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一夜沒睡,眼睜睜看着藍色的窗簾外面一點點泛起白,聽見小鳥的爪子陸續落在防盜窗上,聲音很輕,我甚至能感覺到它們爪子下面的肉墊。
一是緊張,第二天一有事兒我大半夜就會自然醒。這次,說實話,我總是心神不寧。
二是不敢睡,昨晚回來的太晚了,怕吹風機太吵沒有吹頭髮,如果我睡熟了過去,那第二天的髮型會充分暴露我平時慘絕人寰的睡姿。堅決不可以,第一印象怎麼能這麼邋遢。我坐起來大致摸着頭的輪廓,頭髮好像沒有翹起來。
下牀找衣服,悲哀的是,衣櫃裡竟然沒有一件裙子。
在我垂頭嘆息的時候,一個意識浮現在腦海中,我似乎越來越意識到自己是個“女的”,並且開始想要用色相來討好新班級的同學。
去你大爺的。
我從陽臺摘掉曬乾了的一件除了胸口畫着小鹿幾乎純白的T恤和七分牛仔褲,三下五除二地套在身上。
也不知道2班今天上什麼課,往書包裡隨便塞了幾本書。
到了學校,我習慣性地往初中部走。
又折回來,踏進了立雪樓。
那時的我尚且不知道,人生,經常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改變了方向,就像今早的腳印軌跡,任何一個分叉的任何一次選擇,都會通往不同的結局。
不不,眼光放長遠點,人生的結局其實又都相同——終歸一個土饅頭。
只是道路,道路不同。
我第一次進立雪樓,它比初中部高大上。
地板,天花板,玻璃門,大鏡子,公佈欄,甚至連門口的綠色大垃圾桶,全都在沉默嚴肅地看着我,好像在審判。
我立馬直起腰板,不敢造次。
2班在一樓,我往裡走,越繞越暈。
立雪樓裡面是環形的,圓心是水池和廁所,一層一圈,分不清東南西北。
我揹着書包,跑來跑去,一個個確認班級牌兒。
立雪樓的每個教室大的都能開個溜冰場,每個班後面空出很大一片,設計師是不是以爲我們還有溜冰課,但凡每個班縮小一點,我們那幾個班也不至於被擠到初中部。
想想我們身處初中部的32班,不是你這排嫌擠就是他那排嫌擠,後面的男同學經常對我和牛蘇抗議:“被擠了,再擠我都流產了。”
不,不是我們32班了。
然後就看到了33班,33班的牌子比其他教室新的多,發出淡淡的黃光。現在這個新班還空無一人。
然後是1班,然後是2班。
終於還是來了。
我裝作路人走過前門,前排來了很多人。講桌旁竟然有個空位。
然後繼續裝作路人走過後門,再一步一步退回來,探着腦袋從後門往裡看,謝天謝地,最後一排牆角也空着個位子,否則我可能真是要坐到講桌旁那個散發着小混混氣質的位子了。
過了一個星期我很快開始納悶,那個講臺旁的桌子到底用來幹什麼。
2班,這個人人悶頭幹大事除非老師在黑板上講課否則天塌下來都沒人擡頭看一眼的尖子班,怎麼會有人墮落到需要坐在講桌旁接受各位老師無時無刻360度無死角灼灼目光的監視。
我是從後門大搖大擺地走進去的。
“同學,我是新轉來的,能坐在這裡嗎?”我對那個最後一個空位子旁邊的女生說,她即使坐着目測也有180cm,這會是我在2班的第一個同桌。
她看看我,不說話。
不說話我也就坐這兒了。
剛落座,有個年輕的男人走進教室,他環顧教室,目光落在我身上,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出去。
他穿着黑色T恤,看着很年輕,在走廊上笑着問:“你是32班新來的嗎?”
