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壽院內,水玲溪嫋嫋娉婷而來,聽說是見宮裡的張院判,她特地換了身較爲雍容華貴的裙衫,硃紅色束腰羅裙,白色琵琶襟上裳,無花紋繡圖,素面若靜海流深,敦厚典雅,生生把她這個年紀的青澀給壓了下去,加之她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一進門,便立刻奪了所有人的視線,便是自詡閱人無數的張院判也被狠狠地驚豔了一把,此女容貌無可挑剔,如若再配上賢德之名,其美譽或許不在當今姚皇后之下。
水玲瓏給張院判行了一禮:“張院判。”
張院判哪敢受她的禮?側身避過的同時反而拱手一福:“二小姐折煞微臣了。”
先前他可是一直自稱“老夫”,當着水玲溪的面立馬改了口。
老夫人的目光微微一凝,繼而笑開:“玲溪,到祖母身邊來,讓張院判給你瞧瞧頭上的傷勢。”
原來是爲了她頭上的傷,水玲溪露出感激的笑,行至老夫人身邊坐好,老夫人憐愛地摸了摸她耳旁的秀髮:“瞧你,走得急了些,不是?”又掏出帕子擦了她額角似有還無的薄汗。
水玲溪有些羞澀地靠進老夫人懷裡,像個被寵壞的嬌嬌小姐。
老夫人就笑道:“當着外人,也不怕人笑你沒長大?”再看向張院判,“大人可千萬別見怪,這丫頭讓我給慣壞了,出嫁前我得好生拘拘她纔是,省得到了太子府還這樣粘人,太子殿下哪來的功夫?”
“哎呀!祖母!”水玲溪的表情越發羞澀了,這一幕祖“孫孫天倫”也越發溫馨唯美了。
水玲瓏靜靜地坐在一旁喝新出的龍井,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鄙夷,淡淡的,似一團緩緩飄動的白雲,陽光打在她身上,金燦燦的,竟晃出了一圈朦朧的光暈,如一尊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佛。
張院判揉了揉眼,再看向水玲瓏時,那層光暈已消失不見,他暗笑,真是老眼昏花!但心裡着實疑惑,二小姐傾國傾城、閉月羞花,理應享受所有人的矚目,可爲何他還是忍不住朝大小姐看過去了?
斂了斂有些跑遠的思緒,張院判和顏悅色地道:“二小姐秀外慧中,定能和太子殿下琴瑟和鳴。”
老夫人和水玲溪笑容更甚,幾人又你來我往說了些場面話,竟是圍繞水玲溪,彷彿水玲瓏人間蒸發了似的,這一刻,水玲溪的心裡終於平衡了些。
“微臣給二小姐瞧瞧傷勢吧。”張院判走到水玲溪面前,翡翠給水玲溪搭上絲綢帕子,張院判仔細診了脈,目光微微一顫,問向水玲溪:“二小姐近日食慾可好?”
水玲溪如實作答:“尚可。”
張院判又問:“有沒有從前喜歡吃的,行至卻不愛了的?”
水玲溪疑惑,但還是照實說道:“沒有,飲食習慣上並無改變,就是不許我吃味道太重的東西,我有些念。”
老夫人忍不住添了句:“嘴饞的丫頭!還不是爲了讓你快些好起來?”
水玲溪低頭笑着,沒有接話。
水玲瓏就看見張院判的眸光又深邃了幾分,繼續問道:“睡眠呢?有異常否?”
水玲溪搖頭:“不算有異常,除了最開始不能右側臥,會壓着傷口痛醒,現在習慣了,倒也還好。”
“不嗜睡?”
“不嗜睡。”
水玲溪看張院判如此精心,權當是太子妃的身份起了作用,未作他想,反倒是老夫人從張院判的目光裡讀出了些耐人尋味的意思,她溫和地問道:“這孩子的傷勢總不見大好,我心裡堵得慌,還望張院判給個準話,她幾時能痊癒?”
