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積雪化開,暖氣漸漸籠罩了京城的上空,蛇類從冬眠中甦醒,爾後爬入溫暖的房間,這似乎不足爲奇。但看着周姨娘悲痛欲絕的樣子,水航歌又不忍拒絕她的請求,水航歌糾結了一會兒,道:“那就查查看吧。”
這事兒驚動了老夫人。
水航歌命人展開調查時,老夫人在王媽媽的攙扶下來到了翠玉軒。不同於花香四溢的長樂軒,也不同於古樸雅緻的福壽院,翠玉軒前院腫了綠竹,後院栽了青松,顯得鬱蔥靈秀,望之心曠神怡。
老夫人花白的眉毛擰了擰,周姨娘倒是個品味獨特的人。
門口的婆子恭恭敬敬地將老夫人迎了進去,周姨娘跪下給老夫人見禮,老夫人擺了擺手:“你有身子,就不要行禮了。”
周姨娘欣喜地謝過,水航歌麻利地站起身,扶住老夫人的胳膊,伺候她在炕上坐好:“娘,是兒子不孝,這麼晚還不讓您好生歇息。”
老夫人看了周姨娘一眼,淡淡地道:“宅子裡的事兒男人不懂,怨不得你。”
很快,水玲瓏、水玲月、馮姨娘和水玲語也過來了。周姨娘的動靜鬧得太大,幾乎全府上下都聽到了風聲,水敏玉和水玲溪受傷來不了,水敏輝不喜摻和宅子裡的事兒,水玲清尚且年幼不懂事兒,是以,都沒來。至於秦芳儀,她許久不出長樂軒,大家見怪不怪了。
水玲月和水玲語適才正在抄寫《女論語》,放下毛筆前往這邊,身上還帶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二人瞟了優雅萬方、從容怡然的水玲瓏一眼,心裡……五味雜陳,水玲月是嫉妒,水玲語是羨慕,同爲庶女,水玲瓏的命運軌跡卻與她們截然不同了。聽說水玲剛回府時連肉都沒得吃,現在卻即將成爲尊貴顯赫的世子妃。
老夫人朝水玲瓏招了招手,水玲瓏行至老夫人身邊,和水航歌一邊一個挨着老夫人在炕上坐下。
水玲月和水玲語坐冒椅上,周姨娘和馮姨娘則坐在矮一些的繡凳上,身份之別,立見分曉。
“到底出了什麼事?”老夫人問向水航歌。
水航歌據實相告:“周姨娘的房裡爬進了兩條毒蛇,下人們打死一條,跑了一條,現一邊在捉蛇一邊在查毒蛇出現的原因。”
老夫人聽到“毒蛇”二字時,眸光瞬間變得犀利起來,像冰封的刀刃要一舉劈開謎團,她掃視完屋子裡的衆人,嘴角動了動,卻是沒說話。
率先注意到老夫人異樣的是水玲瓏,水玲瓏纖長的睫羽輕顫,在鼻翼旁投下優美的疏影,嫣紅的脣角微抿,讓人瞧不出她內心究竟是何想法。
“翠玉軒的房間如此之多,怎麼毒蛇單單進了姨娘你的房間?”水玲月疑惑地問,她雖不喜周姨娘肚子裡的孩子,亦不滿周姨娘厚此薄彼的態度,可畢竟這是她親孃,她出事她怎麼也得關心一下。
周姨娘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抹了淚,在水航歌跟前她能哭得驚天動地,當着老夫人的面兒只能老老實實:“回四小姐的話,婢子也不清楚。”
馮姨娘說道:“毒蛇喜歡潮溼溫暖的環境,許是你房裡太暖和了。”
周姨娘又抹了抹淚:“若它們貪圖溫暖應當去小廚房纔是,小廚房裡煨着火爐,比婢子的房間暖和。”
銀杏給衆人奉上熱茶,水玲語晃了晃手裡的茶杯,霍然想起了什麼,出聲道:“是不是你屋子裡有什麼招毒蛇的東西?”
一提到“招毒蛇的東西”,衆人便不約而同地憶起了水敏玉院子裡的毒蟲粉,水航歌濃眉一蹙,厲聲道:“去醫館請個大夫來!看看這個屋子裡的防蟲粉裡有沒有毒蟲粉!”
