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我照例去車棚拿車子, 自我上次勒令他們三個不許跟着我後,朱寧他們就走自己的了。
可能由於收拾書包的時間差不多,我和朱寧一起走出教學樓
以前都是他找我說話, 現在我因爲秦始皇還沒有原諒他, 他又心情不佳, 氣氛很安靜。
我們就這樣並排走着, 隔着一米。
我突然加速, 走在他前面。
他也走上來。
我又加速。
他又趕上來。
我剛想起勢跑開。
朱寧伸手扯住了我的外套。
“你給我鬆開。”我想掰掉他的手。
朱寧卻死死地把我衣角攥在手心裡,拳頭被風吹得冰涼,像塊石頭。
“看你長得眉清目秀怎麼這麼賴皮, 你不鬆開我,我喊流氓了。”
朱寧不理會, 篤定地勻速走着。
他現在需要什麼, 我不知道。
我那個時候太傻。
我剛要與之廝打, 迎面十幾米開外走來了幾個人。
儘管天黑路燈暗,我還是一眼認出走在最前面的是王彬, 還有他那小鳥依人的女同學。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對答案都沒有這麼緊張。
王彬正側着身和後邊的人說話,沒看見我,我想躲起來可是又被朱寧拉着。急中生智,迅速把被朱寧扯住的外套脫掉, 躲在他身後。
平時看不出朱寧有多高, 站在他背後, 第一次覺得, 他也是很高大。
朱寧愣住了, 疑惑地扭頭看我:“你碰到仇家了?”
“別回頭。”我踮起腳把他的頭拍回去。
“別動,自然點兒, 我告訴你,你幫我這一次我會感激你一輩子的。”我在他身後說。
我看不到朱寧的臉,但他的背抖了一下。
他在笑。
那些人走過去了。
而王彬,從我發現他的時候全程都在側過身子說話,根本看不到我。
我記得以前初中的時候,他總是能從人堆兒裡一眼認出我。我和衆多女生在前面走,他就大步超過我們,還伸手居高臨下地拍過我的頭。體育課的時候,他跑很快,可還是正好到我旁邊減下速,說,跑快點兒。
那都是以前了。
我開始跑,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想跑,是被回憶感染的嗎,是怕王彬一扭頭看到我嗎,還是想趕快離他遠點兒。
“喂,你的衣服。”朱寧在後面喊。
我停下來轉過身。
他就這樣跑過來,穿着橘色衣服,在校園裡的路燈的映襯下,好像發着黃色的光,朝我跑過來,爲這蕭瑟的秋夜增添了一絲暖。
王彬走的越來越遠,而我眼前又出現一個對我好的人了。
同樣的,眼前這個人對我也很好,即使我常常對他表現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大言不慚地說朱寧對我很好,只是因爲在這之前我已經習慣了冷落。
朱寧像不小心在路上被我撞到的一盞散發着橘色燈光的照明燈。
“你魂兒掉啦,幹嘛一個勁兒地跑,衣服都不要了。”朱寧邊說邊把外套披在我身上,拎起一隻袖子說,“伸胳膊。”
我乖乖配合他,把衣服穿好。
一陣冷風吹來,伴着校園裡落下的梧桐樹葉嘩嘩的聲音,我清醒了不少。
想到剛纔魂不守舍的樣子全部落入朱寧眼睛裡,有些尷尬,我隨即把兩層的毛衣領子翻成一層蓋住發熱的臉。
高領毛衣的領子竟然這麼長,直接遮到眼睛底下,整張臉都被蒙上了。
“打擾一下,蒙面女俠,您這是要去打劫嗎。”朱寧眉頭擰成麻花。
我瞪了他一眼,疾步走進車棚拿出車子,不等他跟上來,用力蹬出十米遠,路人因爲這奇怪的裝束不時看向我。
我要真是女俠就好了,凌波微步、降龍十八掌、水上漂、輕功、落葉掌、千葉手、玉女劍法、葵花點穴手我都會,能上天,能入地,一身武功,劫富濟貧,看不慣就站出來,留下一個傳說。
畢竟我看過的武俠電視劇太多了,看不慣的事也太多了。
我極速向前騎,路過寬闊的大路,行人稀少。
慢慢張開手臂,撒開車把,閉上眼睛,勾起嘴角。
這一刻我一定是個女俠了,我的武功是,撒手騎車。
回到家,姑姑姑父因爲去看望生病的親戚剛回來還沒睡,我拎着書包躡手躡腳走到自己房間,坐在房間裡安安靜靜,想着等他們洗漱好我再去洗漱。
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和剛纔馬路上的豪傑女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女俠也是要過世俗生活的。
丁琪在客廳大聲問我:“希希,你吃夜宵嗎?”
