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姨娘……走了!”
走了便是死了。水玲瓏心中大驚:“什麼時候的事?馮姨娘的身子向來硬朗,爲什麼突然就沒了?”
杜媽媽嘆了口氣:“就在一個時辰前,馮姨娘在院子裡吞金自殺了。”
是……自殺?!
水玲瓏處入府時馮姨娘暗地裡幫了她不少忙,雖說水玲瓏後來明白馮姨娘是存了讓她幫襯水玲清和水敏輝的心思,但天下息壤皆爲利往,誰能說她對馮姨娘就沒有一分利用的心思呢?
此時馮姨娘不聲不響地去了,水玲瓏的心忽而有些空落,前一日還在你跟前巧笑嫣然的人,這一刻便撒手人寰,還是採取的如此慘烈的方式。難怪王媽媽看她時會露出那樣複雜的眼神,想必是以爲她知道什麼內幕吧。可這次,她真的什麼都不清楚。
老夫人沒問具體緣由,老夫人擔心水沉香,也憂心和水航歌的母子關係,一個姨娘的死於她而言不過是少了一隻阿貓阿狗,她連眼皮子都懶得擡一下。
水玲語木訥地坐在梳妝檯前,手裡握着馮姨娘的遺書,淚流滿面,她將遺書撕成碎片,朝銅鏡狠狠地砸了過去!
“我不就是說了你幾句,你就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水敏輝是你兒子,我不是你女兒?”
這個家,她真的……再沒一絲留戀了!
水玲清在房裡哭暈了過去,她本就生性膽小,又極敬重馮姨娘,馮姨娘一死,她的天都塌了一半。水玲瓏怕她想不開,當晚便歇在了她的房裡,一整晚,水玲清哭醒了無數回,每次都抱着水玲瓏喚“娘”,水玲瓏就一邊應着一邊拍她的背哄她入睡。即便如此,水玲清還是病倒了,高燒不退,神志不清。
尚書府沒有自己的大夫,各大藥店又悉數關了門,巧兒去找水航歌,誰料秦芳儀閉緊了院子裡誰也不見。巧兒又去找老夫人,老夫人歇下了,出來見她的是王媽媽,王媽媽說不是老夫人不願意幫忙,而是這個時辰根本找不着大夫。等天一亮,她會立馬派人去請的。
巧兒回到水玲清的房裡時,再也抑制不住悲慟嚎啕大哭了起來,姨娘死了,小姐又病了,老天爺這是開的什麼玩笑?小姐會不會熬不過這場病,也隨姨娘去了?那她要怎麼辦?
水玲瓏刀子般犀利的眸光直直朝她打去:“哭什麼哭?想詛咒你家小姐嗎?給我滾出去!”
枝繁拉了巧兒出去。
水玲瓏想到了安平,本打算讓柳綠去報信,想了想之後還是決定叫葉茂跑一趟。她如今掌家,手裡有二進門的鑰匙。杜媽媽拿過鑰匙領着葉茂出了門,並叫了一名年輕力壯的車伕、安排了還算不錯的馬車,沒辦法,老夫人和水航歌的馬車最好,但沒他們的令牌杜媽媽動不得。
就在杜媽媽搖頭苦嘆之際,水玲語紅着眼睛走了過來,她穿着素白羅裙,頭戴一朵小白玉花鈿,不能明着爲馮姨娘披麻戴孝,她只得這樣了。
“三小姐。”杜媽媽和葉茂行了一禮。
水玲語看了葉茂一眼,忍住喉痛的澀痛,面無表情道:“這麼晚了,是要去給五小姐請大夫的麼?”
杜媽媽答道:“是,大小姐吩咐葉茂往鎮北王府跑一趟,看能不能請到大夫。”
水玲語就自嘲一笑:“我怎麼忘了大姐是未來的世子妃呢?”
杜媽媽不敢接她的話,因爲此時的她看起來十分駭人。
水玲語又瞟了瞟不遠處簡陋的馬車,從腰間取下一個牌子遞給杜媽媽:“坐我的馬車比較快。”
三小姐的馬車是江總督親自送來的,比老夫人和老爺還要快捷,杜媽媽望着水玲語蕭瑟的背影,該不會……三小姐是打算親自去請大夫的吧?