防蟲粉末和毒蟲粉末顏色相同,混在一起尋常人難以辨認。
“是!”銀杏福了福身,打了簾子出去,一陣冷風乘隙而入,衆人緊了緊手裡的茶杯,適才覺得眼下的天氣彷彿並不溫暖。
老夫人對王媽媽耳語了幾句,王媽媽的眼神閃了閃,無聲退了出去。
自始至終,水玲瓏一言不發,只冷眼旁觀,而老夫人問了一句便再沒了下文。周姨娘的心不免有些失落,大小姐和她是一個陣營的,爲什麼不幫着她添點兒柴火,亦或是表達一下關心之情呢?還有老夫人,在聽說她遭遇了毒蛇之害時並未表現出像對水敏輝那樣觸動人心的在乎?難道老夫人並不喜歡自己肚子裡的孩子?這根她預計的情況完全不同。
不多時,銀杏請了一名大夫過來,大夫給老夫人和水航歌見了禮,高媽媽從櫃子裡和牆角各蒐羅了一些防蟲粉,用碟子裝好遞到大夫眼前。
大夫仔細甄別了一番後說道:“這些是防蟲粉和毒蟲粉。”
還真有毒蟲粉!水航歌氣得鼻子冒煙,命銀杏送走大夫後厲聲一喝:“把夫人叫過來!”
周姨娘心頭一喜,幾乎要笑出聲,她趕緊掐了自己一把,才又勉強擠出兩滴淚。秦芳儀,你有前科,這次,你照樣跳進黃河洗不清!
當高媽媽去長樂軒請秦芳儀時,秦芳儀正在試穿裁縫新給她量身定做的裙衫,春季的款,淡紫色阮煙羅做的琵琶襟上衣,素雪娟紗做的曳地長裙,她長得很美,膚若凝脂,腰細如柳,胸前的一對豐盈更是飽滿柔韌,很性感迷人。只是如今水航歌不愛她這副身子了,她望着銅鏡,幽幽一嘆。
詩情進入內屋,冷不丁被眼前的美人給驚得心口一震,她一直知道夫人很美,卻沒想到能夠這麼美,欣長靜立如瑤池仙子,一身清雅,一世芳華,這樣的美人老爺曾經是真心愛過的吧,詩情摸了摸自己的臉,連夫人都留不住老爺的心,她妄圖以色事人,成爲一個例外,呵呵,簡直是癡人說夢!
“夫人,老爺讓您到周姨娘的翠玉軒去,好像周姨娘出了點事兒。”
秦芳儀淡淡地“嗯”了一聲,脫下春裳,換上藍色錦緞長襖,去往了翠玉軒。
一進入周姨娘的臥房,水航歌便劈頭蓋臉地呵斥了起來:“你真是歹毒!陷害敏輝不說,還連周姨娘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兒都不放過!你可真是會防患於未然!”他對這個嫡妻簡直失望透了!這些年秦芳儀明裡暗裡做的惡事還少嗎?他忍,忍,忍!原以爲忍一時風平浪靜,結果卻是她變本加厲!
秦芳儀瀲灩的美眸裡以極快的速度閃過一絲笑意,面上卻詫異地道:“相公,我怎麼害周姨娘了?我這兩個月老老實實地呆在長樂軒,別說害誰,連見誰一面都極少。”
周姨娘嗚嗚咽咽、泣不成聲。
水航歌越發心煩意亂:“防蟲粉裡有毒蟲粉,和敏輝院子裡的情況一模一樣!你敢說,這不是你下的毒手?原來你當時除了要害玲瓏、害敏輝,還要害水家的子嗣!”
秦芳儀淡淡一笑,似嘲似譏似漠然冷對:“老爺一口咬定我是兇手,請問老爺我是何時又怎麼動的手?”她不會供出杜媽媽和水玲月,因爲杜媽媽如今是老夫人的心腹,懲治杜媽媽無異於質疑老夫人的公允,水航歌也好,老夫人也罷,都不是當初會事事忍讓她三分的人了。
“自然是你讓下人撒防蟲粉那次!怪只怪我大意疏忽,在明知你企圖害敏輝的情況下,沒想到你連懷孕的周姨娘也一併恨了進去!我還是低估你的歹毒,秦芳儀!”當着女兒們的面,水航歌完全沒給秦芳儀留情面,可見他這回已經怒到一定的程度了,“來人!把所有主子的院子都檢查一遍!再不能有任何漏網之魚了!”