“嗯,我叫莫希。”我點頭。
“好,你以後就是2班的學生了,我是你的班主任,姓王。你先坐在那個位子上,等到考試後咱們重新排座位。”王老師看着很平易近人嘛。
我用以前對待老師的招牌表情看他,“嗯嗯。”
他又笑,他還不知道以後自己會多討厭我。
“快回去準備上課吧。”
王中華,生物老師兼2班班主任。他上一屆帶的平行班有一個北大一個清華還有好幾個中科大等985,211,創造了平行班的記錄,於是今年讓他帶加強班。王老師以嚴格著稱,讓學生又怕又愛。
這些都是我在校報的優秀教師專欄上看的。
當然也道聽途說了一些,什麼學生只怕他不愛他,什麼對待學生劃分三六九等,戴有色眼鏡看同學。
他有個親戚是我32班同學,她說王中華是走後門進的二中。
我對以上是堅決不信的。
從小學到現在,我經歷的每一個老師都很好——對我很好。
老王剛纔的笑容也讓我鬆懈下來,看着班裡的一個個黑色的後腦勺,我開始明白,這不過也是個和往常一樣的班級,一樣普通的同學,一樣普通的老師,一樣的課程,沒什麼好緊張。
回到座位上把書包裡的書掏出來擺好,端坐在位子上。看看黑板,視野也蠻好的。
直到前面那兩個男生進教室之前,真的蠻好的。
仰着脖子瞅要進位子的他們倆,像兩座巍峨的高山。
然後我的眼前只剩下無邊的後背。
左邊是山,前面是山,左前方還是山,右邊是牆壁。
人生三層境界,我直接從第一層跳到第三層,曾經我看山是山,而今我看山還是山。
更糟糕的是,後面是垃圾桶。
160cm的我猝不及防被困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別人看不到我,我看不見別人。我想起來小時候住過的機關大院頭頂上四四方方的天空。
除了班主任和周圍的這三個人,誰都不會發現村兒裡來新人了。
不過班主任應該會讓我自我介紹吧。
我在心裡打草稿,琢磨遣詞造句,然後一上午過去班主任也沒提我這個人,腹中的草稿也自動忘掉了。
我在心裡自我安慰,挺好的,睡覺也不用吩咐同桌放哨,沒人會發現。
但我怎麼心裡有點慌。
就這樣流放到一個荒漠地帶,憑着求生的本能,我拿筆戳戳前面人的後背,客客氣氣地對他們說:“上課的時候你們倆中間可不可以留個縫,我看不見黑板。”
他們倆瞅瞅我,愣了一下,點頭。
可是上了一節課我才知道,點頭毫不具備法律效力,他們倆上課的時候根本把答應我的事情忘得乾乾淨淨,下次得讓他們畫押簽字按手印才行。
條件已經很艱苦了,人際關係可得搞好。
課間,我轉頭問正在奮筆疾書的同桌:“你叫什麼名字?”
她一動不動,好像沒聽到哪兒有人說話。
或許成績好的估計都耳背吧。
“咳咳!同學你好,你叫什麼名字啊?”
“李芷柔。”她語調平淡。
“我叫莫希,希望的希……你是哪個zhi?”
“周芷若的芷。”
“那哪個柔?溫柔的柔?”
“嗯。”
這名字真好聽。戴望舒看到的那個撐着油紙傘走在雨巷的姑娘估計也是這樣的名字。
她突然停下筆問我:“你中考多少分?”
“680,我是平行班分過來的,估計不如你們分高。”我被這猝不及防地成績問題愣了一下,很有自知之明地回答。
“不是估計,我在2班都是倒數,中考考了700分,你肯定是倒數第一了。那你是走後門進來的嗎?”
“不是。”由於原因說起來複雜,我又對她的這個疑問不滿,我隨即低頭終止了這段對話。
有些人剛開始不順眼,後來還是可以玩的很好的。我抱着這樣的心態安慰自己。
垃圾桶周圍蒼蠅環繞,我的雞皮疙瘩起個不停。
還不是照樣硬着頭皮坐在這兒嗎。
什麼事兒都是習慣就好。
大課間要跑操,全班按兵不動,說話的說話,做題的做題。
我問李芷柔:“大家怎麼還不下去,2班不參加跑操嗎?”