“不吃。”我探出頭小聲回答。
“麪包?”她拿出麪包問我。
我搖搖頭。
“飲料?”
我也搖搖頭。
“我得吃點東西,肚子都餓扁了。”她拿了一個小麪包,咬開包裝,大口吃起來。
怎麼看着別人吃的東西都那麼好吃呢,“那個,給我一個吧。”
丁琪扔過來一個。
又拿杯酸奶問:“喝嗎?”
“嗯。”我如果現在不要,一會看到丁琪喝又會想喝。
我坐回房間的牀上吃。
姑父這個時候洗完了,走到客廳喝了一杯水。
“丁哥兒,你喝酸奶嗎?”丁琪問。
“你喊我什麼?跟誰學的?這麼大了怎麼一點道理都不懂!”姑父對這個稱呼很不滿意。
“這樣叫怎麼了,我同學都這麼叫。”丁琪苦笑。
“還怎麼了?你知道這是什麼性質嗎?”
丁琪捧着肚子跑到我們房間笑:“哈哈哈我爸太死板了,哈哈哈,一臉嚴肅地問我,你知道這是什麼性質嗎哈哈哈哈…”
我也笑起來,想不到姑父還有這麼可愛的一面,而我之前對他的全部印象,全都是——他不喜歡我。
被身爲長輩的親戚不喜歡對我來說,太有挫敗感,我在衆親戚面前裝乖乖女,贏得大家喜愛,好像只有姑父看穿了我。
他不吃我這一套。
等到我也洗漱完,丁琪穿着拖鞋從書房跑過來,很痛苦地捂着肚子,頭髮凌亂,虛弱地對我說:“不知道是不是剛纔笑的,我現在有點肚子疼。”
“你坐着兒,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看到她額頭上冒出涔涔的汗,這不是有點肚子疼了,而是非常疼了。
我急忙光着腳跑到廚房倒熱水。
回到臥室把水遞給她:“快喝點。”
她抿了一小口,而這時我的肚子也一陣絞痛:“是不是,是不是剛纔吃的東西有問題。”
“我想上廁所。”丁琪着急慌忙地跑過去。
“我也想。”我跟過去。
丁琪先走一步,我在外面敲着門:“你快點啊,我也很急。”
“對了,酸奶是什麼時候買的了?”丁琪在裡面喊。
“我怎麼知道?”