這時,王媽媽面色凝重地走了進來,對老夫人點了點頭,老夫人把手裡的茶杯往小几上重重一擱,清脆的碰撞聲令衆人驚了一跳,隨即聽得她聲若寒潭地說道:“不用查了!這蛇根本不是自己進來的!”
“啊?”此話一出,衆人愕然,不是自己進來的……又是怎麼進來的?
周姨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明白老夫人爲何會下這樣的結論?老夫人發現了什麼嗎?不可能,她做得極爲隱蔽,絕對沒留下任何把柄!這些毒蟲粉並非來自藥房,怎麼查也追溯不出蛛絲馬跡。
王媽媽冷冷地掃了周姨娘一眼,啓聲道:“自打二少爺的院子裡出現毒蟲粉,老夫人便心有餘悸,因此,老夫人派人在各個主子院落外的花草中定期撒雄黃,毒蛇不會自己溜進來,奴婢剛去檢查過,院子附近的雄黃還在,只是埋在根部,又有花卉芬芳遮掩,尋常人聞不到而已。”
周姨娘如遭雷擊,整個人瞬間呆住!
水玲瓏暗自搖頭,平時看周姨娘尚有幾分腦子,怎生這回如此魯莽?
秦芳儀的眼底掠過一絲冷光,脣角的笑,意味難辨。
水航歌冷沉的目光落在周姨娘毫無血色的容顏上:“呵,這毒蛇出現得可真巧!”
秦芳儀陰陽怪氣地道:“哎呀!周姨娘的院子出了內賊吧?能把蛇成功帶入臥房的人非貼身丫鬟和乳母莫屬,最親近之人動了歪心思,還真是防不勝防!依我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該發配的人得趁早發配了纔是,別留下任何隱患!冤枉我沒什麼,萬一老爺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這不是……在掐水家的香火麼?”
高媽媽和銀杏的臉俱是一白,跪在了地上。
水玲瓏喝了一口茶,不作死便不會死,周姨娘莽撞了。
秦芳儀步步緊逼:“哦,還有一件事我很奇怪,周姨娘你不是懷孕了行動不便麼?這毒蛇怎麼沒能咬到你?”
水航歌的臉色一沉:“你難道希望毒蛇咬傷她導致她滑胎嗎?咬傷了一個下人!”
秦芳儀笑了:“咬傷的是幾等丫鬟?”
是一個三等灑掃丫鬟……水航歌的臉黑得像塊焦炭,老夫人的也不遑多讓。
屋子裡一下子陷入了詭異的沉寂,事已至此,要說大家沒窺出一點兒端倪是不可能的,明明不可能進入的毒蛇進入了房間,咬傷的還是一名三等丫鬟?三等丫鬟有資格在主子的臥房裡來來去去?好巧不巧地替主子擋了一下毒蛇?
秦芳儀心裡冷笑,連殺個心腹的決心都沒有,憑什麼跟她鬥?
水玲月拽緊了手裡的帕子,慍怒地瞪了瞪周姨娘,真會給她丟臉!
馮姨娘和水玲語沉默,她們極少參與宅子裡的鬥爭,這次也不例外。
秦芳儀看向周姨娘,又道:“我有個疑惑,既然毒蛇是有人故意放進來的,這毒蟲粉會不會也是誰刻意爲之?其目的就是要栽贓構陷我!那麼,我是不是可以懷疑,敏輝院子裡的毒蟲粉也是同一人放進去的?周姨娘,你說呢?”
周姨娘嚇得六神無主,最關鍵的毒蛇其實爬不進來,整件事的性質完全變了!就好讓宮女跟人睡了一夜,一個月後宮女揚言懷了那人的孩子,卻發現那人是個太監,一切都成了謊言!