她眼皮不擡一下地說:“你學習不積極,跑操還挺積極,現在去了也是站在操場等不是浪費時間嗎。”
我沒有接着說什麼——她說的好有道理。
我以爲對話結束了,她挑着眼角又說:“你們平行班下課跑操都是這樣積極嗎?”
“對啊,好不容易出去一趟,整天憋在教室裡呼吸都不順暢。”我擺弄着筆袋,在找一顆橡皮。
“那你們班怪不得成績差。”
摔!說我可以,說我們班不可以!
我努力保持着平靜的語氣,“你憑什麼這麼說我們,你成績就很好嘛?”
李芷柔一臉無辜,終於擡起眼睛看着我:“你生氣幹什麼,我就是隨便一說,而且成績就是比你好,我中考可比你多了20分。”
我看她裝無辜的樣子更生氣,好像是我無理取鬧。又不爭氣地輸她20分,想不出話,還怕大家往我這邊看。
過了幾分鐘,我終於想出了反駁她的話——你花那麼多時間考了700,我花你一半的時間考了680,說起來我效率比你高,你智商偏低。
我還是沒有重新再挑起爭執,這話也被我吞進了肚子裡,心裡更是憋屈。
漫長的午後,我漸漸平息了情緒,甚至反問自己上午怎麼這麼愛生氣,還以爲這是我可以作威作福的初中和32班嗎。
第一天還沒過完就和同桌生氣,還想不想在2班混了。
這時,有兩隻蒼蠅趴在一起飛到書上,我饒有興致地對李芷柔找話說:“你看你看,這有兩隻蒼蠅在生小蒼蠅。”
上帝爺爺作證,我是想緩和氣氛的。
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拿書把那兩隻正在進行繁殖活動的蒼蠅拍走,繃着臉說:“你可真噁心,以後能不能不要噁心我。”
左前方男生笑着回頭,“同學,它們生的不是小蒼蠅,是蛆。”
前面兩個男生捧腹大笑。
說真的,我那一刻竟然真的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只有低級趣味的人,別人都純潔無暇。
我覺得自己給32班丟臉。
我覺得自己還是乖乖坐在這個小角落裡混吃等死吧。
短短一個下午,以前睡會兒覺,聽會兒課,記記筆記,和阿牛嘮嘮嗑就過去了。
現在卻過的那麼漫——長。
在那個拐角的安全區,我用一節課疊了一抽屜的青蛙,小船,紙飛機。
睡了一節課的覺。
玩了一節課的貪吃蛇。
第一次開始覺得,快樂的時光,也過的很慢。
至於李芷柔,我不搭理你了行不行,我惹不起總該躲得起。
教室的桌子都是一單個一單個分開的。李芷柔看我不聽課,把攤開的幾本書蔓延到我的桌子上,漸漸變本加厲,佔了我半張桌子。
這是我的地盤兒,即使我剛來,但這就是我的地盤兒。你瞧不上我,那我也不會慣着你。
我伸直左胳膊一扒拉,把她的書都糊到她桌子上,聽見紙揉在一起的聲音,煩躁地說:“滾蛋!”
“你怎麼罵人呢。”她拿眼瞅我。
“罵人?我還打人呢,我就是因爲在以前的班和小混混打架鬥毆才被趕出來的,正好趁機走個後門來2班。”我攥着拳頭,使勁捶了一下桌子。
震得疼。
說這句話的時候不是不心虛,看她的身高真打起來我會吃虧,而且前面兩個大個子也回頭瞅我。
她不再和我吵,也自知理虧,把書一本本合上,動作很大,摔打在桌上,好像在跟我說,今兒這粱子算是結下了。
後來我總結了,人生在世,氣勢最重要。
我在自己的虛張聲勢中有種自己是黑幫大佬的錯覺。
誰怕誰!
春江路莫希老大的名號聽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