“傷勢痊癒快慢與個人體質和所用藥物有關,恕微臣難以給出確切日期。”老夫人花白的眉毛一擰,張院判又解開水玲溪的紗布,檢查了一下她頭部的傷勢,眼神閃了閃,呼吸有一秒停頓,爾後道:“哦,可以不用纏着紗布了,恢復情況不錯,內服藥可停,擦點外用藥膏便好。”
這是……沒事了?老夫人鬆了口氣,卻不知爲何,心裡打了個突,她還想問,張院判已經起身:“時辰不早,微臣真要回太醫院了,皇后娘娘指了微臣去往沉香殿看診。”
沉香殿住的不正是香妃?老夫人沒多大興趣關心水沉香曾經的勁敵,倒是水玲瓏烏黑亮麗的瞳仁動了動,揚起笑臉道:“可是香妃娘娘身子不爽?”
張院判說道:“是十一殿下。”
水玲瓏的瞳仁一縮,就是那個不小心跑進她房裡,拉着她的手嘰裡呱啦講了一堆含糊不清的話的“小糯米糰子”?
老夫人的臉色不大好了,香妃是水沉香的死對頭,玲瓏關心她做什麼?
也不知是不是張院判瞧出了水玲瓏的好奇,不等水玲瓏問,他便接着說道:“十一殿下被貓給撓傷了,還沒查出是誰養的貓,亦或就是隻野貓,香妃娘娘請旨親自負責調查,想來這兩日真相便會水落石出了。”
這事兒……可真怪!具體哪裡怪水玲瓏一時也說不上來。
老夫人不欲多聽到香妃等人的信息,親自送了張院判到門口,再改爲讓王媽媽送出府去。
“娘!真的沒什麼!你幹嘛非要搜我的屋子?這傳出去,府裡的下人怎麼看我?”水敏玉攔在執意往內室牀的秦芳儀跟前,含了一分不悅地說道。
秦芳儀戳了戳他肩膀:“你呀!給我讓開!裡面如果什麼都沒有,你幹嘛這麼緊張?”
“不是緊張,而是娘你的態度讓我覺得自己受了屈辱!你怎麼能想着搜查兒子的屋子呢?”水敏玉一本正經地駁斥道。
若非你有前科,我會這麼多疑?秦芳儀可不會被水敏玉三、兩句話給糊弄了,她厲聲道:“你讓不讓?你不讓的話我派人通知你父親了!我告訴你,我搜出什麼至多罵你一頓,你父親搜出什麼,免不得又是一頓毒打!你可想清楚了?”
水敏玉的瞳仁動了動,兩眼望天道:“好啊!您儘管告訴父親!看他能不能在我房裡搜出什麼!”
“你……”秦芳儀氣得胸口發堵,正要硬闖時,趙媽媽神色匆匆地跑了進來,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幾句,她的臉色遽然一變,順帶着惱火地瞪了水敏玉一眼,“詩情!你給大少爺打掃一下屋子!不打掃乾淨不許回來,聽見沒?”
詩情屈膝應下:“奴婢遵命。”
秦芳儀走後,水敏玉的笑容一收,淡淡地道:“我困了,要睡會兒,你且在外候着,等我睡醒了再收拾!”
詩情哪敢不從?況且夫人也沒規定一個時限。就這樣過了大約兩刻鐘,水敏玉慵懶的聲音自房內傳來:“好了,我休息夠了,你進來打掃吧!”
詩情小心翼翼地打了簾子進去,她明白夫人明着讓她打掃,實則是搜查,具體搜什麼她不清楚,她只管把可疑之處記下便是。大少爺的屋子很寬敞,一目瞭然,她拿出帕子擦了擦多寶格、牀頭櫃、衣櫃……凡是能藏污納垢的空間一個也沒放過,卻是一無所獲!臨走時,她不忘瞟了一眼雕花窗櫺子,與尋常房間的窗子不同,這窗子有兩層,裡邊的能向一旁梭開,外邊的則用鏤空雕花板死死固定,透氣……卻無法讓人自由出入。詩情狐疑地歪了歪腦袋,不明所以,大概這是時下新流行的窗子?