怎麼辦?她要怎麼辦?說上次她是受了大小姐的指使,以減輕一點兒罪孽?不,她沒有證據!她“咬”了秦芳儀已然失策,再“咬”大小姐只能雪上加霜。
她的大腦飛速旋轉,閃過一個又一個念頭,突然,她站起身伸出雙手撲向了秦芳儀:“夫人!你難道認爲是我做的嗎?我沒有啊!夫人你相信我……啊——”
周姨娘作勢朝後倒去,在旁人眼裡是她在拉扯秦芳儀卻被秦芳儀反手推了一把,這樣也算坐實了秦芳儀嫉恨她的歹毒心思,當然她沒想過賠上腹中的胎兒,是以,動手前她給高媽媽打了個手勢。
誰料,高媽媽還沒動彈,便被詩情擋了個全,詩情作勢去拉,實則踩了高媽媽一腳:“夫人,當心!”
周姨娘暗叫不好,沒了人肉墊子,她摔不死,腹中的胎兒……怕是保住了了呀!
就在她即將倒地之際,秦芳儀用力一拽,將她推向了水航歌,自己卻直直撞向了一旁的繡凳,馮姨娘大驚失色,一個匍匐朝前趴下,將手臂擱在繡凳上,秦芳儀的頭重重地撞了上去!
水航歌穩妥地接住朝他倒來的周姨娘,卻眼睜睜看着秦芳儀爲了救人差點一頭碰死,要不是馮姨娘反應快,秦芳儀不死也重傷,他的心裡忽然不知何種滋味了……
阿蓉和詩情扶起摔得不輕的馮姨娘和秦芳儀,二人的手肘和膝蓋均有不同程度的擦傷。
老夫人鬆鬆垮垮的眼皮子動了動,難掩眸子裡狠戾的兇光,一個爲了鬥倒主母連腹中胎兒都能拿來利用的人簡直禽獸不如!
水玲瓏扶住老夫人的胳膊,輕聲道:“祖母,時辰不早了,我扶您回院子歇息。”
周姨娘輸得一塌糊塗,老夫人其實不在乎有沒有人陷害秦芳儀,若沒最後破釜沉舟的一摔,老夫人興許看在周姨娘懷孕的份兒上睜隻眼閉隻眼輕鬆揭過,可惜——
至於水航歌,經此一事,怕是不再相信秦芳儀害過水敏輝,當然,他不會去查,因爲那事兒是老夫人下的定論,他尊重老夫人的任何決定,不論正確與否。
老夫人站了起來,眸光裡沒有絲毫溫度,語氣亦冰冷得如寒霜凜降:“翠玉軒的下人陷害姨娘,嫁禍夫人,全部發賣,一個不留!玲瓏這事兒交給你即刻去辦!”
“是!”水玲瓏屈膝行了一禮,目送王媽媽攙扶着老夫人離去。
水航歌放開周姨娘,走到秦芳儀身邊,有些難爲情地問了句:“你……怎麼樣?”
馮姨娘低下頭,對這種漠視早就習以爲常。
“妾身很好,老爺沒什麼吩咐的話妾身回了。”面無表情地說完,秦芳儀帶着詩情走出了臥房,緊接着,馮姨娘、水玲語、水玲月等人也紛紛離開了現場,只餘下水玲瓏,按照老夫人的吩咐處置翠玉軒的下人。
周姨娘扯住水航歌的袖子,水航歌隨手甩開,冷冷一哼,轉身離去。
周姨娘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無邊的恐懼在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她面向水玲瓏,雙手合十,放在脣邊哀求道:“大小姐,大小姐你幫幫我!婢子真的是走投無路了纔會貿然行動的!婢子聽到丫鬟們說,大夫人要把四小姐嫁給六旬官員做填房,婢子不想四小姐吃苦……這才鋌而走險的……大小姐……你看在婢子曾幫你做過事的交情上,你幫婢子留下高媽媽,好不好?”
嫁給六旬官員的不應該是水玲清嗎?這一世竟變成了水玲月?不管是真是假,連她都沒聽說便傳到了周姨娘的耳朵裡,足見秦芳儀是動了些手腳的,今晚的事表面看來是周姨娘在陷害秦芳儀,誰又知道周姨娘是中了秦芳儀的激將法?水玲瓏神色淡淡地看着她,薄脣微啓道:“既然錯了就要面對現實,你好自爲之,我幫不了你。”
不幫她?周姨娘駭然失色,跪在了水玲瓏腳邊:“大小姐你一定有辦法的!老夫人這麼信任你……你一定可以說服老夫人的……”
周姨娘的事令水玲瓏想起了荀楓曾經跟她講過的一則故事:母親讓孩子去打醬油,孩子給了老闆兩文錢,打了滿滿一碗,卻還剩一點兒,這時,老闆問:“這一點醬油裝哪兒呢?”