葉茂乘坐水玲語的馬車去往了鎮北王府,敲開王府大門道明來意後,侍衛急忙跑進安平的房間,大約一刻鐘的功夫,安平便帶了府裡備給諸葛汐的大夫前往了尚書府。
大夫進入水玲清的臥房時,水玲清已經出現了驚厥現象。
大夫給水玲清把了脈,神色一肅,趕緊從隨身攜帶的醫藥箱裡取出銀針,開始爲水玲清鍼灸退熱。
有些穴位在比較隱私的部位,但水玲瓏顧不得那麼多了,什麼能有人命重要?她解了水玲清的上衣,把她翻了身,背對着大夫。
大夫微微一愣,好果斷開明的女子!
他是大夫,自然不會對患者有什麼旁的想法,他認真地給水玲清施了針,爾後命丫鬟打來熱水,親自給水玲清擦拭雙腳並按摩相應的部位退熱。
水玲瓏就把水玲清抱在懷裡,一下一下摸着她的臉、親着她額頭,生怕自己一撒手她就追隨馮姨娘去了!
忙活了足足半個時辰,大人渾身都溼透了才終於讓水玲清脫離了生命危險。
大夫開了方子,安平忙回往鎮北王府抓藥,諸葛鈺學醫,府裡有大量的藥材。
水玲瓏這一刻才真正體會到了諸葛鈺的好,若是他沒留下安平幫她,清兒或許……她不敢想!
一屋子人忙活了整整一夜,水玲瓏就那麼抱着水玲清,巧兒和枝繁不停按照大夫教的法子揉搓水玲清的雙腳,葉茂和安平在外院搭了個爐子熬藥,鍾媽媽擔心水玲瓏的身子吃不消,中途送了兩趟宵夜,水玲瓏沒怎麼吃,全部賞給了下人。
天空破曉時,水玲清總算沒燒得那麼厲害了。
府裡各個小姐都婚期在即,老夫人便壓下此事,只說馮姨娘染了時疫不治而亡,誰也不準提起,以免晦氣。
但馮姨娘的死訊還是傳遍了整個尚書府,不同於其他過世的姨娘,她可是爲水航歌生了兩個女兒的女人,其中一個更是即將嫁作總督夫人,府裡的人紛紛表示惋惜,眼看着女兒要山雞變鳳凰,她卻沒命享女兒的福了。
江總督聽到消息後連朝服都沒換,馬不停蹄地趕往了尚書府,比水航歌還早一步入門。
可惜的是,老夫人手腳太快,馮姨娘的屍體早已下葬,他來了也沒辦法讓水玲語送馮姨娘最後一程。
水玲語在他懷裡哭成了淚人:“我什麼都沒了,從此就只有你……”
江總督的眸光一暗,他習武多年身子較常人硬朗許多,但他不是神仙,年邁的他一定會死在水玲語的前面,他托住水玲語的頭,眸光深邃而悠遠:“會對你很好的。”在有生之年……
喀什慶提出用富饒並帶了一座鐵礦礦山的惠城與博城做交換,將博城劃入喀什慶的管轄區域。朝堂上,原本持贊同意見的水航歌忽而投了反對票,以風水之說做筏子,認爲棄博城會有損國之鴻運。
這時,郭焱挺身而出,與其據理力爭,言惠城礦產豐富、地大物博,於大周的經濟增長大有裨益,風水之說不可全信!
二人在朝堂上爭得面紅耳赤!
上次是雲禮和鎮北王,這回又是郭焱和水航歌,皇帝就火了!
都不能給老子安靜點兒?
皇帝一腳將皮球踹給了雲禮:“太子覺得應當如何?”
雲禮捧着笏板福了福身子,正色道:“兒臣認爲重新劃分城池並無不妥,喀什慶是大周的民族自治區,本就屬於我大周領土,何來捨棄一說?又怎會損我大周國運?”
水航歌氣得咬牙!
交換城池一定,南水西掉的二次方案也很快通過了複審,江南地區的大壩由江總督帶領水裡專家於六月開始動工,爾後開鑿渠道橫穿整個大周,途徑十三座城池,最終將水引入喀什慶,預計兩年內竣工。
據說這一日,平南王府死了二十名護衛。
水玲瓏按了按酸脹的眼眸,荀楓如果控制不了喀什慶,就等於失去了最強悍的一隻臂膀,難怪他會氣得暴走。
但荀楓不是那麼容易打敗的,他多年籌謀,哪怕南水西掉不能爲他所用,他也一定還有後招。
會是什麼呢?