今天,真是倒黴催的一天。
一早醒來,窗外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空氣新鮮,涼風徐徐,把昨天的苦悶和晦氣一掃而光。
走出家門,天矇矇亮,太陽真是越來越懶了。
我沒有騎車,走向公交車站的方向。
公交車在早點大伯那兒不停靠,每當下雨我都沒有早飯吃。
我以爲自己已經起很早了,可是8路公交車上已經滿座。
拉着車上的把手,晃晃悠悠中,覺得這個城市太辛苦。
雖然下着雨,車照開,馬照跳,丁琪和我連同這整車的乘客也照起牀。
從車窗放眼望去,春江路上沒帶傘的行人急忙奔跑,街道兩邊的小商小販們依然頂着雨照常出攤,忙忙碌碌。
雨水拍打在窗戶上,模糊了視野,車窗就像哈哈鏡一樣,把看到的東西扭曲,放大,又縮小,外面的景象充滿了魔幻。
這也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人們,再普通不過的街道,再普通不過的城市。
整個世間都太辛苦。
我正思緒萬千,一長串嘀嘀聲把我拉回來。
堵車了。
踮起腳張望,前面後面都排着長隊,絲毫沒有鬆動的意思。
離學校還有一站路,我乾脆下車自己走。
司機師傅不情願地給我開了門:“這兒不是開門的地方,哎呀。”
我走到校門口往大路中間看,佩服起自己的明智之舉,8路公交車還在身後後面一扭一扭地挪動。
教室門外擺滿了傘,五顏六色,大家都潮氣四溢的,還好從窗戶吹進的風很涼爽。
我喜歡這樣清清爽爽的天氣,精神抖擻。早讀課開始,不覺間自己也加入了喇叭大軍,放開嗓門讀。
我當初以爲自己來到這個新位子會重新感受這個班級,可除了想念那個安全的拐角,我並沒有什麼新的感受。
或許是因爲我已經真正融入了這裡。
沒有人再喊我“新同學”了,同學老師也都認識了我,我還和同桌分享了秘密,和朱寧陳熠顧安東成了朋友,緩解了和李芷柔的關係。
儘管昨天還被罰站,儘管有老師不喜歡我,有同學厭惡我。
但我也討厭他們,公平。
一切都在慢慢變好起來。
我主動碰了碰同桌找話說:“秦可兒。”
“怎麼了?”
“我剛來的時候看你都不怎麼說話。”
“嗯?有嗎?”她仔細回憶了一下,“我其實經常意識不到,也有人說我內向,但我真的還挺健談的,碰到投緣人的話。”
“所以你覺得我投緣,才把王子霖的事情告訴我的嗎?”我突如其來承擔了一個秘密,但覺得責任很重。
“噯,你知道其實悶聲不吭喜歡一個人那麼久其實挺累的,說出來分擔一下。”她又想起什麼似的,“不是那種分擔,你不要也喜歡他啊。”
“怎麼會?”我連忙打消她的顧慮,“我不喜歡那種冰山男好嗎?”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她追問。
“我,我沒想過,反正我不相信一見鍾情,要在長久的相處中慢慢生出感情那樣的。”
“那你是不會有喜歡的人了。”
“爲什麼這樣說?”
秦可兒還沒說就在笑:“哈哈,你想啊,你相處多的,除了我就是朱寧了,你又老是煩他…”
“我又不是一輩子都坐在這兒了,下次考試就又換座位了。”
經我一提醒,秦可兒抓住我的手腕說;“下次選位子咱們還坐在一起吧。”
“你成績那麼好,我們名次一定差距很大,等我上去選位子你的同桌都被中間的人挑走了。”我自卑起來。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自己自卑。
“你加把勁兒啊,我覺得你行的。”秦可兒晃了晃我手腕:“咱們一起努力,我超過王子霖,你超過顧安東。”
“你也真敢說,我超過顧安東的難度比我打贏班主任的難度都大。”我喪氣地說。
大課間的跑操也取消了,大家好像也被這連綿不斷的雨惹得傷感,都端坐在位子上,一言不發。
唯獨我總是不時和秦可兒聊兩句,因爲——我想遮掩肚子裡控制不住的叫聲,像是有人在喊冤。
“冤啊,要餓死了啊…”
教室裡靜的可怕,雨聲也絲毫沒有,我肚子見機興風作浪——咕嘰咕嘰,咕嘰嘰嘰嘰嘰嘰…
時而短促,時而悠揚。
朱寧和秦可兒齊刷刷地看着我,異口同聲:“敢問您是快要餓死了嗎?”
我撅着嘴巴,無辜地點點頭。
“去小賣部買東西吃去!”朱寧煩躁地說。
“我寧願餓死也不想去,外面下着雨濺一身。”我的頭往桌子上一磕,小聲嘟囔。
“朱寧,你去給她買吧。”可兒提議。
“我,你怎麼不去,不對,她自己餓自己怎麼不去?”
“那都別管,由着她製造噪音吧。”可兒低下頭做題,她反正就算在菜市場也能看進去書。
“……”朱寧起身,“上輩子欠你的!”
我把頭埋進胳膊裡,露出一隻眼睛,壞笑。
這壞笑,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