孩子想了想,把碗反了過來,裡面的醬油全部灑在了地上,他傻乎乎的竟沒察覺:“放碗底吧!”
老闆把剩下那點兒醬油裝進了孩子的碗底。
故事到這裡的寓意是因小失大,然最令水玲瓏觸動的卻是孩子根本沒發現碗裡的醬油灑掉了,這是多麼明顯的錯誤!一如周姨娘連丫鬟的容貌都沒看清就跳進了秦芳儀的陷阱,簡直愚不可及!
故事還有第二部分,孩子回家把碗底的醬油給母親看,母親疑惑地問:“兩文錢才這麼點兒醬油?老闆坑你了吧?”
孩子得意一笑,把碗翻了過來,開始邀功:“我這麼聰明誰能坑我?你看,這還有呢!”
於是,碗底的那點醬油也灑掉了。
周姨娘又何嘗不是用最後一摔毀掉了老夫人和水航歌對她的最後一點包容?現在她居然要她去向老夫人求情保住高媽媽?這樣做的結果只能是連碗都碎得乾乾淨淨!
水玲瓏語氣淡淡地道:“剛剛那麼多人老夫人單單留我辦這件事,就是想看我會不會假公濟私,從而推斷當時給敏輝的院子裡撒毒蟲粉一事我有沒有參與其中,我暴露了倒沒什麼,大不了早點兒嫁入鎮北王府,至於你,那便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況且我可以篤定地告訴你,我求或不求,老夫人都不會放過翠玉軒的人!”老夫人惱怒周姨娘,卻沒辦法不顧及她腹中的胎兒,只能讓她身邊的人做替罪羊了。
周姨娘還想勸,高媽媽衝她搖了搖頭,留着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已經得罪了所有人,再得罪大小姐……即失去了最後一重保障。
趕出府和發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下場,前者起碼有自由。
水玲瓏讓杜媽媽叫來人伢子,把翠玉軒的十六名下人全部發賣,年紀大的粗使婆子大都是進入次一些的府邸做重活兒,年輕水嫩的丫鬟則多去往窯子或青樓,從此爲娼。一些服侍了周姨娘多年的丫鬟哭得聲嘶力竭,周姨娘難受得一個勁兒掉眼淚,老夫人給的教訓太深刻、太刻骨銘心了……
做完這些,水玲瓏前往福壽院覆命,半路和給周姨娘送一批新丫鬟的王媽媽碰了個正着,二小姐簡單點了點頭,並未多言。
福壽院內,水玲瓏彙報完翠玉軒的情況,老夫人笑得慈祥,誇讚了她一番,又賞了好些新緞子和首飾。水玲瓏微笑着謝過,又和老夫人聊了會兒嫁妝的事宜。
鎮北王府的聘禮與太子府送的數量相當,卻貴重許多,但世子妃的嫁妝不好越過太子妃去,不然太子妃在社交圈裡擡不起頭來,老夫人的意思是,數量上水玲溪的多些,質量上儘量彌補水玲瓏。鎮北王府財大氣粗,王爺是喀什慶族的族長哥哥,王妃是冷家嫡女,那些禮金遞過來,老夫人愣是嚇得半響沒回神,這才意識到鎮北王府對水玲瓏的在乎程度,不敢隨意馬虎了她。同時,也希望水玲瓏把其中的彎彎道道委婉地解釋給鎮北王府聽,莫讓對方以爲尚書府虧待了水玲瓏。
“之前承諾給你的莊子和鋪子呢,一個不少,府裡撥給玲溪的不比你多,至於你母親會不會單獨給她準備不得而知了。”老夫人說完,水玲瓏不假思索地笑道,“祖母安排就好,玲瓏沒有意見。”
老夫人收好清單,理了理水玲瓏鬢角的髮絲,笑容冷凝了幾分:“你三妹和秦之瀟生米煮成熟飯,她不進丞相府也不成了,至於做妻還做妾,看她的造化吧。”
言辭間,難掩對水玲語的冷漠和失望,老夫人如今恨透了丞相府,水玲語嫁過去還是奔過去都只能成爲水家的一枚棄子。水玲瓏笑了笑:“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祖母無須介懷。”
“若都像你這麼懂事,我不知少操多少心!至於你四妹……”老夫人頓了頓,水玲瓏的眉心一跳,老夫人接下來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測,“你父親說把她許給兩廣總督做填房,對方雖說年紀大了些,她好歹是過去做嫡妻,且子女都分了府,她不用撫育別人的孩子,上面也沒公婆需要侍奉,算是……逍遙自在了。”最主要的是,江總督是皇后的表叔,深得皇上器重,於水玲溪的前景和水航歌的仕途都大有裨益,所以水玲月的嫁妝,她也不會給得太少。
水玲瓏眨了眨亮晶晶的眸子,秦芳儀果然打算把水玲月嫁給江總督,這是否說明水玲清的厄運從此更改了呢?總督府的確上無公婆,下無子女,卻有好幾房心狠手辣的妾室,還真是水玲月的好歸宿:“可定了婚期?”
