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歌響起, 王彬把手上的國旗用力往天上一揚,波浪一樣的紅色綢緞迎風招展,在湛藍色的天空幕布下格外鮮豔, 潑潑灑灑, 彷彿可以聽到被風吹過的簌簌聲, 水紋一卷又一卷。王彬站在旗杆旁邊敬禮, 國旗隨着音樂的節奏逐漸升到最頂部, 這時國歌恰好結束。
我有時候會想,拉繩子的那個同學在底下練了多久才能確保旗子和歌聲同時結束。每件事都不容易啊,我感嘆道。
結束之後開始學生演講, 這中間我看到班主任站在班級旁邊笑成一朵花,嘴巴咧到耳朵根, 臉上的褶皺更加明顯, 白燦燦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一副人逢喜事笑靨如花的樣子,不知道的或許會以爲班主任要娶親了。但我知道不是, 因爲自從秦可兒告訴我她看到班主任脖子上有過新鮮的抓痕後,我也常常不經意地觀察過,班主任一星期中至少有一次會負傷講課,班主任的婚姻生活應該很美滿很有情趣。
“下面有請校長講話。”主持升旗的老師說道。
今天真的是換成校長了,以前這個時候都是教導主任在宣佈一些瑣碎事項。
校長拋磚引玉, 說了一陣聽不太清的話和不重要的瑣事之後, 他終於開始講到最重要的一件事:“這次升旗儀式, 我想重點表揚一下咱們學校這一屆的高三學子, 有些同學前段時間參加了省學科競賽, 取得了優異的成績,更是獲得了保送機會, 下面我開始宣讀獲獎情況:”
天知道我當時有多緊張,我更不知道朱寧有多緊張,他在想什麼?他在幹什麼?
“數學競賽中——”
校長喜歡拖長尾音。
“數學競賽中——”
他還喜歡重複!
“誒,唐主任,我好像拿錯表了,這是生物競賽的名單。”
???!!!
人羣中深呼吸和輕笑聲交錯。
我尚且緊張成這樣了......他......
廣播裡傳來一陣紙張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終於又要開始了:
“數學競賽中——數學競賽中——考的最好的——是——”
隨之是漫長的拖音,哼,一切早在我預料之中......
“高三4班的朱寧同學——他獲得了全省第二名!省一等獎!”
當我那不爭氣的反射弧把信息延遲了幾秒稍加分析鎖定who,what,how之後,操場上早已掌聲雷動。
從高一的學弟學妹,到高三的同級生,誰都知道這代表着什麼,它比以往各種獎項都更誘人,每個人眼裡都是遮掩不住的開心,羨慕,嫉妒,還有些什麼說不上來的東西,好似如果這個成績落在任何人身上,以往所有青春期的快樂與不快樂,就都有了答案。我厚臉皮地那麼幻想了一下,如果是我,喊出的名字是我......我想我理解了他們的那種眼神,抿着嘴笑了一下,也跟着用力鼓起掌來。
“請朱寧同學到臺上來領獎。”校長鼓完掌後繼續說道。
朱寧站在我後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猜想,應該是笑着的,應該是極力剋制着興奮和激動的,應該是驕傲的。他有多在乎這個考試,從備考的連軸轉,到考前的焦慮不安,到考後的緊張,終於開花結果了。
不出一分鐘,朱寧從後面快步走到了前面去,我依舊是隻能看到他的後腦勺,看不到表情,後腦勺的短髮根根分明,軟軟的,發黃,隨着步伐在空氣中上下襬動。他走到班主任身旁,班主任臉朝着他笑開了花,想伸手拍拍他肩膀以示表揚和鼓勵,朱寧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突然轉過身折回來,徑直往我這裡小跑。
他他,他要做什麼?
別過來!
朱寧!站住!
我的心隨着他越來越近的距離砰砰直跳,幾乎要跳出喉嚨,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我的胸口,看這形勢我是掌控不了了,急忙把頭低下去假裝看着手裡的單詞書。
“莫希。”
這聲呼喚最終還是在我耳邊響起,來吧!我不怕!我皺着眉擡起頭看他的眼睛,還是那雙眼睛,和那晚在馬路旁邊喊“過來”時候的眼睛一模一樣,寫滿了欣喜和期待。
我左右看了看,全校的人都在等着他上臺領獎,快速地眨着眼睛慌不擇言道:“你你你...別亂來...”
朱寧伸手把我擁入懷裡。
整個操場都靜止了。
我下意識地擡手推開他,朱寧用比我更大的力氣按住我,輕聲說:“別動。”
操場上立刻開始鬆動,附近的人羣裡響起此起彼伏“哇哦”聲,逐漸的,遠處的同學從人縫兒裡扒着往這邊看。一瞬間天旋地轉,我屏住了呼吸,連小腹也不由自主地收緊,拿着單詞書的手生硬地垂了下去。我的頭在朱寧的肩膀上看到班主任站在後面吹鬍子瞪眼,橫眉豎目,彷彿目睹了一場傷天害理的事件,氣沖沖地大步往我們這裡走。
喇叭裡也響起了氣急敗壞催促的聲音:“朱寧同學!請儘快過來!你上一秒領獎下一秒就受處分!”
朱寧突然又利索地放開我,轉身朝着主席臺跑過去,身上披着晨光,有一層金黃的光輝,後腦勺的頭髮依然一扇一扇。
我的懷裡突然空空的,清晨的微風掃過胸膛,面前的人已經不見了,我竟然想往前伸手抓住什麼。
耳邊只剩下剛纔那人輕輕的一句:“謝謝。”
“不,不用謝。”我的嘴脣翕動着,用只有自己和嘴邊的風聽到的聲音說。
朱寧從側邊的樓梯走上臺,我沒敢再擡頭看,周圍的同學有一部分看着他,有一部分看着我,我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到發紫了,燙的我不自覺拿手背冰了冰,深吐了一口氣放緩心跳,低下頭看着腳下的草坪。
朱寧真的創下了校史上第一位上一秒領獎下一秒被處分的光榮事蹟,他手中金燦燦的獎狀和公告欄上張貼了一個月的白紙黑字處分讓這個短暫的上午在我腦海中一次次加深記憶,成爲我人生中爲數不多的“永恆時刻”。
幾年後朱寧被班主任邀請回校作報告講經驗,我坐在學弟學妹中間聽到他們竊竊私語,議論臺上那個人是不是就是當年的“操場勇士”——操場勇士這個詞在羣裡被陳熠笑話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