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倫和敬公主親自登門拜訪還是頭一回,璟珂詫異之下,接待了她,瞧她臉色並不大好,似是有心事一般,凝重而彷徨。
“和敬,你今日過來可是遇到什麼難處?”
一向倔強的和敬公主,肯放下身段上門見璟珂,已是難得,璟珂語氣也平和,真心關心她,但猜得到幾分,或許是跟嫺皇貴妃即將入主中宮有關,又或許是與定安親王薨逝有關。
和敬公主沉默很久,抓在手裡的杯子,溫熱的羊奶已漸漸退去餘溫,她緊鎖眉頭,緩緩道:“姑姑,也只有你能幫我。你跟皇阿瑪說一聲,不要把緹夭嫁給綿德好不好?”
“緹夭嫁給綿德?”
這說的又是哪一齣,璟珂更是不解了,綿德和緹夭才兩三歲年紀,這時候許婚未免太早了些,她這陣子爲着永璜的事情,跟弘曆鬧着冷戰,也沒聽弘曆提起過。
和敬公主愛女心切,不肯將緹夭嫁給永璜的嫡長子綿德,自是有她的考慮。在她看來,永璜和弘曆的心結至死爲解開,弘曆因爲愧疚彌補不了,纔想給永璜一脈加個恩典,將和敬公主尊貴的女兒指婚給綿德,讓伊拉里氏母子在宮中有個依靠。可是對於和敬公主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好事,她所想的,女兒好歹要嫁給未來前途不可限量之人,再不濟,也不該是弘曆心有芥蒂、資質平平的綿德。
璟珂縷清了這些關係,淡淡笑道:“和敬,你皇阿瑪既然與你商量,便是尊重你的想法。他是九五之尊,一道聖旨就可以定下,正因爲疼愛你,纔會問你願不願意將緹夭嫁給綿德。想想大阿哥的結局,你該感到高興纔是。”
和敬公主何嘗不明白,若不是弘曆心裡覺得虧欠了孝賢皇后,對她這般寵愛關懷也是仁至義盡了。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她,最遺憾的是孝賢皇后心裡兩個兒子的地位比她這個嫡長女還重要。她儘可能把最大的愛給了緹夭,不讓緹夭有這樣的遺憾。
“姑姑,當初皇祖母要你把長臻姐姐嫁給大哥,你也沒答應。換到今日,你可還會堅持?”和敬公主也不知自己說的是什麼,她有所耳聞當年璟珂拒絕皇太后指婚而一度引起皇太后不滿的事,當初還一度認爲璟珂大逆不道,如今爲人母之後,她才明白璟珂當初的感受。
褪去了任性,褪去了公主的光環,她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人,一個平凡的母親,爲了孩子打算。
“事到如今再說那些有什麼用,大阿哥已經不在了。”璟珂嘆氣着,一臉苦笑,或許換做今日,她會選擇無私一些,讓長臻和永璜成親,讓自己成爲他的依靠。
和敬公主的心情,璟珂可以理解,也非常理解。這些年她慢慢改了自己作爲嫡長女的驕傲蠻橫,看多了孝賢皇后一輩子的辛苦,她深深覺得一個疼愛自己的丈夫是多麼重要,明白一個女人最需要的是什麼。
“那麼,姑姑你是不願意幫我嗎?”和敬公主的心頓時冷卻了幾分,如果連璟珂都不幫她,她更不用指望後宮那些嬪妃。
璟珂無奈地看着和敬公主抓着杯子的手更緊,“和敬,生在皇家,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你就當是看在多年兄妹情份上,幫幫大阿哥,照拂他的孩子。緹夭嫁了綿德,也在你跟前,省去了他日遠嫁外藩的可能。何嘗不好?”
“姑姑,連你也這麼說……”和敬公主輕笑了兩聲,回想着那日弘曆面對着孝賢皇后的遺物語重心長與她談話,那一刻,她覺得皇阿瑪真的不容易,皇阿瑪真的老了。白髮人送黑髮人,他也在懊悔對永璜太過嚴厲,留下無可挽回的遺憾。
“宸兒,皇阿瑪知道這樣做對你不公平,不該由你來承擔皇阿瑪犯的錯。”
“宸兒,你很像你皇額娘,識大體知分寸,難爲你了,你回去考慮考慮。”
……
和敬公主自嘲地笑着:“我識大體?知分寸?呵呵,姑姑,你還記得那年在阿哥所教訓我嗎?我哪算什麼識大體知分寸!”
“和敬,這幾年你進步很多,真的。”璟珂分明可以感受到和敬公主糾結複雜的心情,是既同情伊拉里氏孤兒寡母日子艱難,又不捨女兒嫁給無權無勢的綿德。
“伊爾根覺羅氏出身名門,綿恩也有太后和皇上保護。而綿德除了一個親王爵位,什麼都比不上綿恩,只有你可以幫他。”
和敬公主抹掉眼角的淚痕,深吸一聲,道:“罷了。姑姑,皇額娘走了之後我就很孤獨,這皇宮好似不再是我的家。皇阿瑪身邊的女人不會消停,我該依靠誰?除了皇阿瑪,我還能靠誰?”