“沒呢。”老夫人喝了一口溫水,“聽你父親說,對方是打算參加完太子和玲溪的婚禮之後再上門下聘,太子府的婚期比鎮北王府的略爲提前,屆時你也可幫忙張羅一下玲月的親事。”
水玲瓏淺淺一笑:“承蒙祖母擡舉,玲瓏很願意爲祖母分憂。”
奢華別緻的臥房內,燭火燃得敞亮,水玲月自從做了噩夢,便喜歡把屋子弄得跟白天似的。水玲月心不甘情不願地由周姨娘握住她的手,眼神兒半分不落在周姨娘的蒼白的臉上。
女兒可以嫌棄她,但她不能不管女兒,周姨娘忍住心裡的酸楚,語重心長道:“四小姐,我接下來要和你說的話十分重要,請你一定一定要用心聽!”
水玲月冷冷地哼了一聲。
周姨娘嚥下苦水,哽咽道:“大夫人打算把你嫁給年近六旬的江總督做填房,姨娘今兒給大夫人下套其實是想徹底動搖她在老爺和老夫人心裡的地位,這樣她提的親事老爺和老夫人便要掂量掂量,我再拜託你外公走走戚太師的路子,請戚太師與你父親說說,這門親事或許還有轉機。”
竟是……這樣!大夫人怎麼可以這麼對她?!太可惡了!
水玲月扭過頭看向周姨娘,想說我誤會你了,可話到脣邊又想起周姨娘並沒成事,她還是得嫁,她又撇過了臉。
周姨娘的心裡一陣驚喜,以爲女兒體會到她的用心良苦了,但只有一瞬,女兒又擺起了臉色,那模樣分明除了嫌棄她是個妾室之外,還有一絲她沒能辦成事的鄙夷。周姨娘心裡的苦,像碾碎了膽汁一般,連口腔裡都滿是苦意,她忍住淚水,擠出一個笑容:“四小姐,眼下還有一個法子,也是最後一個法子!”
水玲月聞言,幽暗的眼底光彩重聚:“什麼法子?”
周姨娘的目光一凜:“讓別人嫁!”
水玲月看向她:“嗯?”
周姨娘若有所思道:“大小姐和二小姐是不可能了,畢竟誰也得罪不起太子府和鎮北王府,三小姐和秦之瀟那點破事瞞不了我,她也不行,如此便只剩五小姐了!”
水玲月目瞪口呆:“水玲清?她才十三,好不好?”
“咱大周的律法又沒規定什麼年齡出嫁,你沒看那些童養媳,一個、二個才五六七八歲?”
水玲月凝思了片刻,漸漸有些心動,喜形於色,臉上也有了笑容,但須臾,笑容又僵住:“說服父親和祖母改變主意怕是比登天還難,尤其你還出了這種事!”
周姨娘拍了拍女兒的手,意味深長地道:“再過幾天你不是要入宮探望玉妃娘娘麼?你只要討好了玉妃娘娘,讓玉妃娘娘開金口指明讓水玲清嫁過去。當然,尋常的巴結手段是打動不了玉妃娘娘的,你得……”
周姨娘突然打住,似笑非笑地看着水玲月,水玲月渾身的好奇勁兒都在此刻被點燃,心裡像貓爪子在撓似的,癢得她難受,她軟軟地靠進周姨娘懷裡,柔聲喚道:“娘——你就別賣關子了,告訴女兒吧!”