秦芳儀腳底生風,疾步朝福壽院走去,張院判爲何要來尚書府呢?像他們這等門第,若非從前的玉妃,哪裡請得動太醫?更遑論堂堂的院判大人了!
“可是查到張院判爲何會來?”一邊走着,秦芳儀一邊問向趙媽媽。
“奴婢從福壽院出來時,給了門口的信婆子一個銀裸子,她說張院判是奉了三公主之命來給大小姐複診的!”趙媽媽恭敬地答道。
秦芳儀的腳步就是一頓,狐疑地擰起了眉毛:“給水玲瓏複診?水玲瓏幾時在三公主跟前兒這麼得臉了?”隨即她想起諸葛汐是三公主的表嫂,神色鬆動了些,眸光卻更加複雜,“鎮北王府真是個香餑餑!”
趙媽媽聞言頭皮就是一麻,她怎麼聽出了些許酸溜溜的意味?難不成夫人後悔搶了大小姐的親事,而錯過把二小姐送入鎮北王府的機會?
秦芳儀的心裡正惴惴不安,祈禱着張院判還沒給女兒診病,就看見不遠處,王媽媽笑嘻嘻地送着張院判往二進門的方向走去,這麼說,診病結束了?!
她的心,霎時墜入了無底深淵……
“娘!你今兒怎麼過來了?是要給祖母請安的麼?”水玲溪絕美的眸子裡閃動起絲絲笑意,祖母和母親的僵硬關係一直是她心頭的刺兒,從前她不認爲有什麼,如今要做太子妃,她實在不願孃家鬧出丁點兒瑕疵。
秦芳儀微愣,女兒已走到她跟前,握住了她的手,她沒功夫計較女兒的話,而是焦急地問道:“張院判給你看傷勢了?他怎麼說?”很是緊張。
水玲溪笑了笑:“看過了,說沒事,讓我停掉內服的藥。”
都停掉內服的藥了,說明……真的沒事?!嗯,一定是這樣,秦芳儀這才真的鬆了口氣,反握住女兒的手:“我做了些栗子糕,咱們孃兒倆許久不曾一起說話了,眼看你婚期將至,你所嫁之人乃我朝太子,娘也不是想見你便能見到的。”
都走到這兒了你仍不去探望祖母嗎?水玲溪的眼底流露出點點失望來,她的生母不敬祖母,試問在外人眼裡她的德行又能好到哪兒去?她想說“娘你從前不是這樣不明事理的”,話在肚子裡繞了個彎兒又恍然警醒,其實她娘向來如此,變的是她、和太子妃的心態。她試探地說道:“娘,祖母她……”
“哦,我還做了蜜棗糕,很甜,都是你愛吃的口味,若這些你也不愛,且說你想吃什麼,孃親手給你做!”秦芳儀果決打斷了水玲溪的話,水玲溪的臉色微微一變,又笑着道,“娘做的東西向來好吃,正好我肚子有些餓了呢!”
柳綠、碧青和藍兒三人被帶去福壽院,老夫人今兒心情好,免了她們出府的厄運,每人打了十板子,又罰了三個月的份例銀子,調到雜院做粗活兒,永遠不得接近水敏玉。打板子時,杜媽媽正好吩咐人在雜院搬東西,看見柳綠慘兮兮的掛着淚水的模樣,跟小廝說道:“好歹是大小姐院子出來的。”
小廝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放輕了力道,碧青和藍兒全部昏迷,柳綠還能下地走動。
柳綠感激得熱淚盈眶,跪下給杜媽媽磕了個頭:“多謝杜媽媽開恩!”
