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丁琪嘰裡呱啦在說夢話,我可能還沒意識到,現在已經凌晨三點多了。
在我十幾年的夜貓子生涯裡,這該是熬得最熟的一鍋夜。
毫無睡意,異常清醒,即使中午那兩個半小時的午覺也解釋不了這突如其來的生理現象。
丁琪說她最近總是多夢。
可不可以把夢當做人的真實生活,把現在認爲的真實當做夢呢?就像莊子一樣?
也不行,夢是跳脫的,和時間不連貫。
說到時間,它是世上最虛無又最真實的東西,但我爲它不喜歡我而心生埋怨。
丁琪的夢話毫無章法,時而能聽懂幾個字,時而又含糊不清,像我做英語聽力的時候,想到這裡,我又記起被我揉在教室抽屜裡的英語試卷,都沒有看看作文扣了幾分。
失眠時的大腦思維本就是這樣一環扣一環的,因爲A想起B,又因爲B想起C,不覺得累。
姑姑家在三樓,從窗戶能隔着窗簾看見小區里路燈幽幽的光,寂寥,不知疲倦。
我心裡想,大晚上不睡覺就是容易傷春悲秋,瞧瞧心裡想的這些詞。
熬通宵一直是我一個不敢實施的膽大想法——媽媽說人是在睡覺的時候分泌生長激素的,睡着後幾點肝排毒,幾點膽排毒,幾點肺排毒,所以在家晚上八點就被催覺了,以及,提到熬夜會被亂棍打死,更別說通宵。
現在趁着天時地利人和,不如試一試。
我起來想走到窗戶旁,想要欣賞一下月色,不小心磕到了桌角。
確認丁琪還在熟睡中,我一步步摸到了窗戶旁邊。
對面那個單元樓也有幾個窗戶亮着燈,驚喜之情就像我在課上戰戰兢兢玩貪吃蛇,一側頭髮現阿牛在偷摸着看小說——不是我一個人在幹壞事,我有同盟。
小區裡很亮,樓下小花園裡蔥蔥的綠草中也間隔有燈,被玻璃罩子罩着,像宮崎駿動畫裡的場景,似乎會有小精靈偷偷冒出來。
我很愉悅,爲這夜色,爲草地裡的燈光,爲對面的同盟。
或者也是爲考的不錯的英語成績。
很多事情帶來的情緒,我總是後知後覺。
但此刻,我的思維和精神並沒有停靠之處,沒有我可以集中思考的東西,王彬也不能。
我感到有些無聊了,丁琪翻了個身,在牀上給我留出更多的空間。
我重新爬上牀躺下,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能看清房間裡的傢俱和擺設。
但當我能看清一切的時候已經不在乎了。
瞳孔漸漸淹沒在這漫無邊際的黑夜之中。
“我的天,九點了!小希,莫希!”隨之一陣劇烈的晃動,“怎麼鬧鐘沒響啊!”
“星期天。”我全身像是癱瘓了一樣,疲軟無力,連胳膊都不能擡起來,遂往下蠕動把頭埋進被子裡。
“週末也是要學習的啊,你昨晚到底幾點睡的,爸媽呢,怎麼也不叫我們,爸——媽——”
聽到她喊姑姑姑父,我一個機靈坐起來。
眼皮很重,但我還是硬撐着去洗了把臉。姑姑姑父去超市買菜了,我感到自由又舒展。
吃早飯的時候丁琪狐疑地看着我,“你的黑眼圈太驚悚了,昨晚幹什麼了?”
“我能幹什麼,就是失眠了。”
“哦,怪不得。”她掀開鍋又拿了一個包子,“我大學的時候經常失眠,但回到家就睡得特別好。”
“大學不是天天玩嗎,有什麼事好失眠的?”
