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 我有兩題還不會做!”我一拍腦門,對着朱寧瞪大眼睛。“拿來我看看。”
我在書包裡左右翻找,找到競賽書上的題目, 蠢蠢地像個孩童似的手一指:“這裡。”
接下來的這個晚上, 朱寧和我在岸邊一盞路燈下, 頭擠着頭, 舉着手機裡的手電筒討論了一晚上的數學題。我想起了李芷柔給我看的《紅樓夢》裡寶玉和黛玉偎依在一起看“禁書”的場景, 有那麼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如果此時我們看的是“禁書”,這該是多麼浪漫啊。路燈是一顆白白的大圓蛋子,彷彿頂着一張五官空空的煞白圓臉, 我們眼裡的路燈像幽靈,料路燈眼裡的我們也像幽靈。
“你聽了沒有。”朱寧把我的胡思亂想拉回來, “這裡是重點, 正好我也差點忘了, 快點記下來。”
“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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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沒有去學校,而是直接坐出租車奔向不在本校的考場。
“朱寧。”考場還沒開, 大家都站在大門口等着,我看到朱寧從一輛車上下來,走上去打招呼。
他輕輕“嗯”了一聲,隨後果斷而用力地關上車門。
“小寧!別緊張!平常心就行了!”朱寧剛想快步走開,從副駕駛的位子上急忙探出一個男人的腦袋, 是隻有過一面之緣的朱寧爸爸, 他快速地說道, 好像慢一會兒眼前這個人就走掉了。
朱寧單肩挎着書包, 眉毛擰成了麻花:“知道了。”語氣冷漠, 沒有回頭,徑直走向人羣。
“什麼都別想, 深呼吸。”我追到他跟前,邊說邊示範着深呼吸,“朱寧你跟我學,吸——呼——吸——呼——”手攤開在腹前跟着呼吸來回翻掌。
“哈哈哈哈哈莫希你這個傻子!”朱寧看到我的樣子頓時笑了出來,大手在我頭髮上胡亂扒拉。
“笑我幹什麼?”我把自己的頭髮捋好,“還不是怕你分心,深呼吸真的很有用,你試試嘛。”
朱寧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呼出來,看着我說:“放心了嗎?”
我滿意地嘿嘿笑了起來,朱寧彎着嘴角:“傻,快點再看一會兒書。”
大門終於緩緩打開,我和朱寧交換了一個眼神,各自走向自己的考場,我還記得昨晚我們在河邊的祈願,我知道他也記得,我知道他知道我都知道。
初秋的天空清晰湛藍,寂靜高遠,我走出考場的時候,天上有一排南飛的大雁,學校門前那棵樹正緩緩地飄落第一片落葉,是時間嗎,我莫名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漸漸離我遠去了。
“同學,你是朱寧的朋友嗎?”我一怔,原來我旁邊這輛車就是朱寧爸爸的車,他打開車門走到我身後。
“是的叔叔。”我想他已經不記得我們見過一次面,“我是朱寧同班同學。”
“朱寧怎麼還沒有出來?”“可能他們老師收卷子慢,下樓的人也多。”
朱寧爸爸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領子是豎起來的,下身是牛仔褲、牛津鞋,和我爸爸的穿衣風格一點都不一樣,彷彿是剛從水裡上岸,一個字——潮,看着像朱寧的哥哥,額頭上的每一道擡頭紋裡都寫着不甘心服老的倔強和對年輕歲月的留戀,又一想想畢竟是可以因爲網戀而去追求真愛的人,倒也不覺得奇怪了。我很覺得冒犯地在心裡想起一句話,“老黃瓜刷綠漆。”啊,對不起叔叔。
“你家在哪?等會兒我把你捎回家吧。”他突然轉頭問我,大概是覺得爲什麼我考完了還在這兒站着。
我本來是想等朱寧一起回家,但現在看來應該不需要了,連忙擺手說:“不用了叔叔,謝謝叔叔,我直接坐出租車就行了,叔叔再見!”說着跑到路邊打開一輛正在停着等載人的出租車。
我坐上了車,把車窗打開一條縫兒,手機這時震了一下:“你在哪?”朱寧發來短信。“我剛坐上車回家了。”“我爸真煩。”“他還是關心你的。”“我不需要他的關心。”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打打刪刪發過去一句話:“那就互相尊重。”
在姑父的堅決反對下,丁琪放棄了她的打算,埋頭於電腦前發簡歷,訂車票,找房子,她扶着行李箱在馬路邊等出租車的時候,在大風裡幽幽地對我說:“如果所有的父母和孩子都能互相尊重就好了。”那時我被路邊的風吹的頭暈,聽得雲裡霧裡,只是懵懵地眨着眼睛看她的側臉,但現在我盯着手機屏幕,車窗漏進來的一縷風吹在頭頂,這句話突然跳出來。
後來我在書上看到一句話——我們這輩子,遇見愛,遇見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見了解。
