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牢,奢侈的光透過縫隙射進來,弘皙蜷在枯草鋪成的牆角,一臉疲憊,鬍渣頹廢。
發黴的潮溼氣味,侵襲着他的五官,是一種凝重的死亡氣息。
“哐啷”一聲,外頭的牢門鎖鏈被抽動的聲音,門被打開,弘皙微擡頭,用手遮擋住刺眼的光,等看清楚那一抹明黃,纔打起精神:“御駕親臨,小王深感榮幸!呵呵!”
弘曆慢慢邁步,走到他面前,嘴角微揚:“理親王還能如此嘴犟,想來也不至於自戕了。”
說着,弘皙只看見弘曆一揚手,命人將海貴人帶進來。紅腫着眼睛的海貴人在幾個有身手的侍女押解下,低頭邁過牢門,出現在弘皙面前。
“海楹?”弘皙定睛確認是海貴人無疑,立馬“騰”地一手撐地站了提來,但很快又被侍衛給壓制住。
弘曆詭譎笑着,霸氣攬過海貴人,在其臉頰上印了一吻,似是挑釁地盯着弘皙,“你很心疼?別忘了這是朕的女人!”
弘皙眼裡佈滿氣焰,瞥見楚楚可憐的海貴人,如今虎落平陽,大勢已去,最終他放棄了掙扎,“弘曆,我已經落在你手裡了,你還想怎樣?”
弘曆這才收住笑容,推開海貴人,走到弘皙面前,兩手別後,摸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大哥,朕敬重聖祖,才叫你一聲‘大哥’。你連心愛的女人都肯讓出來,朕就會被你牽着走嗎?”
“皇上,求你不要傷害她,她是無辜的!”弘皙已是求饒的語氣。曾幾何時他何其高貴,從不需要向人求饒什麼,即便落爲階下囚,他仍不低頭。唯有海楹是他的軟肋,讓他一時沒着。
弘曆命人將海貴人帶出去,微微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弘皙,也絲毫不留情面:“皇姐勸了你那麼多,你始終不聽。朕答應過她不會傷你性命,不過,朕會留着你的命,讓你看着心愛的女人如何臣服於朕!”
弘曆“呵呵”笑着,站直身子,看着一臉崩潰的弘皙,繼續道:“你不是讓她喝避子湯嗎?朕就偏要你看着她給朕生兒育女!”
“哈哈哈——”說罷,弘曆瀟灑走出牢門,又囑咐道:“給朕看好他,稍有差池,就等着陪葬!”
在天牢外着急等待的璟珂,左右徘徊,待弘曆出來,見他一臉愉悅,有着統治者必有的優越征服感,又瞧着方纔海貴人雙目含淚被帶出來,心想着弘皙一定倍受打擊。
“姐姐,你進去吧,早點出來。”弘曆對璟珂說了句,便轉身要離開。
“皇上,別爲難海貴人。”璟珂微笑地朝他點了點頭。
弘曆微微頷首表示答應,璟珂這才進天牢看望弘皙。一股濃濃的黴味立刻把她嗆到,不禁皺眉取出手絹掩了鼻。
弘皙的確是已經崩潰癱坐牆角,失去了往日的驕傲,他不過是一個受制於人的失敗者。
“你也來看我笑話?”
璟珂靜靜站在牢門前許久,弘皙調整了情緒,才冷冷開口。獄卒端來的飯菜已經冷卻,放在牢門旁邊吸引蒼蠅蚊子,他滴水未沾。
璟珂慢慢蹲身,捧起那晚清水上前,遞給弘皙:“不吃飯也得喝水,別辜負了皇爺爺的苦心。”
微微擡頭看着璟珂的誠懇表情,弘皙顫抖地接過那碗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夾雜着淚,一臉水漬,“自作孽不可活,枉我自命一世,如今落得如此下場,活該!”
“啪——”被弘皙擲出去的碗碎裂發出刺耳的聲音。
璟珂知他現在心裡難受,不想增添他的難過情緒,勸道:“事已至此,想開些。永琛他們都沒事,你放心。”
“璟珂,我求求你,過去都是我對不起你,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幫幫我,幫幫我!”一聽到璟珂提起他的家人們,弘皙如臨大敵恐慌不已,跪着抱住璟珂的大腿,一聲聲哀求着。
璟珂見他這樣飢不擇食的模樣,甚是心痛,甚是無奈,只好扶起他,讓他稍微平復些,才說:“你放心,我會打點好,他們不會有事的。”
“海楹呢?弘曆會不會對她做什麼?”確認家人們沒事,他便放心了,可是一想到海貴人,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她,“都怪我!早就不該送她進宮!”
