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容輕啓紅脣,涼淡地問道:“敢問這位嬤嬤,本宮的侍女是如何待皇太后不尊,又是如何出言羞辱的曹姑娘呢?”
區區一個下等賤婢,原本就沒資格站出來同她說話的。幾次三番出言不遜,就已經可以賜一個亂棍打死的罪名了。
下人做錯了事情,沒有怪她這個做主子的管教無方,就已經是看在晉元帝的份兒上,給了她一份顏面。
朱嬤嬤見面前的這位小姑娘片子,年紀輕輕,實在是個沒有眼力見兒的,給她臺階不曉得下。內心不屑,面上到底還是不涼不淡地道:
“今日皇太后親臨鳳儀宮,爲的便是與皇后娘娘討論替皇帝納妃的事宜。畢竟等曹姑娘入了這後宮以後,應當冊封一個什麼嬪位,往後住在哪間寢宮,這些都得提前安排下來。至於皇后娘娘的這位侍女……”
朱嬤嬤說到這裡,冷笑了一聲,繼續又道:
“至於皇后的這位侍女,她目無王法,粗野無禮。皇太后欲要見皇后一面,竟要求皇太后提前請示。這便是對待皇太后,對堂堂皇室的大不敬!而後羞辱曹姑娘,說曹姑娘入不得皇帝的眼。這可是由皇太后親自挑選,品貌兼具的皇家貴女,豈是她這等下等婢女能夠妄自評論的?”
蘇婉容沉默着安靜聽完,嘴裡淡淡地哦了一聲。
她問:“聽朱嬤嬤話裡的意思。本宮的侍女,是因爲你等不經通傳,貿然拜訪本宮,攔住了你等的去路。從而與嬤嬤你發生的口角爭執。這可是真?”
朱默默一愣,見這小姑娘神色淡淡,言語間也頗爲平和。一時間竟捉摸不透她究竟在打什麼主意。皺了皺眉,下意識便道:“是又如何?皇太后老人家身份尊貴,原本就與皇后娘娘接見的其他賓客不同。”
那語氣,頗爲理直氣壯。
蘇婉容不置可否,繼而又問:“本宮的侍女道了一句曹姑娘不曾入皇帝的眼,你等便惱羞成怒,派出護衛,以多欺少,將本宮侍女打得奄奄一息。朱嬤嬤……”
蘇婉容目光定在朱嬤嬤身上,口裡一字一頓地問:“本宮問你,可是確有其事?”
嗓音還是淡淡的,朱嬤嬤這會兒瞧見這小皇后面上清冷的神情,卻隱隱透着幾分威儀。
原本不應該的,明明只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片子罷了。可被這小丫頭清凌凌的水眸,此時涼涼淡淡地一掃,竟叫朱嬤嬤這麼個歷經世故,半老的婆子渾身都有些不自在起來。
不過到底是見過大世面的,朱嬤嬤很快定下心神,挺直了腰板,道:“正是如此,又能如何?她區區一個宮婢,不懂宮中規矩,老奴作爲宮中的先輩,訓誡一番,原本也是應當。如今只是輕輕幾下,便將她打得奄奄一息,要怪也只能怪這丫頭自己弱不禁風。”
蘇婉容點頭,“皇太后固然身份尊貴,可是正如嬤嬤方纔所言,一方有一方的規矩。既然這裡是本宮的寢殿,若是需要面見本宮,除了皇帝以外,即便來人是皇太后,也需提前請示,這是其一。”
話音微頓,瞥了眼朱嬤嬤逐漸難看的臉色。
蘇婉容移開視線,淡淡地繼續說道:“其二,皇帝對曹姑娘無意。這一點,乃是幾日前皇帝親口對本宮說的。本宮的侍女,僅僅是將皇帝的聖諭如實轉述給你等聽,她又何罪之有?”
