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佑軒驚訝地看着江浩。他一向認爲江浩樸素務實,從來不知道,江浩居然能有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雲澤洋更是不客氣地罵道:“浩兒,我白教了你幾年,你長腦子了嗎?讓這些目不識丁的村民,來做白工。還弄什麼忠仁之名,你是打算做酷吏嗎?”兩個人都以爲江浩是打算強行徵招了。
穆佑軒替江浩解圍說:“要說徵一部份人來服徭役也不是不行,只是要和當地的官府協商。”雲澤洋冷着臉說:“你不必替他掩飾。這裡打了這麼長時間的仗,附近村子的徭役已經服到了五年後,再要強徵,你就不怕後院起火嗎?”江浩趕緊說:“先生不要生氣。我沒打算強徵。先生,你覺得我這次帶來的人,還可以吧?”
雲澤洋原本就有些奇怪,只是一直沒抽出時間來問江浩,現在江浩提起,他就問了出來:“浩兒這次帶來的人,數量素質都比我想象中的好得多。浩兒是怎麼徵招到這麼多郎中的?”江浩有些得意地賣着關子,說:“這些郎中,還有那些護士都是自願來的,沒有一個是強徵的。”
雲澤洋原本就覺得,這些郎中和護士的精神面貌不一樣。現在聽江浩說,他們都是自願來的,就激動地站起來說:“你是怎麼把他們弄來的,秦王答應了他們官爵名位?”在雲澤洋看來,這世界上,能誘惑人不惜流血犧牲的,無非是生前能封妻廕子,死後能青史留名。
但是,秦王做爲他們一派力挺的儲君。他可不希望秦王是一個空口承諾,言而無信的人。江浩見雲澤洋有些激動。忙說:“先生,我們不需要答應他們什麼。我們能把他們招來,是靠了一個故事。”江浩把那出被秦王命名爲《軍醫》的戲曲的劇本,拿出來給雲澤洋看。因爲江浩只帶了一本,穆佑軒等不及就走過去跟雲澤洋一起看。
兩個人看得很快。看完後,兩個人都不說話,面帶疑問地看着江浩。他們承認。這個故事很感人。但是他們無法把這個故事,跟他們現在要做的事情聯在一起。江浩笑着說:“這個故事是桔子編的。在京城拍成了戲,免費請大家看。然後再告訴看戲的人。軍中郎中非常缺少的現狀。於是就有這些人報名來軍中了……”
兩個人驚訝地看着江浩接着數起來,此次來的幾個略有名氣的外科郎中。這次來的郎中,年紀輕的居多。有一些人就算是醫術不錯,也是因爲年齡問題。在京城的生意一直不太好。這些人這次來軍中傷病營,一方面是爲戲劇所感。另一方面也想多點資歷。
雲澤洋感慨地說:“桔子那個小丫頭,總是能有一些古怪的主意,偏生都很好用。”他又問江浩說:“難道你想在我們這裡也拍一齣戲?我們這裡可沒有戲子。”
江浩搖頭說:“不是拍戲。桔子說,我們只是招點義工。前線的條件艱苦,不用拍戲那麼麻煩。我們只要找幾個說書的,讓他們到各個鄉鎮去說這段故事就行。這個故事既然能在京城起到這麼好的效果。這附近的鄉村可是全靠着穆大將軍,才維持住和平。聽了這個故事後。我相信會有人願意爲軍中的傷患盡一份力的。”
這倒是不難,穆佑軒和雲澤洋就算是有一些疑慮,卻也不必阻攔江浩。這事兒甚至不用江浩親自去辦。穆佑軒派了幾個親兵,到附近找了三個說書先生,給他們看了故事。這個故事是這個時代還是很新穎的,絕對有吸引力。那三個先生不用動員,立刻表示,願意說這個故事。這樣的好故事,只要讓他們遇見了,他們花些錢買稿子,也會說的。
現在官家免費給他們提供原稿,提的要求只是,最近幾天,他們要以說這個故事爲主。他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原本有了新故事,都要說個十天半個月的。唯一不一樣的就是,故事說完之後,說書人要聲情並茂地告訴聽說的客人,蘭沙口的傷病營極缺人手,希望農閒在家的大楚百姓能伸出緩手。
故事到了說書人手裡,又重新進行了改編,使他更附合說書的形式。很快,少將軍和郎中的故事,就變成了附近村鎮的傳說。很快就有了熱血善良的百姓願意來傷病營免費幫幾天忙。江浩也不強求,只要能來,幹一天都歡迎。傷病營中又免費供飯,這又讓許多冬季缺糧的家庭,更積極地來傷病營幫忙。