水玲瓏朝庫房走去,水玲語即將出嫁,嫁妝什麼的她必須清點出來,該打造的打造,該採買的採買,還有陪房的下人,因爲是遠嫁,所以水玲瓏沒給水玲語準備莊子,全部摺合成了銀票給她,陪房人員也全都是女眷。
點完庫房的東西,水玲瓏列了清單給杜媽媽,杜媽媽就瞧着水玲瓏蒼白的臉,關切地道:“大小姐昨兒怕是沒怎麼歇息吧!您好歹合會兒眼,這些東西奴婢一定會買好的!”
水玲瓏搖了搖頭:“現在專門給三小姐挑陪房來不及,你把給我準備的兩個媽媽和四名丫鬟給三小姐送去,就說老夫人看過了。”
老夫人都覺得沒問題的,水玲語想必也不好挑剔什麼。
杜媽媽帶上人往水玲語的院子走去,講明來意後被綠兒攔在了外頭,直到江總督一臉饜足地從水玲語房裡出來,杜媽媽才低着頭步入房內。
水玲語雙眼紅腫,面色酡紅,脖子上還有斑駁的吻痕,杜媽媽這種上了年紀的人一看便曉得剛剛屋子裡發生了什麼。杜媽媽鄙夷地癟了癟嘴,親孃屍骨未寒,她就和人翻雲覆雨,真是把尚書府的臉都給丟盡了!
杜媽媽指着身後的六名下人說:“三小姐,這是給您預備的陪房,老夫人已經過目了,奴婢就來問問您的意見。”
水玲語看也沒看便漫不經心地道:“祖母看得過眼的人想必是極好的,我沒什麼意見,但憑安排吧。”
杜媽媽福了福身子,準備離去,水玲語叫住了她,眼神有些複雜:“五小姐……可好些了?”
杜媽媽就覺着奇怪,既然擔心五小姐幹嘛不自己去看?好歹是一個孃胎裡出來的,怎生弄得跟陌生人似的?想歸想,杜媽媽還是認真答道:“說是沒了生命危險,而今依舊昏迷,不知何時能醒。”
水玲語輕輕“嗯”了一聲。
水玲清一連昏迷數日,第五天下午才悠悠轉醒,但醒了也沒多反應,終日躺在牀上,兩眼空洞無神地望着帳幔的吊頂,水玲瓏來了她就可勁兒地抱着她哭,水玲瓏不在她便跟具行屍走肉似的,連飯也不吃。
這邊,水玲瓏剛喂水玲清吃了小半碗粥,門房便有人傳來消息,說一名年輕男子求見水玲瓏。
男子求見非同小可,若是傳出去她的名節還要不要了?
水玲瓏給水玲清蓋好被子,囑咐巧兒細心看顧,自己則快速去往了尚書府大門口,一看到來人水玲瓏便立馬轉身往來時的路上走!
阿訣急忙衝上期攔住了她的去路,壯着膽子和盤托出內心所想:“大小姐!我……我就是想知道五小姐的病情怎麼樣了,她有沒有好點兒?”
這事兒根本沒外傳——
水玲瓏怒眼一瞪,沒好氣地道:“你打聽消息的本事倒是不小,難怪一直沒考取功名,原來都把心思用在這些旁門左道上了!”
阿訣的臉就是一白,尷尬得皺成一團:“我……我……我就是擔心她,擔心得沉不下心念書,你讓我……見她一面,好不好?真的就一面,她若是好,我一定會用功讀書,考取功名!”
私會?水玲瓏恨不得給他一耳光!
水玲瓏的聲線一冷:“怎麼?見了清兒你便能考取功名,不見就名落孫山?”
阿訣的臉漲得通紅:“就是想見她。”
水玲瓏厲聲道:“眼看三年一度的科舉就要來了,你還有心思在外邊兒瞎轉悠!像這種不務正業,只在乎兒女情長的男人實在是太不值得女人託付終身了!虧我還想着敲打你一番,你能有所醒悟,沒想到你還是冥頑不靈!我警告你,不要再糾纏清兒!你一個落魄書生,配、不、上!”
