉蹌着跑了。
還有一次,蘭猗和鵲喬在糞池旁輪流舀糞,一趟一趟的挑着去菜地施肥。等到鵲喬去了菜地,她獨自握着那支長長的舀勺在糞池裡掏弄時,眼睛餘光忽然瞥見了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靠近。
那時村裡孩子的惡作劇就沒少過,她只裝作不知,若無其事的繼續舀糞。
等到那四隻罪惡的手猛然推過來時,她迅速往旁邊一跳,同時橫着舀勺的木棒攔腿一掃,那本想推她掉進糞池的兩個孩子還沒來得及剎住腳,腿彎已雙雙捱了一棒,不由自主的跌進了糞池,濺
起粘稠的聲響。
那兩個孩子冷不丁跌下糞池,濺了滿頭滿臉的屎尿,驚慌失措,真是又害怕又噁心。
她忙伸了舀勺的長柄讓他們抓住,對着後面幾個目瞪口呆的孩子哈哈大笑,叫道:“還不拉這兩個傻瓜上來?待會兒他們都要吃飽了,最近幾天的飯食全省啦!”邊笑邊跳,三步並作兩步跑遠了。
那糞池又大又深,一不小心跌下去是要死人的,好狠毒的心腸!
那兩個孩子原本想向爹孃告狀,奈何蘭猗一早就逃走了,還搶佔先機到處散播“謠言”。
“林大爺子家的寶貝孫子爲了孝敬爺爺,朱大嬸子家的小兒子也自告奮勇做農活兒,約好了一起去糞池舀糞,結果不小心掉進去啦!”
“對了,趙家的、李家的小子都在場,可以作證的!”
兩個倒黴孩子氣得七竅生煙了,反駁說是那死丫頭吳蘭兒搗的鬼,趙、李家的小子也跟着幫腔。
可這話一說出去,村裡的大人們都不相信。別說那丫頭平日裡老實得很,就憑她那小身板,怎麼能將兩個小子推下糞池去?
這種事關生死的事兒一年之中發生了好幾起,幸好都有驚無險。
如柏知曉後,氣得牙齒咬碎,他保護得了妹妹一時,保護不了她一世。他平日要下地幹活兒,稚嫩的肩膀挑起汪伯僅有的三畝地的收成。若被汪伯發現他沒下地,跑去了蘭猗身邊,定然招來一頓打罵。
蘭猗起初還驚慌失措,怒罵命運不公。後來轉念一想,已經困在如此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鬼地方了,哭天搶地無絲毫作用,活着與死亡又有什麼區別?雖然她始終記得孃親張氏臨別前的叮囑:“好好活下去。”
可是,娘,您在天上有知的話,能不能告訴我?這樣捱過一天是一天的日子,到底還要不要堅持下去?
有時候,埋藏在記憶深處那個少年的音容笑貌也會偷偷的浮出來,有些鄭重的盯着她,優美的薄脣一開一合:“答應我,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保護好自己的性命。”
每次想到燕還,心中便一陣細微的疼痛。也不知他到底傷到了哪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