這是女兒頭一次喊她“娘”,周姨娘半是欣慰、半是苦澀地笑了……
卻說三公主命人把京兆尹送到太子府後,雲禮親自審問了對方,並派人查探了他管轄期間的各類案件,發現冤案多達四十九起,隨後,雲禮前往京兆尹的府邸進行勘察,令雲禮怒氣填胸的是,一個正三品朝廷命官居然在府裡公然“養”起了孌童和幼齡女童!更別提他那些價值連城的贓物,幾乎能買下一個小鎮!
雲禮當即稟報了皇帝,皇帝雷嗔電怒,罷了他的職,施以車裂之刑,全部家產充公,以儆效尤。
處理完公事,雲禮來到了尚書府。
牀榻上,水玲溪的容貌似乎精心修飾過,眉如遠山黛,膚若羊凝脂,秀雲墨髮梳理得一絲不亂,有傷口的緣故頭上圍了個白色的紗布,這並不影響她得天獨厚的美貌,幾縷青絲順着牀沿垂順而下,看上去楚楚動人、柔弱兮兮。
在雲禮走進臥房的一霎那,水玲溪緩緩掀開棉被,掙扎着要起身給他見禮,雲禮本性善良,瞧她傷得如此之重,不忍她再有所差池,上前扶了她一把:“不必多禮,你且躺下。”
水玲溪的眼眶一紅,淚珠子掉了下來,就勢撲進雲禮的懷中,緊緊地抱住他泫然不已:“殿下!殿下你終於肯來看玲溪了!”
納吉的那天,諸葛鈺在府裡等了水玲瓏一整天,她羨慕得快要瘋掉了!她拼命告誡自己,太子之所以沒等她是因爲太子日理萬機,不像諸葛鈺遊手好閒,這樣的男人才值得她託付終身。只是,當她從遠處看見諸葛鈺爲水玲瓏清理傷口,並拉起她被打了戒尺的手輕輕吹氣時,心裡其實無比、無比地渴望有個男人也能那樣呵護她!
雲禮下意識地想推開她,她身上的味道好聞卻非他所喜,腦海中縈繞的是賞梅宴那日某人撞進他懷裡,突然牽動的一陣鈴蘭花香,他和她大抵不可能了,他要娶,她要嫁,而他無法忤逆父皇的旨意。
水玲溪見太子沒推開她,以爲二人的關係終於能夠有所緩和,他的胸膛寬厚而溫暖,散發着淡淡的龍涎香,讓人想起天一般的湛藍、海一般的寬廣、如玉一般的溫潤,她忍不住地就想迷戀。
她的頭往上蹭了蹭,埋進他柔軟溫暖的頸窩:“殿下,從前玲溪不懂事,犯了許多錯,但玲溪向殿下保證,玲溪真的改了!玲溪爲了殿下,一定努力做一個優秀的妻子和太子妃!”
雲禮擡手,扶住她的肩膀,輕輕推開,語氣如常道:“我來……是想跟你說件事。”
水玲溪愣了愣:“什麼事?”
雲禮不疾不徐地道:“誤傷你的人是我的一個朋友,他當時喝多了酒,並非有意傷人。”三妹把前京兆尹送到太子府,就是希望他能出面解決所有問題,包括撤銷對郭焱的控訴。
水玲溪的心裡失落得一塌糊塗,原來他不是特地來看她,而是替朋友說情的!
水玲溪垂下眸子,話音裡含了一分落寞:“男的女的?”
“男的。”
還想問是誰,但一瞧雲禮不怒而威的神色,水玲溪把話吞進了肚子,她咬了咬脣,道:“那……殿下你還在生玲溪的氣嗎?還打算繼續疏遠玲溪嗎?”
這是……一場交易?雲禮思慮了一瞬,反而釋然:“不是很快就要成親了?哪來的疏遠?你我……總要做夫妻的。”
告別水玲溪後,雲禮並未直接出府,而是往玲香院的方向緩步而去,此時夜已深,微風寒涼,吹起他藍色衣襬,像夜幕下靜謐流淌的海。曲徑深幽處,迎春花開了一路,淡淡幽香撲鼻,他又憶起那雙幽冷沉靜的眸。
今晚運氣還算不錯,從福壽院到玲香院的必經岔口上,他在南,她在東,不期而遇。
“給太子殿下請安!”水玲瓏恭敬地行了一禮,雲禮來探望水玲溪?二人冰釋前嫌了?