言罷,水玲瓏憤然轉身離開了原地,只留阿訣一人雙目如炬,握緊了拳頭,好半響,他對着水玲瓏的背影咬牙厲喝:“大小姐,莫欺少年窮!”
……
轉眼便到了五月二十三,這一天,尚書府被紅綢和鞭炮籠罩,一大早便噼裡啪啦放個不停,吵得老夫人連覺都睡不安穩。
秦芳儀縱然再不待見水玲語,可這個女兒即將爲尚書府帶來家族利益,她還是十分體面地坐在了長樂軒的明廳內,等着水玲語和江總督來向她行叩拜之禮。
水玲瓏和水玲清早早地便去往了水玲語的房間。
水玲語剛沐浴完畢,綠兒給她穿上肚兜、裡衣、中衣,最後便是第一繡樓縫製的大紅嫁衣。
綠兒捧着像霞雲般豔麗的嫁衣時,眼底閃動起濃濃的豔羨:“三小姐,第一繡樓縫製的衣裳果然好看!”
水玲語眸色複雜地看了嫁衣一眼,淡淡地道:“娶櫃子裡的那件來。”
綠兒一怔,櫃子裡那件是馮姨娘做的,三小姐不是嫌顏色太豔了麼?
水玲語穿上嫁衣的一霎那,熱淚再也忍不住地奪眶而出……
水玲瓏和水玲清進門就看見這一幕,水玲瓏微微一愣,水玲清卻是“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本就在病中,精神特差,若非水玲語出閣,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掙扎着下牀的。眼下這一哭,幾乎把她給哭暈了過去。
全福之人就笑了:“一切都沒開始呢,倆姐妹便開始哭嫁了?來來來,坐好,我給三小姐開個臉。”
水玲語斂起悲慟,在梳妝檯前坐下,並未安慰水玲清一句。
全福之人拿細線絞了她臉上的汗毛,水玲語眨了眨眼,有些痛。
全福之人就開始給她上妝,並笑盈盈地道:“三小姐的皮膚真好,不用抹粉都白得跟玉似的。”
這時,水玲清哭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巧兒忙拿出帕子要給她扇風,水玲瓏一把打開巧兒的手:“不許扇!”
全福之人就笑了:“大小姐說的對,新婚當天所有人都不能煽扇子。”不然會有拆散的意思。
水玲清已經永遠失去了一個親人,眼下又要送走另外一個,從前她覺得水玲語不如水玲瓏,但真到了別離的這一刻,心中記得的全都是水玲語的好了!
“三姐……”
水玲語從銅鏡裡瞟了她一眼,其實她挺討厭這個妹妹的,聰明不如她,樣貌不如她,還總拖後腿,從今天起她便要徹底擺脫水玲語了,再也不用替她操心……
這麼想着,眼淚卻再次流了下來。
全福之人忙打趣道:“哎喲,姑奶奶喂,可不能再哭了,再哭我這妝都上不上去了!”
院子外想起了鞭炮聲和嬉笑聲,應當是江總督來了。原本新郎迎親經過重重“關卡”時都要被堵上一堵,甚至刁難一番的,只是江總督和老夫人差不多歲數,又官威十足,加上倆小舅子都在錫山學院,便沒人敢攔着他了。
他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水玲語的院子,牽了她的手便往福壽院的方向而去,直惹得大家笑彎了腰,這是有多猴急啊!
二人給老夫人磕了頭,又往長樂軒給水航歌和秦芳儀磕了頭,隨後在衆人的簇擁下上了花轎。
婚期倉促,又是遠嫁,許多禮儀沒能顧全,比如鋪房和酒席。而三朝回門和歸寧他們也無法回來了。
許多時候計劃真的趕不上變化,水玲瓏原定計劃是辦完水玲語的親事便和冰冰入宮探望水沉香,誰料,這件事又被另一件大事給壓了下來……
太子府。
雲禮看着手裡的匿名舉報信,心裡一陣打鼓,他從不知道並不入朝爲官的荀楓居然賄賂了那麼多朝中大員,這些大員一部分是他的人脈,一部分是三皇子的人脈,三皇子乃貴妃之子,其父親與姚老太爺一同戍守邊關,算起來比其他皇子都要得臉,這些年明裡暗裡也與他起了不少衝突。
倘若這封舉報信是真,那麼他和三皇子那麼多年的互掐可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但到底……是不是真的?