璟珂輕輕拍拍弘皙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的,都沒事的。你別怕,有我在。”
“呵呵,呵呵……”突然間,弘皙大笑起來,踉踉蹌蹌地仰頭大笑,笑至極限,又變成痛哭,抱頭蹲下,像個可憐的孩子,哭得讓人心碎。
璟珂只好站在原地,問他這是怎麼了。此刻弘皙的情緒極其不穩定,稍一刺激就會發狂。
弘皙靠着冰冷的牢牆,語氣裡盡是絕望,嘴裡不停囁嚅着“爲什麼”。他大概是在想,爲什麼康熙也否定了他,說他無帝王之才。原來,當年璟珂說的都是真的,康熙也是認爲他剛愎自用,所以纔不把皇位傳給他。
“爲什麼?爲什麼我不行?我是皇長孫!弘曆他們算什麼,憑身份他怎比我?論文才武略,我哪一樣輸給他!”弘皙不忿的情緒隨着心情的激動也隨之高漲。
璟珂又能如何回答他?當年自弘皙同母兄長夭折,六歲多的弘皙一夜之間成爲萬衆矚目的皇長孫,更得康熙欽點,抱進宮裡親自撫養,在宮裡,他享受的都是至高無上的尊榮,和皇子們一同於上書房讀書識字,由康熙親自帶出去狩獵練武。大家都說,他是人中龍鳳,前途無量。
可是,一切變了,變了,當阿瑪允礽被廢,大家開始說他是未來大清的儲君,大清天下的掌權者。爲了達到所有人的期望,他開始以更高的標準要求自己,在他的思想裡,只有“完美”,沒有“殘缺”!於是,他的偏執,他的霸道,開始盡顯,不容他人質疑。現在他已經四十幾歲了,非成即敗,他始終不悔。
璟珂並不能完全體會弘皙的心境,畢竟她未曾經歷過弘皙的處境,在允礽兩廢兩立的時候,她還未穿越過來,對當年的事情都只是聽說。
“其實我早該清醒了。”弘皙苦笑着,微微轉頭看着璟珂,“當年皇阿瑪讓我娶端靜姑母的女兒,我就該清醒了。呵呵,娜日格是噶爾臧的女兒,我怎麼忽略了這層隱晦?呵呵,我真蠢!”
弘皙現在醒悟的事情,是璟珂早就看透的。康熙朝的和碩端靜公主本就是一個政治聯姻的犧牲品,是康熙爲了暫時安撫噶爾臧的謀反之心而被推出來的可憐女人。噶爾臧坐事被奪爵,弘皙娶他的女兒娜日格,康熙已經是做出儲位決定了。
忽然,弘皙覺得自己這一生竟如此可笑,原來都是自己看不透,害了自己,又害了海楹。
“哥哥,你別再自責了,事情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保重自己纔是。”璟珂在弘皙身邊坐了下來,不管地面多髒。
弘皙輕笑着推開璟珂:“你走吧,不要爲了我這種人斷送了自己。”
璟珂被弘皙一推,有些忙用手抵着地,坐直回來,“你還記得康熙五十七年的事嗎?”
“呵呵,你開口第一句話竟是叫‘哥哥’,我當時確實懵了。”遙想往事,那年兩人何其年輕,他那年才二十多歲,意氣風發,璟珂不過是個十歲的小丫頭,跟着允礽在鹹安宮裡。
“娜日格嫂嫂畢竟跟你相互扶持幾十年,你們好歹有夫妻情分,顧着她,你也要保住自己纔是。”嘆氣着,璟珂只好再勸了勸弘皙。
弘皙深吸一口氣,已不再強求什麼了:“是我對不起娜日格。我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事就是傷害了她,還傷害了海楹。”
“海貴人那裡我也會幫着勸的,娜日格嫂嫂畢竟是端靜公主的女兒,皇上不會對她怎樣的。”璟珂輕輕拍了拍弘皙,起身彈彈身上的灰塵污物,俯身走出牢門,獄卒即刻鎖上鎖鏈。
“璟珂!”弘皙大聲叫着她,“謝謝!”
璟珂一愣,繼而給他一個微笑,轉身離開了天牢。
乾隆四年十月己丑,莊親王允祿、理親王弘晰等緣事,宗人府議削爵圈禁。上曰:“莊親王寬免。理親王弘皙、貝勒弘昌、貝子弘普俱削爵。弘升永遠圈禁。弘晈王爵,系奉皇考特旨,從寬留王號,停俸。”
本來,這樣的結果是最好的,弘曆只是削了弘皙的爵位。可是就在璟珂以爲塵埃落定之後不久,從事邪術活動的巫師安泰在受審中供出,弘晳曾向他問詢“準噶爾能否到京,天下太平與否,皇上壽算如何,將來我還升騰與否等語”,同時宗人府還發現弘晳曾“仿照國制”,在府中擅自設立內務府下屬機構會議、掌儀等司,羣臣本就對弘皙不滿,便以此爲由認爲弘皙心懷異志,聯名上書認爲弘晳罪惡,要求嚴懲。
於是,弘曆不得不給出一個說法,對弘皙一案的涉及人員,莊親王允祿仍維持原處罰,弘升等人亦同。而僅僅對弘晳,圈禁地由原鄭家莊府邸改於毗鄰皇宮的景山東果園內,還除宗籍,改名爲四十六。弘晳逆案,至此告一段落。
璟珂本欲衝進宮問弘曆一個明白,費揚古攔下她,認爲她這麼做無異於與滿朝文武作對。權衡之下,璟珂只得作罷,況且弘曆也確實遵守承諾,沒傷他性命,自己也算是對得起允礽的臨終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