“這恩不恩的不是我給你的,好歹大家都在玲香院做過事,不說給大小姐爭臉,也絕對不能落了大小姐的臉,你說呢?”點到爲止,旁的,杜媽媽也不願講了,柳綠好端端地被老夫人指去了大少爺的院子,不管實情如何,起碼,一則,大小姐並不怨她,二則,大小姐也沒想法子留她。杜媽媽收拾了一番,確認了貨物便帶人去往了膳房。
柳綠抹了淚,就往府西專供家生子住的院落走去。
小花園的涼亭裡,水玲瓏和水玲清圍着石桌坐下,水玲瓏甚少做繡活兒,倒不是她不會,而是不大喜歡,這點大概遺傳了董佳雪,別看董佳雪是江南女子,蘇繡、湘繡根本拿不出手,好在鍾媽媽先前是良家出身,極善針黹,手把手地教了水玲瓏多年,水玲瓏也算小有所成,至少,教水玲清是綽綽有餘了。
水玲瓏指了指水玲清手裡的荷包:“你看,針腳這兒再密一些,才能結實。”
“這樣嗎?”水玲清補了幾針,私底下她並不覺得針黹比做胭脂好玩兒,但只要是和大姐在一起,做什麼她都開心,玲瓏讚許地點了點頭,她眯眼一笑,“我是不是很厲害?”
“是啊,清兒進步很大。”水玲瓏並不吝嗇對她的誇讚,她太過怯弱,需要別人的肯定和鼓勵。
水玲清喜得咯咯發笑,大概只有在水玲瓏和馮姨娘身邊,她才如此本性。
葉茂擰了兩個食盒過來:“大小姐,您要的糕點。”
“放桌上吧!”水玲瓏吩咐完,枝繁眼疾手快地把兩位主子的針線收進各自的繡籃,並取出食盒裡的糕點,一碟碟擺好,並着筷子、盤子、杯子。
巧兒搭了把下手,很快,光禿禿的桌面便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美食:酸甜山楂糕、桂花栗子糕、桂圓妃子糕、糯米飯小酥餅、紅豆元寶酥,和一壺暖香四溢的蜂蜜花茶。
水玲清大快朵頤,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水玲瓏捏了捏水玲清白嫩的小臉,笑着對巧兒道:“把五小姐的繡品收好。”
“是!”巧兒從水玲清手裡接過繡品,放入籃子裡。
葉茂從另一個食盒裡拿出盛滿溫水的小銅盆子,水玲瓏拉過水玲清的手放入其中,細細爲她清洗,眼神柔和得像微風拂過三月的柳條,那聲,亦柔和萬分:“喜歡刺繡嗎?”
水玲清想了想,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眸說道:“喜歡和大姐一起刺繡。”
丫鬟們笑出了聲。
水玲瓏也笑:“難道不是跟我刺繡就不喜歡了?”
水玲清毫不避諱地點頭:“是的啊,我就是想跟大姐在一起,不管做什麼都可以的!”
水玲瓏的素手輕輕一握,這段對話好像在哪兒聽過……
“斌兒,你喜歡玩什麼?母后陪你。”
“只要和母后在一起,斌兒什麼都不玩也可以的!”
斌兒……我死後你到底過得好不好?是不是還在被水玲溪利用?你父皇可還嫌棄你的腿疾?
水玲瓏的心猛烈一痛,眼底有了淚意,一個聲音告訴她:再嫁荀楓一次,這一世你便可以再生下斌兒和清兒!你自己活了他們卻沒有,你爲何這麼自私?難道報仇比讓他們來到這個世上更加重要嗎?
“大姐!你怎麼哭了?”水玲清擔憂地問道。
水玲瓏霍然回神,忙擦了眼角的淚:“藥的副作用,眼睛總澀澀的,盯着一個地方久了便會落淚。”不給水玲清揣摩的時間,又道:“那清兒,試想一下我不在,你最喜歡做什麼?”
水玲清認真地思考了一番,道:“要是我一個人的話,我想彈琴。”可是她沒有琴,只是上夫子的課才僥倖摸了幾回。
枝繁遞過毛巾,水玲瓏給水玲清擦了手,就看向葉茂說道:“待會兒把我房裡的琴送到五小姐的院子去。”
“啊?大姐!你已經給了我很多東西了,我不能再要你的琴!”琴……琴都好貴的!
水玲瓏的眼神掃了掃,枝繁立馬滿上兩杯蜂蜜花茶,水玲瓏端起茶杯喂水玲清喝了一口,枝繁的眉心一跳,大小姐……太寵着五小姐了吧?這哪像姐妹?完全酷似母親對女兒!