“至於這其三……”
蘇婉容蓮步緩緩,在距離朱嬤嬤三五步以外的地方,慢慢停下,她擡頭盯着朱嬤嬤的眼睛,清潤的嗓音徒然轉冷。
“本宮的侍女凝香,年紀小,平日裡做事確實莽撞衝動了一點。可饒是她再如何粗野無禮,她都是我鳳儀宮的人,是本宮的貼身侍女,尚輪不得區區一個仗勢欺人,蠻不講理的嬤嬤訓誡管教。”
……說她只是一個仗勢欺人,蠻不講理的嬤嬤?
朱嬤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區區一個憑藉美色上位的庶出皇后,竟膽敢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但這還並不是全部。
嬌美的皇后面沉如水,她神色厲然,嗓音清冷地道:“朱嬤嬤不是最重宮規的麼?依照宮裡的規矩,若是沒有本宮的允許,擅闖本宮寢殿,已是重罪。今日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本宮可以不去計較此事。但是朱嬤嬤……你揹着本宮,對本宮的侍女處以私刑,這一點,本宮若是忍了,不知道的人,倒是以爲本宮是個好欺負的。”
看見朱嬤嬤面上滿是不可置信的表情,蘇婉容眸中泛冷,道:
“朱嬤嬤方纔不是指責本宮的侍女弱不禁風,這纔會被打得只剩半條命麼?看來嬤嬤的身板十分硬朗,打個十下二十下的也不成問題。要麼這樣吧,本宮賞你二十個板子,你躺在這裡老實受下了,這件事情,本宮也可以既往不咎。”
此一番話落下,莫說朱嬤嬤了,連皇太后都略微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皇太后在一左一右兩個侍女的攙扶下,步伐緩慢地走去近前,目光落在了此時面色清冷的蘇婉容身上。
“朱嬤嬤畢竟是伺候在老身左右的人,皇后也莫要因爲自己不願給皇帝納妃,便將火氣遷怒在朱嬤嬤身上。依老身看來,此事就這麼算了,老身一直看着你們這些小輩胡鬧,已經有些乏了。眼下就先進皇后的寢殿,坐下再說。”
這便是想要大事化了的意思了。
蘇婉容當然曉得皇太后身份尊貴,若是真要計較起來,品級上甚至比她更要高上一等。所以當初,皇太后自說自話地給男人選妃的事情,蘇婉容心中雖然很不高興,但總歸還是暗自忍下了。
但今日的這一件事,蘇婉容卻是如何也忍不了的。
她這哪裡是在故意遷怒朱嬤嬤呢?
且不提像是凝香這樣小的一個姑娘,已經傷成了那副模樣,即便救回來了,凝香的右腿後,半輩子恐怕也恢復不成原樣了。下手這般的重,是何其殘忍。
衆目睽睽之下,在她寢殿正門口,單單一個皇太后手下的嬤嬤,便敢將她的貼身侍女打得只剩下一口氣。
往後若是傳出去了,旁人都會曉得她這個做皇后的,爲人懦弱性軟。任憑誰,都可以將她捏扁揉圓。
前世的蘇婉容在齊王府忍氣吞聲了一輩子,她深諳但凡自己服軟了這麼一次,那便是一切噩夢的開始。
若是她忍了,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以及她身邊狗仗人勢的朱嬤嬤,日後只會變本加厲。今天將她的侍女打得奄奄一息,明日又將如何,是不是索性直接欺辱到她的頭上來了?