雲禮看着她清秀的臉,想起她在寒沒有的睿智機敏,又想起她在馬背上的颯爽英姿,再想起二人如今各有親事,他的心裡頓時涌上一層煩躁,捏了捏拳頭,他道:“近日可好?聽說府裡請了金尚宮做你們的女夫子,她最嚴苛、不近情理,有沒有爲難於你?”
水玲瓏的瞳仁動了動,謙和有禮地作答:“回殿下的話,臣女一切安好,夫子的課也很好,臣女受益匪淺,未逢刁難。”
雲禮的脣角揚起一抹淺笑,淡淡傷懷、零星惆悵:“你不問我過得好不好?”
水玲瓏沒有說的是,前世她幫着荀楓把雲禮害得夠嗆,而云禮到死也沒做過一件傷害她的事,今生對着他,她或多或少有些不自在。水玲瓏後退一步,從寬袖裡拿出老夫人給她做嫁妝的銀票,數了二十一張遞給雲禮,疏離地說道:“本金兩千兩,利息一百兩,臣女和殿下之間再無任何牽扯!”
雲禮不伸手去接,水玲瓏直接拉起他的手塞給了他,爾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雲禮啊雲禮,若非說我前世欠了誰,那人便是你,所以不要再靠近我,不要再對我好,不要再讓我想起曾經對你造的孽……
自周姨娘的院子被肅清之後,府裡一度風平浪靜,唯一有過一件大事,便是水敏輝十四歲生辰,老夫人興高采烈地請戲班子入府唱了一天堂會,那日,除了水玲溪和水敏玉兩名傷員,其他人包括秦芳儀在內都去湊了會兒熱鬧,只是水玲瓏驚訝地發現,向來喜歡聽戲的水玲語一直愁眉緊鎖:“三妹,你怎麼不高興了?今日也是你的生辰,你應該高興纔是。”
水玲語和水敏輝同一天出生,老夫人也是給水玲語送了禮物的。
可她沒等到馮姨娘的驚喜,她以爲馮姨娘視若珍寶的簪子是給她準備的生辰禮物,不知偷偷樂呵了多少天,然,馮姨娘只送了件親手做的衣衫,她老失望了。
二人生辰的次日,宮裡來了人,迎接幾位千金入宮伴駕,水玲溪傷勢未愈留在府裡,水玲語有了身孕怕被發現尋了個手有殘疾恐污了娘娘尊眼的由頭,也留在了府裡。
老夫人千叮嚀萬囑咐,講了許多注意事項,譚嬤嬤笑着保證有玉妃娘娘在,千金們定玩得樂不思蜀。
水玲瓏一行人出了尚書府,譚嬤嬤畢恭畢敬地攙扶水玲瓏踏上木凳,水玲月看着譚嬤嬤使勁兒巴結水玲瓏的奴才樣子,心裡一陣窩火!但想起周姨娘的叮囑,又不得不裝出一副親厚長姐的架勢,真是……憋死她了!
“大小姐!”水玲瓏剛踏上車轅,後面傳來安平喜滋滋的聲音,衆人循聲側目,只見安平駕着鎮北王府的奢華馬車停在了尚書府的門口,安平掀開簾子,諸葛鈺跳下地,行至水玲瓏跟前,朝她伸出手,微微一笑,清雅俊美,“我送你入宮。”
水玲瓏挑了挑眉,諸葛鈺你腦袋被驢踢了吧?這麼溫柔!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能上當!
水玲瓏“含羞帶怯”地笑道:“多謝世子的美意,不過不用勞煩世子了,我隨妹妹們同乘一車即可。”
話音剛落,諸葛鈺主動抓了她的手,輕輕一扯,她從馬車上跌入了他懷裡。
諸葛鈺燦爛一笑:“呵呵,你跟這馬車八字不合,瞧,還沒上路就摔了一跤,還是坐我的馬車吧。”
言罷,不顧水玲瓏黑得像炭的臉將她拽進了鎮北王府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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