“你是嫡長女,是唯一的固倫公主,皇上不會棄你不顧。”璟珂起身走到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肩膀,“不論將來誰做了皇后,皇上又有多少女人,多少孩子,只有你是孝賢皇后唯一的骨血,無人可取代。”
“和敬,姑姑跟你說件往事。”
輕聲嘆着,思緒回到雍正元年,璟珂爲了救允礽,不惜做忘恩負義捅出德妃殺害朱玉萱的事情,出賣知情的孝敬憲皇后。德妃抑鬱而終,倔強不入慈寧宮,含恨而終;而儘管孝敬憲皇后一如往常愛護璟珂,璟珂心裡的虧欠始終未減,她自覺愧對德妃,每年德妃生忌,她都會默默爲她誦經,以彌補自己的罪過。
告訴和敬公主的時候,璟珂只是輕描淡寫,關於自己身世的事情隻字不提。和敬公主驚詫不已,年紀輕輕的她絕不會想到深宮之中竟有這一段塵封往事,牽扯到先帝、廢太子、孝恭仁皇后。慢慢地,和敬公主的聰明在於她順藤摸瓜,立刻明白了爲何聖祖爺二廢太子,爲何先帝恨透了允礽卻只是圈禁,而對允禩允禟等人卻趕盡殺絕。
“姑姑……”
璟珂面容平靜,也明白和敬公主是聰明人,不會將事情捅出去,經過這次長談,和敬公主似乎看淡了許多,想明白了,也懂得了弘曆的苦心。
“好,我會告訴皇阿瑪,我同意緹夭嫁給綿德。”和敬公主莞爾一笑,起身對璟珂行了一禮,“姑姑,謝謝你。你要保重,小心令妃,她不是善類。”
略微一怔,璟珂正想問什麼,和敬公主已經轉身離開了。
康熙朝固倫純愨公主額駙定邊左副將軍喀爾喀超勇親王策凌卒於二月,與固倫純愨公主合葬。不久之後世子成袞扎布襲扎薩克和碩親王兼盟長,於乾隆十五年六月,弘曆又讓他襲爲定邊左副將軍。
成袞扎佈於前朝備受弘曆器重,不少人總猜測固倫和敬公主嫁了漠南蒙古,弘曆有意與成袞扎布結親家,平衡蒙古各部落勢力。猜測總歸是猜測,成袞扎布年齡比璟珂還要大,若說將來弘曆爲他兒子指婚倒是有可能。不過目前除了嫺皇貴妃的皇五女和齡公主並無合適的公主可以指給他家。
至少如今看來,蒙古各部落暫且相安無事,弘曆或是未雨綢繆,早早將名門之後收入麾下,有備無患。
八月壬申,上御太和殿,奉皇太后懿旨,弘曆冊立皇貴妃烏拉那拉氏爲皇后,冊寶坤寧,母儀天下,仍居翊坤宮。
一直被弘曆用避子藥控制的舒妃竟已有孕數月,是弘曆最爲不悅,他愣是不明白爲何舒妃會有身孕,除非是舒妃已知道弘曆對她下藥的事,暗中停了藥。
甭管宮中大事如何,璟珂這幾日頭痛異常,時常恍惚隱隱有靈魂出竅的飄忽感。她幾次宣太醫,卻看不出有何異常。
費揚古得知,第一時間趕至公主府照顧,長嘉索性帶着女兒汪婍韻回公主府貼身照顧璟珂身體。四歲多的汪婍韻,活脫脫是機靈鬼一個,在璟珂跟前哄着她哈哈大笑。
“外祖母,你是不乖沒吃東西才生病嗎?韻兒長大以後要給外祖母吃好多好多東西,讓外祖母不再生病!”天真的汪婍韻邊說着還張着手臂比劃着,比劃完,又皺着眉問:“外祖母,你還疼嗎?”
璟珂慈愛笑着樓過她,親了好幾口,才道:“我的小心肝,你怎可以這麼可愛?外祖母有你在,一點都不疼了。”
“額娘,你瞧,外祖母不疼了,你以後不可以阻止我見外祖母。”嘟嚷着小嘴的汪婍韻叉着腰,仰頭對着長嘉奶聲奶氣道。
長嘉哭笑不得,拉過女兒,哄着說:“好了,你乖,外祖母要休息了,晚一些再過來好不好?”
說完,讓乳孃把女兒帶了下去。
璟珂眯着眼睛,目送汪婍韻一步三回頭的嬌俏模樣,會心一笑:“嘉兒,你家丫頭真可愛,額娘真欣慰啊。”
“額娘,您要快點好起來。”長嘉莞爾一笑,扶璟珂躺下,掖好被子,頓了頓,又問,“姐姐可過來了?”
璟珂無聲地搖搖頭,長嘉略微一怔,瞭然,又換上笑容道:“額娘,許是姐姐照顧孩子無暇脫身,您放心,有我呢。”
“嘉兒,如果哪天額娘走了,你要幫忙照顧你姐姐。”
璟珂嘆了一聲,這話多麼相似。曾幾何時,她是囑咐長臻日後要多照顧妹妹,到頭來長臻纔是最不讓人放心的。
長嘉微微凝眉,不願聽到這樣的話語,勸璟珂莫要亂想,快些歇息。而璟珂雖是閉上了眼,卻始終睡不着,心裡總微微覺得自己彷彿要離開了這個不屬於她的地方。
萬一真要她離開,她還真捨不得了。這裡的人,這裡的事。數十年如一日守護她的費揚古就在同一屋檐下,孝順的女兒在跟前端茶送水,一家人的溫馨讓璟珂十分珍惜。回到現代,面對的是支離破碎冷漠無情的家,是聚光燈下無可奈何的光鮮亮麗假面生活。讓她選擇,她寧願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