其中一部分連他都嘗試了許多次都沒能收買成功的官員爲何成了荀楓的人?
這似乎……有點兒說不過去!
雲禮又拿起另一封信,是荀楓寫的,說三皇子妃臨盆在即,如果誕下皇長孫,三皇子奪嫡的籌碼又加重了許多,請他務必當心三皇子各種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且他高度懷疑三皇子和鎮北王勾結在了一塊兒,此次南水西掉把建有大壩的城池劃入了喀什慶的管轄區域,就意味着朝廷想要控制喀什慶難上加難,這是三皇子密謀造反的前兆。
雲禮之所以同意鎮北王交換城池的提議,其實是在向諸葛流雲示好,如果荀楓不能用,他必定要拉攏與平南王府意見相左的鎮北王府。
雲禮左右手分別拿着一封信,心情忽而變得十分複雜。
冰冰端着一盤鮮果釀的茶步入書房之際,就瞧見雲禮愁眉緊鎖,她稍稍一愣,心中開始擔憂,她發現這個男人的一喜一怒、一言一行完全左右了她的情緒,她似乎一天比一天更愛他,一會兒見不着他便會心裡發慌,這不,她已經是今日第四次來到書房了。
冰冰屈膝一副,柔聲道:“殿下。”
雲禮聞言迅速斂起了腦海裡的思緒,換上一個溫潤優雅的笑:“太子妃來了。”
冰冰硬着頭皮把托盤放在小圓桌上,想起那次在後院海棠花下的瘋狂,她就心跳加速、面紅耳赤。
她微垂着頭,道:“天氣慢慢變熱了,我做了些冰鎮果茶,殿下要嚐嚐嗎?”
雲禮把信塞回抽屜,笑着道:“有勞太子妃了。”
怎麼又是這句話?冰冰的心微微失落。
雲禮走到小圓桌旁坐下,冰冰打來水給他淨了手,他端起今天的第四份甜品,長睫顫了顫,爾後一勺子、一勺子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用完之後,不等冰冰詢問味道如何,他先開了口:“太子妃不需要如此辛苦。”
這是……嫌她來得太多打擾他了嗎?
她收拾好托盤,起身行了一禮,低垂着眉眼語氣如常道:“是,臣妾明白。”
記得他說,“冰冰,給我生個孩子”。
那次不是她喝醉,是他喝醉了吧!
冰冰心情憂鬱地走出了書房,在廊下碰到了皇后指派來訓導她規矩的程嬤嬤。
程嬤嬤身形微胖、臉頰豐腴,瞧面相乃富貴之人,她不卑不亢地給冰冰行了一禮,冰冰客氣道:“嬤嬤平身。”
程嬤嬤犀利的眸光落在她托盤的空碗上,聲線一沉,道:“太子妃今天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太子妃當殿下是什麼?遊手好閒、無所事事的紈絝子弟嗎?殿下日理萬機、夜以繼日,如此勤勉仍處理不完手頭的公務,太子妃是一介女流,不能爲殿下排憂解難乃情理之中,但太子妃有事沒事便尋送甜點的藉口跑去打擾殿下辦公又是什麼意思?!”
冰冰的心咯噔一下,臉色不大好看了,她明白程嬤嬤敢說這些話必是受了皇后的默許,她反駁程嬤嬤就等於忤逆皇后,她咬緊牙關!
程嬤嬤摸了摸碗底,觸感微涼,她的眸光也一涼:“殿下自幼肚腹教常人脆弱,吃不得冰,你卻一天之內給殿下送了幾碗,你是想害殿下生病嗎?”