只是瞭解尚難的時候,祝我們先遇到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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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競賽一切都恢復了正常的學習生活,朱寧也從他媽媽的位子上搬了回來,因爲在競賽裡投入太多時間和精力,朱寧在其他科目上有些吃力,落下了一些。朱寧還是在我右後方,他永遠都是那個筆直的坐姿,睫毛搭下來,聚精會神的樣子像是博物館裡修補文物的師傅,這份認真做題的模樣我經常一轉臉就能看到,於是我也會立馬乖乖坐好專心學習。他是我的鎮定劑,是我的安心丸。我自覺競賽考的不好,老老實實把心思收回來,準備正常參加高考,競賽的事情都被我們丟到了身後,誰也不提起,彷彿沒經歷過一樣。
王秋雨從高二以來就是班級裡最積極努力的那個,她永遠都在保持着一個標準坐姿,好像不會困,不會累,所有和學習以外的事情她都絲毫不會在意,不擡頭,不插嘴,不關心,班級活動和體育課一律請假,當然成績也是突飛猛進,上一次月考已經是班級第五了。
因爲這已經是高三了,每個人都知道要拋下一切專心往前走,我們搬到三樓的這間教室時,到處都是上一屆同學留下的筆、筆芯、廢紙、還有被遺棄的書本,空氣裡彷彿還能聞到他們的味道,是衝刺時的焦慮,是高考前夕的緊張,是結束後的狂歡。他們來過,他們又走了,這間教室像收莊稼似的,一茬又一茬。
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也只是這間教室目睹着的短短一屆,對班主任來說也是,每個人考的好考的差對於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都不是那麼重要,而我又只是這一個班中芸芸一員,我想告訴秦可兒,不用想到宇宙,只要想到這些,就足夠我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和渺小了。老師們都喜歡質問,你是給老師學的嗎?以前我想,是,但現在不是了,原來都是給自己學的。
“莫希,你的物理筆記給我。”朱寧走到我位子旁邊伸手要接,在我遞給他的那一刻,他仍然保持姿勢不動,彷彿有話跟我說。
“怎麼了?”我在做着一套試卷,頭快速地擡頭看了一眼他。
“我剛從廁所回來的時候看到周翔,他找你。”他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哦。”我急忙放下筆站起來要出去。
“剛纔我跟你說話你頭都不擡,現在這麼急着出去?”
“周翔從換了班我就沒有見過,人家等着呢。”我從王秋雨背後出去,把朱寧推開,匆匆走向班門口。
周翔倚着欄杆向下看,我走近咳嗽了一聲,他扭過臉:“莫希。”
“你怎麼來了?”我問。他左右看看,欲言又止:“我想問你一件事兒......”“什麼事兒?”
“你想考哪個大學?”
我想考哪個大學?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哪個,哪個都好,我在高一時就看到過高考雜誌裡對每個大學的描述,有的學校風景優美,有的學校出了很多名人,有的是我偶像的母校,我“呃”了半天也沒說出哪個學校的名字。
周翔忙說:“你別誤會,我們班讓把自己理想的大學寫在後面的黑板上,我沒想過,也不知道自己想考哪個,就來參考一下你。”
“我,我也不知道,我大概......”我大概,“我大概會去北方。”
“北方?北京?”他問。
“我也沒有仔細想過,但是我喜歡北方。”
“你喜歡北方???”李芷柔知道後訝異地看着我重複問了好幾句。
“對啊,怎麼了?我喜歡北方,又不是喜歡北極,至於這麼驚訝嗎?”
“可是你明明怕冷怕的要死,大雁怕冷都知道往南方,你怎麼還想去北方啊?”李芷柔是見過我和冬天互相仇視的樣子的。
“我也不知道......”
競賽前的那天晚上,我和朱寧坐在石階上,雙手撐地,擡頭望着夜空,北方有一顆星星異常亮眼,其他的星星都成羣結隊擠在中間,只它獨獨亮在暗黑的北邊天中,一閃一閃,鑽石一樣,似乎是神的指引。
北方的冬天有暖氣!很舒服的!數年後我大聲地在電話裡對李芷柔說。
“那你確定了之後告訴我一下。”周翔回去了,又扭頭喊道,“誒!別忘記了。”“哦!”我一頭霧水地站在原地,怎麼就是來問我這個。
我懵懵地走回班裡,朱寧還站在剛纔的地方和王秋雨說些什麼,班裡正因爲王子霖昨天收到一封情書被班主任截獲的事情嘰嘰喳喳熱鬧不已,被壓抑久了的青春時代是需要一些關於荷爾蒙的故事做調劑。
“你們說什麼呢。”我瞪大眼睛用疑問的目光看着朱寧和王秋雨。
“沒說什麼。”王秋雨看到我來了,立馬把聲音降低八百個度。
朱寧轉過臉看到我,擡起手扶了扶我的後腦勺,用哄小孩子似的眼神看着我,示意我進位子裡去,說:“沒什麼。”
奇怪,今天怎麼都這麼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