在水玲清受寵若驚的注視下,水玲瓏微笑着道:“我很快就要嫁人了,這些東西帶過去也是個麻煩,不如送了你。馮姨娘會彈琴,讓她得空了便教你吧!”
是這樣嗎?水玲清欣喜地笑開,一滴茶水順着嘴角流了下來,水玲瓏拿起帕子給她輕柔地擦拭,水玲清眉眼一彎,露出了幸福的笑意:“大姐你真好!”
水玲瓏把帕子放在桌上,枝繁眼見兒地收好並遞上一塊新的,大小姐的帕子從來只擦一次便會更換,對別人是,對自己亦是。
水玲瓏又問:“清兒,你四姐的事你怎麼看?”
水玲清嚥下口裡的蜂蜜花茶:“四姐啊,嗯……臨走時我見了她一面,她看起來蠻開心的,想必皇上很英俊瀟灑吧!”
我是想問你不覺得水玲月獲寵很蹊蹺嗎?水玲瓏眨了眨眼,耐着性子問道:“那姑姑的事呢?”
“姑姑啊。”水玲清的眸光暗了下來,“她好可憐哦,懷着孩子出了那樣的事,我聽宮女說,冷宮裡吃不飽也穿不暖,她要怎麼辦?”
枝繁和巧兒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沒說話。
水玲瓏倒吸一口涼氣,按了按眉心,又道:“我那兒有兩匹妝花緞子,讓馮姨娘給你做兩套春賞。不是上次小德子把你的衣衫抓壞了?”
“春賞……”水玲清抿了抿脣,睜大水汪汪的眸子道,“最近馮姨娘可能沒空哦!讓巧兒姐姐做也一樣。”完全沒留意小德子這一茬!
馮姨娘一沒懷孕,二沒主持中饋,“沒空”一說從何而來?水玲瓏幽靜的眸子眯了一下,道:“馮姨娘在忙什麼?”
水玲清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她總一個人悶在房裡,我看了她幾回,她都推脫沒空,讓我去找三姐。”三姐對她也好,可不像大姐這般讓她覺着溫暖,她還喜歡找大姐玩。
“不說他們了,你吃。”水玲瓏喜歡吃舔羹,卻愛喝苦茶,滿滿一桌子甜膩膩的糕點和蜂蜜茶都是按照水玲清的喜好做的,水玲清先是把每樣糕點摘了一塊出來放入空盤子裡,然後纔開始吃得不亦樂乎,時不時往水玲瓏嘴裡塞一塊,水玲瓏都十分配合地吃掉,看着水玲清喜滋滋的可愛樣子,水玲瓏暗暗一嘆,罷了罷了,你就這樣單純下去吧,但凡我活着,絕不讓你受苦便是!
水玲清約莫吃得差不多,水玲瓏給她擦了手,看向枝繁幾人:“你們把糕點和蜜茶端下去用吧,站了半天也該餓了,離午膳尚有些一會兒,這人沒外人,不用拘束這一時。”
“多謝大小姐!”葉茂、枝繁和巧兒歡喜地謝過,端起糕點和蜜茶,在一旁的長凳上坐好,開心地吃了起來。葉茂食量大,巧兒鮮少吃這種好東西,枝繁便沒吃幾口,都緊着她們。
葉茂大概也趕緊自己吃得太多,憨憨一笑,倒了杯蜜茶遞給枝繁:“喝茶。”
枝繁笑着接過,卻是給了巧兒:“我借花獻佛,葉茂你別介意。”任何時候不忘收買人心。
巧兒頓時對枝繁印象大好,大小姐入宮帶的是枝繁,可見枝繁是大小姐身旁最得力的丫鬟,所謂水漲船頭高,誰不知道大小姐如今在府裡是最說得上話的?巧兒雙手接過,笑盈盈地道:“多謝枝繁姐姐。”
葉茂沒啥感覺,悶着頭繼續吃。
不遠處的柳綠看到枝繁三人坐在亭子裡談笑風生的模樣,淚水瞬間溼了眼眶,如果她不曾迷戀大少爺,這次陪大小姐入宮的該是她吧?如果她沒離開玲香院,現在好吃好喝、不用提心吊膽的人也會有她一個吧?從前什麼都不如她的二等丫鬟,如今成了大小姐的左膀右臂,一個有勇一個有謀,其實她兩樣俱全,無奈選錯路,落了個貶爲粗使丫鬟的下場!