冰冰的睫羽顫出了一個不規律的節奏,捏着托盤的手指隱隱發白,良久,她深呼吸按耐住無邊無際的委屈,語氣淡淡地道:“本宮明白,多謝嬤嬤的教誨,本宮日後會多加註意,絕不辜負皇后娘娘的期望。”
程嬤嬤就傲慢地“嗯”了一聲。
冰冰回到自己房內,這纔想起自己約了水玲瓏,算算時辰水玲瓏應當快到太子府了。她忙入淨房洗漱了一番,水玲瓏進來時就看見她穿一件寶藍色曳地宮裙,外襯素白挑金絲對襟紗衣,顯得典雅別緻,墨發挽了個百合髻,簪兩支海棠花步搖,流蘇垂過耳朵,與耳垂上的明月璫交相呼應,端的是華貴天成。
“給太子妃請安。”水玲瓏從容地行了一禮。
“平身。”冰冰眸光一掃,吩咐道,“你們先退下,沒有本宮的允許不得入內。”
“是。”丫鬟們紛紛退出門外。
再沒了外人,冰冰一改人前的作態,笑嘻嘻地拉着水玲瓏坐在了軟榻上:“今天怎麼來得這樣晚?”如果水玲瓏早些來她也不至於無聊到總騷擾太子結果被訓了一頓,唉!
水玲瓏注意到冰冰的眼神有點兒怪,遂打趣着道:“難道是你之前做了什麼錯事,我沒及時制止你的?”
冰冰就把今天鬧的烏龍和程嬤嬤的訓誡大致講了一遍:“……好氣哦!我又不是故意的……府裡很無聊啊,連個玩伴也沒有!太子也是真是的!他吃不得冰就不要吃嘛!害得我被罵!”
水玲瓏笑了:“我倒是覺得太子對你極好,是以弄得你得寸進尺忘了君臣規矩,書房都是一府的機密重地,哪個女眷能自由出入的?”
冰冰的眼神兒一亮,清了清嗓子,故作狐疑道:“你真這麼認爲?沒騙我?”
得了吧,心裡早就相信了!水玲瓏淺淺一笑:“沒騙你,你看皇上的御書房都是非召不得入內的,便是皇后也如此。”
冰冰就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來:“太子或許……就是喜歡我做的甜品!所以貪嘴了!爲了他好呢,以後我還是偶爾做一次吧。”
水玲瓏笑而不語,冰冰過得很幸福,府裡沒有其它的側妃姨娘,僅一個喜歡訓斥人的嬤嬤,除了受氣倒是不至於傷心。
冰冰湊近水玲瓏,眨巴着晶瑩的眸子,耍寶道:“太子那天叫了我的名字哦。”
水玲瓏微愣,不叫你名字叫什麼?
冰冰以爲水玲瓏和她一樣詫異,眼底的笑意更甚:“太子說,讓我給他生個孩子。”言罷,又憶起那日的放縱,整張臉“唰”的一下紅透了!好怕太子會覺得她孟浪……
水玲瓏戲謔道:“太子那個那個是不是很厲害?”
“是啊,他總折騰得……”
“我下不來牀”幾個字沒說完,冰冰猛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玲瓏還沒出閣呢,她怎麼能和玲瓏討論這種話題?她當即羞得側過身子,片刻後扭頭嗔道:“你今天來找我是有事的吧?別待會兒只顧着逗我,卻把正事兒給忘了。”
水玲瓏瞧她這樣害羞便歇了逗她的心思,把入宮探望水沉香的想法說了一遍,至於目的她沒講明,只告訴冰冰老夫人憂心水沉香的身子。
冰冰揉了揉太陽穴,若有所思道:“我看能不能向皇后求個恩典吧,好歹水貴人是我的堂姑姑。”
水玲瓏道了謝,又試探地問:“我給太子寫了一封匿名舉報信,太子可看了?信紙是淺藍色邊的。”
冰冰想了想,道:“我第四次進書房的時候的確看到太子拿了一封藍邊的信紙看得出神,不過,不只這一封哦,他還拿了另外一封。”
水玲瓏陷入沉思,另外一封會是什麼信呢?若彼此毫無關聯雲禮不會同時拿在手裡,難道那封信也和三皇子或荀楓有關?
冰冰又道:“我帶你去荷花池轉轉,我新養了睡蓮。”
水玲瓏沒有不答應的道理,二人並肩往荷花池走去,剛走了一半,便瞧見初雲神色匆匆地迎面而來。
初雲給二人行了一禮:“給太子妃請安,水小姐安。”
冰冰問道:“你這麼火急火燎的是要去哪兒啊?”
初雲看了水玲瓏一眼,神色凝重地道:“奴才有要事稟報太子殿下!”
“哦,這樣啊,你去吧。”冰冰微笑着說道。
水玲瓏狐疑地蹙了蹙眉,剛剛初雲看了她一眼,莫不是這事兒也與她有關?