蘇婉容決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在她的頭上。
“皇帝需不需要納妃,本宮管不着,亦不想管。可是這仗勢欺人的嬤嬤,當着本宮的面,欺辱了本宮的侍女,本宮若是繼續忍氣吞聲。那麼本宮的皇后威儀應當何處安放?今日這二十個板子,若是朱嬤嬤不願受下,本宮絕對不會善罷干休。”
皇太后的內心裡,確實極爲不喜晉元的這位新後。
這個年幼的新後,低微下賤的庶房出身。春宴的時候,皇太后便覺得此女恃寵而驕,目無尊長,實在是沒有教養。這樣的女子,竟然做了六宮之主,實在是有損她天家威儀。
可,如若這蘇氏日後能夠乖順一點,明理一點。她貴爲皇太后,總也不會給這蘇氏太大的難堪。
甚至考慮過了,往後等曹巧兒做了晉元帝的女人,遲早是要頂替了蘇氏的後位的。只要蘇氏足夠安分,繼續留她在這後宮,做個下等嬪妃之類的,倒也不無不可。
卻萬萬不曾想到,這個年紀輕輕的庶出皇后,在她堂堂皇太后的面前,居然都敢拿這般灼灼逼人的語氣說話。
她以爲自己是誰?
不過是皇帝因美色所惑,一個可有可無的臨時皇后罷了。
一時間,皇太后的面色也很不好看。
而一旁的曹巧兒,因爲常年侍奉在皇太后左右的關係,對皇太后的脾性也有幾分熟悉了。眼下瞧皇太后臉色又黑又沉,顯然是動怒的前兆。
心下大驚,忙着急地上前打起了圓場:“娘娘,朱嬤嬤年紀大了,受不得這二十大板子的。巧兒身體好,要麼、要麼就讓巧兒代替嬤嬤,捱了這二十板子……”
“巧兒。”
哪知曹巧兒的話還沒說完,便被皇太后厲聲打斷:“老身在同皇后說話,你給老身退下!”
曹巧兒急得眼眶泛紅,可是無論是皇祖母或是皇后娘娘,都不理她。她實在不曉得應該如何是好了。
就在兩方都不肯退讓的時候,遠遠地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衆人回頭去看,卻見領頭的那一個,身形挺拔高大,步伐穩健紮實,一席明黃刺繡雲紋九龍袍,不是那胤莽還能是誰?
緊緊跟在他後面的,有氣喘吁吁的李德允,還有那身披戎衣鐵甲,魁梧沉穩的輔國大將軍趙龍。
蘇婉容沒想到男人這個時候會來,略微蹙了下纖細的黛眉。
皇太后一行人,見着了帝王親臨,便像是見着了天大的救星似的。
朱嬤嬤和一干下人,趕忙跪了下來,又是高呼吾皇萬歲,又是磕頭見禮的。而皇太后本人呢,更是一改方纔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樣子。面上帶了幾分慈愛的笑容,便朝皇帝走了過去。
“這是出了何事?”
胤莽嗓音低沉,話是對着皇太后說的,視線卻緩緩落在了不遠處,蘇婉容的身上。
容貌嬌美的小姑娘,這會兒孤零零立在幾步之外,身形纖細,姿態亭亭。她抿着嘴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清潤的水眸冷冷地看着這邊,顯然便是生氣了……
胤莽剛毅的眉峰,下意識就皺了起來。
皇太后聽晉元帝這般詢問,又對那年輕的皇后不聞不問,便已經坐定了皇帝是向着她們的事實。
心中冷笑一聲,爲蘇氏的年幼無知,不自量力。面上卻是端着不顯。
皇太后先是將方纔發生的事情,簡而化之地解釋了一遍,而後面容慈愛地看着面前的帝王,笑着說道:
“原本也沒發生多大的事情,老身不知哪裡惹得皇后不喜,本想着去皇后的鳳儀宮討一杯茶水的,卻鬧得這般不愉快。老身身邊的這個朱嬤嬤,年歲大了,二十大板子怕是受不住的。好在眼下皇帝來了,皇后大約也會看在皇帝的面子上,消一消氣了。”
皇太后不愧爲皇太后,笑着說出來這一席話,將方纔朱嬤嬤方纔仗勢欺人,欺辱凝香的事情直接一筆帶過。反倒是把蘇婉容描繪成了一個喜怒無常,苛待老人的嬌縱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