枝繁偶一回眸,看見柳綠站在樹影下狼狽地流淚,她秀眉微微一蹙,當初要走的是她,大小姐仁慈如了她的願,她過得好壞都與大小姐無關了。枝繁轉頭與巧兒、葉茂談起了天,但不知爲何,她心裡總膈應得慌,糾結了片刻,還是起身走到水玲瓏身邊,用手指了指柳綠,小聲道:“大小姐,那邊。”
柳綠髮現枝繁在跟水玲瓏說她,嚇得臉色一白,轉過身,不顧屁股上的傷痛,拔腿就跑!
她還有什麼臉見大小姐?不僅大小姐,連枝繁、葉茂以及玲香院的所有人都會笑話她!
瞧啊,柳綠,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雜院可真真是個好去處!
水玲瓏不動聲色,彷彿沒看見柳綠,也彷彿不在意枝繁的暗示,只握住水玲清的手走了一針:“這樣繡是不是顏色足多了?”
水玲清眼神兒一亮,笑呵呵地道:“是的呢!大姐你怎麼什麼都會呀?”
枝繁微微嘆氣,望着柳綠倉皇而逃的背影,卻不敢多說一個字。大小姐脾氣大又冷血,表面和和氣氣,真要動起手來絕對六親不認,她何苦爲了一個不忠心的丫鬟惹大小姐不悅?
昨晚水玲瓏把水沉香寫的狀紙交給雲禮之後,雲禮向皇帝請旨查封了瑞雪山莊,並擒獲莊主越斌,只是越斌異常狡猾,不待雲禮審問便咬破舌尖下的毒囊自縊了。雲禮抄了越斌的家,上上下下一百五十口人全部發配西部的邊疆,也就是喀什慶族的領地,喀什慶族多礦山,這些人服役勞作,不失爲一個提供免費勞動力的好方法。至於水玲瓏向雲禮提起的小冊子,雲禮並未找到。
回太子府的馬車上,雲禮微蹙着眉,若有所思。
荀楓咳嗽了幾聲,雲捲雲舒地問道:“殿下在愁什麼?”
雲禮隨意翻了翻瑞雪山莊的賬冊:“總感覺幕後黑手不是越斌,也總感覺這一次抄莊抄得太過順利,繳獲珠寶錢銀無數,卻沒一條有用的信息!”這……不正常!與宮妃勾結四年,竟沒留下絲毫政治痕跡!
荀楓巧妙地引導着雲禮的思路:“珠寶很好啊,國家正值用錢之際,依我看,這次的瑞雪山莊之行正是解了燃眉之急。”
雲禮疑惑地看向了荀楓:“國庫並不空虛,國內一無戰事,二無災禍,何來用錢之際一說?”
荀楓放空了視線,似盯着垂花珠簾,細看卻沒有焦點:“今年冬季雪大、春季雨多,夏季來臨時,南部恐怕會有一場史無前例的洪澇災害。”
雲禮沉默,欽天監的確預測了未來兩月將會有持續的大到暴雨,不僅南部,就連東部都會遭受非一般的影響,爲避免民衆恐慌,父皇壓下這一信息,並未外傳,包括荀楓他也不曾透露過。但荀楓會這麼說他絲毫不覺得奇怪,荀楓預測天氣的能力比欽天監還要厲害三分。
荀楓俊美的臉上漾開淡淡的笑,似有還無:“而與溫潤的南部相比,西部的喀什慶族已連續三年乾旱,許多村莊顆粒無收,若非朝廷免了他們二十年稅收,若非喀什慶族的族長開倉賑糧,他們大概早發生暴亂了,且據我夜觀星象,乾旱氣候至少還會持續三到五年。”
三……到五年?!