初雲走了兩步,突然回過頭看向二人道:“鎮北王在與暴徒正面交鋒時,身中五箭,軍營裡已經……敲響了喪鐘!”
這是陣亡了?
水玲瓏勃然變色,怎麼會這樣?記憶中,鎮北王是在八年後的冬天才遇難的,這一世竟提前了這麼多嗎?
初雲嘆了口氣,闊步走向了雲禮的書房。
鎮北王是水玲瓏未來的公公,是王府的頂樑柱,他若倒了,以諸葛鈺一己之力怕是撐不起王府的門面,屆時水玲瓏要怎麼辦?冰冰擔憂地蹙了蹙眉:“玲瓏……”
水玲瓏的素手一握,長睫狠狠地顫了幾下:“冰冰,請你幫個忙,我想知道太子今天看的另一封信到底寫了什麼!”
鎮北王陣亡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個京城,挨家挨戶都在爲鎮北王感到惋惜,也爲喀什慶的前途擔憂不已。聽說族長本就受了重傷生死未卜,如今鎮北王又不幸罹難,暴徒仍舊每天以慘絕人寰的方式肆意虐殺無辜百姓,喀什慶的上空彷彿瀰漫了一層血色……
鎮北王府由最初的門庭若市漸漸變得門可羅雀,諸葛汐和離之後曾有不少女眷不畏風言風語上門探望,現在一個都不來了。
冷幽茹把自己關進了佛堂!
諸葛汐每天以淚洗面,哭得姚成的心都碎了。
最要命的是諸葛鈺去了燕城,至今未歸!
老夫人的病情好容易有了些起色,聽聞這個噩耗又立刻加重了。
水玲瓏去往了鎮北王府,諸葛汐哭累了剛歇下,姚成帶着鎮北王府的二十名精壯侍衛沿官道往喀什慶而去,希望能早日接到鎮北王的遺體。姚老太君怕姚成在半路遭遇不測,又派了姚霂帶十名姚家的暗衛悄悄隨行。
水玲瓏進入房間時發現姚大夫人和馮晏穎也在,馮晏穎端着水盆,姚大夫人擰了帕子給諸葛汐擦臉和手,邊擦邊抹淚:“這是造的什麼孽?”
姚大夫人帶着兒媳高調出現在鎮北王府就是要告訴世人,不論王府如何沒落,姚家始終是王府的盟友。
水玲瓏微微一愣,給姚大夫人行了禮:“姚夫人好。”爾後和馮晏穎相互見了禮。
姚大夫人心情不佳,只淡淡地擺了擺手,道:“你是來看小汐的吧,小汐睡了,你先坐會兒,晏穎,奉茶。”
王妃根本不管事,早上來房裡和諸葛汐抱着哭了一陣便回了佛堂,諸葛汐吃沒吃飯、喝沒喝水,王妃完全不理!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薄情的母親?二兒子死了,大兒子和大女兒就不是人了嗎?那麼多年活在二兒子的陰影裡,將一雙兒女置於何地?
姚大夫人這一刻,是真覺得諸葛汐太可憐了,難怪諸葛汐的性格那麼強勢了,母親不管他們,父親一味地溺愛他們,爲了不讓弟弟愈來愈紈絝,她可不得充當嚴母的角色?
水玲瓏在杌子上坐好,馮晏穎收好帕子和水盆,倒了一杯茶遞給她,哽咽道:“水小姐用茶。”
“多謝。”水玲瓏雙手接過。
姚大夫人給諸葛汐掖好被角,含淚看向水玲瓏:“懇請水小姐今晚留在王府陪陪小汐,我擔心她傷心過度……會熬不住……”她此時疼惜諸葛汐的心是真的,擔心姚成和她腹中胎兒也是真的。
特殊時期特殊對待,姚大夫人都拉下臉來王府了,她還顧忌那些名聲做什麼?當然,姚大夫人會這麼說,大概也含了一層試探的意思。水玲瓏點頭:“好,我讓丫鬟回府報個平安,今晚我住下。”
姚大夫人悄然鬆了口氣,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尚書府和鎮北王府鬧的烏龍她私底下也聽說了一些,她生怕這回鎮北王府飽受重創,諸葛鈺和水玲瓏的親事又會黃掉。
水玲瓏問向馮晏穎:“你過來了,智哥兒和佟哥兒怎麼辦?”