新建傷病營,江浩除了讓穆佑軒調了一批士卒來幫忙之外,還請了附近村裡,幾個會建房的工匠。最先建起來的不是營房,而是巨大的洗浴間,凡是搬遷到新營房的傷患,第一件事兒,就是到洗浴間清洗,換衣服。
洗浴間裡傳門配了兩個身體強壯的護工,和五六個士卒,幫助傷重的傷患清洗。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那些傷患身上都髒得跟泥猴一樣,還大多數長了蝨子跳蚤。清洗的時候還要顧忌到他們的傷口,所以洗浴間裡配備的都是身強力壯的人。
許一巖是頭一批搬到新傷病營的。他只有二十歲,被蠻族一刀捅進了肚子。當時,他死命地抱着蠻族的手,直到身旁的兄弟,把那名蠻族給殺死,纔沒讓蠻族把肚子劃開。
他這一刀扎得深,當時也沒人敢給他取刀。好在他這一隊裡有人小隊長,略通一些醫術,幫他看了以後,說他運氣好,那一刀居然是在腸子縫裡扎進去的,應該沒傷到內臟。那小隊長讓四五個大漢按住他,才小心奕奕地幫他把刀撥了出來。他雖然痛得差點沒死了,還是很感謝那名小隊長的。要不然,他指定不能活着到傷病營。
傷病營裡郎中只有一二個,也沒什麼藥,看見許一巖這樣的,直接就讓他躺在傷病營等死了。許一巖實在是不想死,硬是躺在那裡挺了三天。這三天裡,只有跟他一起來傷病營的張牛兒給他喂點稀粥。張牛兒只有十五歲,父母雙亡,是被推出來頂了叔叔家哥哥的兵役來的。
他跟許一巖在一個隊裡,許一巖見他年幼膽小,對他有幾分照顧。沒想到這次一起受傷到了傷病營,還多虧了他的照顧,才能活了下來。張牛兒傷得不重,只是被蠻族一箭射在腿上,卻不能上陣衝殺了。蠻族的武器落後,箭上也沒有倒勾。箭取下來之後,傷口也不算大。張牛兒就駐了根木棍,忙裡忙外地照顧許一巖。
三天後,唯二的郎中發現許一巖並沒有死,不僅感嘆他的命大,也肯給他用一點藥了。傷病營的病患也覺得許一巖也許有點福氣,也會給許一巖留點味道古怪的飯菜了。許一巖就這樣掙扎地活着。可是就算是冬天,傷口還是不能避免地化膿了,他持續地發着高燒,覺得自己這次是真的要死了。
他模模糊糊地聽張牛兒說:“許大哥,我們要搬到新的傷病營去了……”後面的話,他也沒聽明白。他只是感覺到,有人把他移到擔架上,然後有人剝了他的衣服。他大聲叫:“我只有這一套衣服,不要給我扔了。”他卻不知道,自己以爲自己叫得很大聲,其時聲音跟蚊子叫也差不多。他聽到有人說:“這麼破的衣服,裡面都是跳蚤,不用洗了,拿去燒了。”
他掙扎着想把衣服搶回來。就有人按住他的肩膀說:“別動,給你剃頭呢。”他這才發現,頭頂上有一個人拿着一把鋒利的小刀,從他頭皮上輕輕刮過。他的頭髮就紛紛掉落了下來。他掙扎的更厲害。這個時代還是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有傷”的說法的。按住他的人輕聲說:“別動,你頭髮裡都是蝨子,剃了才能弄乾淨。再這麼髒下去,你就沒命了。你一動,不小心會傷到頭皮的。”
這時許一巖已經忘記了自已的衣服,在他看來,自然是頭髮更重要些。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叫到:“不許剃我的頭髮。”按着他的人雖然不太聽得清楚,他在叫什麼。但是,這頭剃得多了,猜也猜得到他想說什麼。那人依舊柔和地說:“你先別管你的頭髮了。現在是要先保住你的小命。如果你能活下去,頭髮還會長出來的。要是你因爲不肯剪頭髮而死了,你父母纔要傷心呢。”
許一巖不明白剪頭髮,跟活下去有什麼關係。但是他是那麼地想要活下去,終於不掙扎了。那些人給他洗乾淨之後,擡到邊上的房間裡。天氣已經很冷了,這間房間卻很暖和。許一巖糊塗地想着,這屋裡住得一定是有錢人,能燒那麼多火盆。以他的經驗,這麼冷的天,房間裡一個火盆,肯定達不到現在這個溫度。
許一巖赤身躺在溫暖的火炕上,半天才意識到自己身子下面是會發熱的。他從來沒聽說過,人睡在牀上,牀會發熱的。他有些害怕,卻沒有力氣動。只是在心裡嘀咕,也許自己是真的要死了,纔在大冬天裡,覺得全身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