“兩年後,朝廷便要開始對喀什慶族徵稅了。”雲禮的眸光一顫,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荀楓又咳嗽了幾聲:“沒錯,當初免喀什慶族二十年稅收本就是權宜之計,實非最佳良策,一個人過慣了舒坦日子,你突然讓他勒緊褲腰帶,他自然是有些怨氣的,這場天災如果不及時處理,便是給了他們宣泄怨氣的突破口,反之,若救他們於水火,他們會覺着納稅也值。”
雲禮的眸子裡溫潤不復:“你確定至少三到五年?”
荀楓點頭,不笑,嘴角卻彷彿掛着一個天然的弧度:“我確定。”他有自己的工作室和研究基地,雖比不得二十一世紀的先進科學,但模模糊糊推測氣候的走向還是不成問題的。當然這些,他只能解釋爲……星象!
雲禮雙指捏了捏眉心,語氣漸漸沉了下來:“光靠朝廷捐贈,治標不治本,連續七八年旱災,足以毀掉一片地方。若喀什慶族轉而投靠與之接壤的漠北,情況就不容樂觀了。”
荀楓擡起手背,揉了揉額頭:“我認爲,漠北和喀什慶族暫時不具備互惠互利的條件。漠北需要的,是冬季的物資和先進的工藝水平,以及適合草原的農業技術,喀什慶族生產條件有限,民生水準不高,主要經濟來源是鐵礦、金礦、瓜果,他們給不了漠北想要的東西。同樣,漠北草原多、湖泊多,但大的江流沒有,所以,也給不了喀什慶族想要的水源,咳咳咳……”說得略多,又咳嗽了一陣方纔緩過了勁兒,“自從喀什慶族歸順朝廷後,朝廷先後派了幾批能人學士進駐喀什慶,不僅廣設學堂,還慷慨地傳授了大周頂尖的陶瓷工藝、紡織工藝和造紙技術,再過幾年,喀什慶和大週一樣擁有了先進的文明,又不再爲水源發愁時,喀什慶再鬧獨立的可能性……便大了!”
雲禮的喉痛滑動了一下:“你說的不無道理,當初父皇封了喀什慶族的繼承人諸葛流雲爲鎮北王,並請其入京,原意就是要留個人質在手裡,但這些年,諸葛流風的勢力漸漸做大,鎮北王在喀什慶族的影響力一點一點削弱,若諸葛流風起了反叛之心……”言辭間把鎮北王給摘了出去,私心裡,不希望水玲瓏嫁入一個可能會密謀造反的家族。
太子啊太子,愛情是一個帝王最不需要的東西,你這是在引火自焚!荀楓的眼底浮現起意味難辨的笑意:“所以,殿下得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雲禮側目:“什麼法子?”
荀楓攤開大周地圖,用修長如玉的手指一路指過去:“喀什慶缺水,南部鬧洪災,倒不如開鑿渠道,把南部的水引入喀什慶,並在中途建立兩到三座大壩,這樣便能一舉兩得。喀什慶若安分守己,大周自然爲它世世代代解除旱災,若它存了異心,開閘泄洪,一舉淹了它!”
雲禮的眉頭一皺,無辜的百姓怎麼辦……
荀楓太瞭解雲禮了,比了解他自己還了解對方,他淡淡一笑:“我曾聽過這樣一個故事,羚羊不小心和獅子碰上,在掉頭逃跑前羚羊會先用盡全力做一個高高跳起的動作,這個動作看似多餘,實則是在向獅子彰顯它每一跳的實力,好告訴獅子,‘你別忙活了,我的速度你是追不上的’。”
雲禮似有頓悟:“這件事,我會和我父皇好生商議,若你的計策得到採納,瑞雪山莊這筆錢當真就來得太及時了。”
腦海裡浮現出一張清秀的、冰冷的臉,荀楓意味深長地一笑:“當然……是及時的。”
雲禮拍了拍荀楓的肩膀,惋惜一嘆:“身子何時能大好?”