“我大學的男朋友可不讓人省心了,天天鬧彆扭,每晚發消息吵過之後我就失眠,亂七八糟想很多…唉,你小孩不懂的。”
我哪裡不懂,這不就是我昨晚想的,精神沒有停靠之處嗎,她有,她失眠時的思維釘在了男朋友身上。
其實我很早就感覺到,自己不再是無憂無慮的傻姑娘,悄無聲息地,我變成了一個早熟的人,懂很多大人的事,察言觀色,深諳規則,只是不屑於去討巧賣乖罷了。
又或許不算早熟,或許我不是特別的,這些都是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應該知道的了,反正我也不清楚別人。
“我以前的男朋友可幼稚了,交往之前沒覺得,之後在一起就像個小孩似的,特別任性,有時候又好笑又生氣,我每天都被他煩死。”丁琪給我大概描繪了一下她的前男友,說是煩死,但語氣中能聽出殘留的甜蜜和感情,又埋怨我道,“都怪你,爲什麼讓我想起他啊,等會又看不進去書了。”
“怪我嗎?我說的是失眠你自己提起你男朋友啊。”我冤枉。
丁琪端起碗喝粥,不理我。
“我去學校附近的書店買本練習題。”我對已經在書房看書的丁琪說。
“哎呀你真是小可憐,得做那麼多題,去吧。”丁琪託着下巴看我,好像她根本看不見自己面前的那一摞大厚書似的。
到了書店,我拿了一本新到的高考雜誌往後面的角落走,那兒是我常站的地方,隱蔽又安靜。雜誌前幾頁是一些高考狀元的採訪,後面是做題的技巧,但我只看前面的採訪,看兩分鐘就行。
上一期的採訪是一個短髮女生,她在高三選擇了復讀,之所以採訪她是因爲那位女生本來是理科生,復讀時選擇了文科,她是這本雜誌唯一一個不是狀元的同學,但考的相對來說不錯,畢竟只用了復讀的那一年。
雖然很多大人都只看重結果,不問過程。
我印象頗深,那個女生說,復讀那一年面對全新的文科知識,總是變成海綿一樣貪婪的吸收,從歷史事件年份背到改.革的政.策,經常喉嚨沙啞,甚至瘦了十幾斤。
像海綿一樣?貪婪的吸收?
能說出這話的,心裡大概是有深沉的熱愛,也是因爲這熱愛,所以她在復讀時果敢地選擇了文科。
我看到那篇報道,心裡風起雲涌。我這短暫的學海生涯,很少見到過真正熱愛知識的人,身旁的人似乎都和我一樣,被世道督促着才得以學一些東西。
熱愛,是什麼感覺?是不是想一下會發奮,想兩下會流淚?
而這一期的平頭男狀元說,這是發揮最好的一次,我心裡很清楚,不能考的再高了。
還有很多關於潛力,關於夢想的言論,但我只記住這一句話,好像看到了高考的邊界和未成年高中生的極限。
我把雜誌放回原位,去高一區挑習題冊,哪本都差不多,最後還是選擇了王后雄,因爲李芷柔和陳熠都用的這本——隨大溜不捱揍。
踏上回家的公交車第一個階梯時,我不由自主回頭看了書店一眼。
大半個月後,朱寧到班後把書包甩到桌子上,氣喘吁吁地問我:“突然想起來有一次在學校門口的書店,你是不是看到我了?”
“沒有。”
我腦海中想起朱寧站在第一個書櫃前挑書的樣子,陽光淺淺地照在他臉上,白嫩嫩地,彷彿要透出光來。他打了個哈欠,小奶牙像極了奶奶家的白貓,讓人想去摸一摸他的頭。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麼樣的心理盯着他看,又這樣愣住了。
他側過臉的前一秒,我趕緊把視線轉回書架上,裝作沒看見他,抽了一本王后雄去前臺結賬。
“你就扯吧,你明明看到我了,還是偷看的。”
……
“看了!怎麼了?你長這張臉不是給別人看的嗎?是不是還要我交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問你怎麼不和我說話?還偷看我。”摔,朱寧說最後半句話的時候竟然有些嬌羞。
“你不也沒有和我說話?”
“我第一次在公交車上和你說話你不理我,還騙我說不和我一個班,難道還再自討沒趣,總是熱臉去貼你的冷屁股,又不是喜歡你的男生對你死纏爛打的。”他把書一本本拿出來,氣息變得平穩,最後一句的音量有點小,但我還是聽清了。
“你第一次和我說話可不是在公交車上。”我停下手中的筆扭頭看着他說。
“嗯?那是什麼時候?”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一張紙也不墊地踩過我的板凳!
“你——”我咬着下嘴脣,“算了,不說了。”
“怎麼說話說一半啊,什麼時候?”
“不想說了。”
“你快說。”
“閉嘴,不想說。”
……
“那你現在還想看嗎,免費的。”
說話者立刻變換姿勢,胳膊撐着課桌,託着腮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
......莫希,冷靜,冷靜,美色當前,保持冷靜......
“你還是噁心別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