馮晏穎的喉頭滑動了一下,紅着眼睛道:“暫時放老太君的院子了,我們不便留宿王府,天黑了還是得回去,不過我會讓我表妹留下來給你打打下手,你有事儘管吩咐她做,她旁的不行,卻肯吃苦。”
說話間,一名身穿淺綠色軟煙羅裙衫的女子端着一盤子糕點緩緩步入房內,鵝蛋臉,眉清目秀,眸光清澈,一笑臉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典型的江南女子,說話的聲音也軟軟儂儂:“大夫人,表姐。”
看向水玲瓏,不太認識。
馮晏穎說道:“是水小姐,諸葛世子的未婚妻。”
她屈膝一福,從容優雅道:“董佳琳見過水小姐。”沒有半分商女的小家子氣!
水玲瓏給她回了半禮,董佳琳畢竟在姚府生活了幾年,和諸葛汐比較熟,她能留下照顧諸葛汐也挺好。
姚大夫人和馮晏穎一直坐到天黑才擔憂不已地離去,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好生寬慰諸葛汐,別再刺激到她。
亥時,諸葛汐悠悠轉醒,一醒便想到了諸葛流雲,還沒消腫的眸子又溢滿了淚水。
“都要做孃的人了,也不消停點兒?動了胎氣可怎麼好?……有父王在,不怕!”
“對不起,我給父王丟臉了。”
“講的什麼話?你爲諸葛家誕育後代,何來丟臉一說?不用管別人怎麼看,你和孩子都是我們諸葛家的希望。”
諸葛汐用手矇住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水玲瓏繞過屏風,在牀邊坐好:“大姐,你別哭了,事情還沒到最後一步。”
諸葛汐微微一愣,這才發現說話的人是水玲瓏,她還以爲是董佳琳:“什麼叫做事情還沒到最後一步?難道我非得抱着我父王的遺體才能哭出聲來嗎?”
水玲瓏點頭:“沒錯,眼見爲實耳聽爲虛,在你沒親眼看見王爺的遺體時不要相信他已經遇難了!連聖旨都能造假,何況是一則陣前的消息?請大姐保重身體,別屆時王爺平安歸來,而你和孩子卻因憂傷過度有了三長兩短。”
水玲瓏的聲音不大,卻眸光堅定、神色自信,無形中便散發了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諸葛汐緊握住她的手:“我父王……真的沒死嗎?”
真的假的水玲瓏說不準,這些都是安慰諸葛汐的話。
就在水玲瓏想着怎樣回答諸葛汐的問題時,安平敲了門,諸葛汐讓他進來,他拱手福了福身子,道:“小姐,世子爺直接從燕城趕往喀什慶了!”
諸葛汐駭然失色:“他去喀什慶做什麼?喀什慶那麼危險!你快把他叫回來!我已經失去了父親,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弟弟!”最重要的是,沒有皇帝的旨意,私自返回喀什慶是一樁重罪……
安平不動,因爲他勸不住世子爺。世子爺下定決心去做的事,便是王爺也無法阻擋。
諸葛汐淚眼婆娑地看向水玲瓏:“鈺兒最聽你的話了,你給他寫信,叫他趕緊回來!”
縱然前方是龍潭虎穴,諸葛鈺也必須闖一闖,這是身爲人子應盡的責任,雖然他抗了旨,但他不得不抗旨,諸葛流風和諸葛流雲相繼在喀什慶遭遇不測,說明喀什慶的確是危險到了一定的程度,皇帝不會允許諸葛鈺前去冒這個險,或者,他不想諸葛鈺去立下這個軍功。但諸葛鈺現在去了,皇帝很快便能知道,他……會怎麼辦?水玲瓏垂下眸子,埋在寬袖下的手青筋暴起,語氣卻很輕柔道:“大姐,你安心養胎。”
諸葛汐絕望地闔上了眼。
------題外話------
親愛的,今天你投票了麼?
這章寫得我淚奔,鎮北王是個好父親,王妃那麼涼薄,他傾盡一生之力護着小鈺和小汐,我簡直不敢想象小鈺聽聞他噩耗的時候心裡會有多悔恨,他連一天孝道都沒盡過……
唉,人必須在磨難和挫折中成長,小鈺成長的代價好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