荀楓苦澀地牽了牽脣角:“天氣暖和些便無礙了。”
雲禮挑開窗簾,看着喧鬧大街,彷彿隨口一問:“嫣兒最近怎麼樣?”
荀楓微微一笑:“老樣子,就是有些記掛殿下。”
雲禮的眸光顫了顫,對車伕說道:“調頭,去平南王府。”
臨近午膳時分,水玲瓏才帶着枝繁和葉茂回了玲香院,剛坐下沒多久便聽得阿四和阿季在爲後院廊下的第一排花卉到底是放茉莉還是放迎春花吵得不可開交。
“迎春花比較喜慶,放迎春花好!”
“迎春花喜慶是喜慶,可惜氣質不符合咱們小姐!咱們小姐冰清玉潔,茉莉和她最相稱了!”
“梨花也是白色的,鈴蘭也是白色的,咱院子太素淨了!”
“那也是大小姐喜歡!”
阿四和阿季你一言我一語,爲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爭得不可開交,但細聽又會發現她們吵架是假,引起主子的注意是真。鍾媽媽性格溫和,從不疾言厲色;枝繁謹小慎微,不輕易得罪任何人;葉茂憨厚老實,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這才導致丫鬟們的膽子日益壯大,嗓門兒越來越大。水玲瓏突然想起柳綠,柳綠在玲香院時,把下面的丫鬟都治得死死的,誰也沒機會湊到她跟前獻殷情,也不可能把院子鬧得“雞飛狗跳”。
水玲瓏笑着問向枝繁:“阿四和阿季吵得這樣兇,你說我該怎麼罰她們?”
枝繁愣了愣,道:“倆小丫鬟應當也是衷心,卻用錯了法子,回頭請鍾媽媽教訓她們一頓便可以了。”
水玲瓏又看向葉茂:“你也這樣覺得嗎?不用打板子?”
若換成柳綠,柳綠會說:“哼!那倆作死的賤蹄子,合該被打了板子買到窯子裡去!讓其他人都長個記性,再敢犯錯兒,打死不留!”
葉茂撓了撓頭,老老實實地答道:“嗯……她們皮嫩,打板子容易受傷,不像奴婢是個皮糙肉厚的!”
水玲瓏的眸光一涼,這下好了,丫鬟全都抱成團了!不算壞事,但也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底下鐵板一塊,矇蔽主子的事兒還能少了?
長樂軒內,秦芳儀看水玲溪用了一些點心,又耐着性子陪她繡了會兒大婚當天穿的裡衣,直到詩情垂首走入房內,秦芳儀纔對女兒笑着道:“今兒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中午我不留你用飯了,別吃太多,胖了不美。”
“啊?哦!”水玲溪摸了摸尖尖下顎,自己似乎……還可以更瘦一些!
水玲溪離開後,秦芳儀的笑容一收:“怎麼樣?查到什麼沒?”
詩情如實作答:“沒呢,大少爺的屋子乾乾淨淨,連只蒼蠅也沒有!”
廢話!現在天冷,哪兒來的蒼蠅?!秦芳儀剜了詩情一眼:“真沒異常?你再仔細想想!”
詩情努力回想了一下全過程,若有所思道:“大少爺雖說在屋子裡歇息了兩刻鐘才允許奴婢進去打掃,可奴婢仔細檢查過窗子和門板,除非是金銀首飾這類小物件兒,否則的話,便是一個瓷瓶也仍不出去的!夫人,您到底是希望奴婢找出什麼?”
“沒什麼!”秦芳儀冷冷地哼了一聲,心裡卻在反覆琢磨着“歇息了兩刻鐘”這幾個字眼,隨即不知想到了什麼,目光一凜,“你進去時,窗子可是開着的?”
詩情不明所以地道:“外窗是開着的,不過裡窗被釘死了!”
秦芳儀的手猛然握成拳,水敏玉!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題外話------
留下一個大大的表情(⊙o⊙) wWW ¸Tтka 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