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我睡不着,可我就喝了一口咖啡。
不敢隨意變動睡姿,旁邊睡着丁琪,怕吵到她。
“睡不着呀。”
嚇了一跳,剛剛明明聽到沉穩的呼吸聲,以爲丁琪已經睡了。
“嗯,我從來沒有喝過咖啡,誰知道作用挺強的。”
“是麼,那明天我去超市多買點兒這個牌子的,以後咱們就一起喝咖啡一起學習。”
“還是不要買了,我不喝咖啡,我想睡覺,睡覺多舒服,什麼都不要想。”
“你沒聽過嗎,不喝咖啡的高中生不是好高中學生。”
有人說不記筆記不是好學生,有人說睡覺早不是好學生,有人說蹲廁所不拿書不是好學生,現在連不喝咖啡都不是好學生了。
好學生可真辛苦,吃喝拉撒睡都要被管着。我還是不要當好學生了。
“姐,考研是什麼?”老是聽到她說,卻不明白。
“烤鹽是一種吃的,就是把鹽放在火上烤,味道很好的。”她認真地說。
我沉默了一會,忍不住說道:“……姐姐你是不是覺得我看着挺傻的?”
丁琪咯咯地笑。
“考研也是一種考試嗎?和高考一樣嗎?”我不死心地問。
“差不多,上了大學後的考試,大四的時候考,考上了你就去上研究生,學歷又加了一層。不過誰想考誰考,不是硬性規定。”
“上了大學還要考試啊……我可不考,青春就在考試中度過了,不值當的。”
“不想考就別考,你看我走上這條路就下不來了……”我聽見丁琪在笑,又轉爲沉默。
“你在想什麼?”我問她。
“我其實有點害怕……要是再考不上可怎麼辦,我都這麼大了,沒有男朋友,沒有工作,還在家啃老,別人都去社會上歷練了,我卻像個高中生一樣看書做題……”
我聽得出來,她是真的害怕。
她說她在這條路上下不來,我不知道爲什麼下不來,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後來說了些什麼我記不得,好像說着說着都睡着了。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我不喜歡李煜的傷感,卻總是覺得他的詞很貼切,也是諷刺。
第二天我是被丁琪的鬧鐘吵醒的,一大早就開始奏國歌。
她掙扎着起牀,把我也拽起來。
“困死了,丁琪,天還沒亮誒……這樣學習的效率低,我都懂這個道理你怎麼還不懂,就算坐在那看書也是耗時間。”我很費勁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試圖勸她放棄這種貧“困”戰術。
“少廢話,趕緊去洗把臉你就不困了。”
“水乾就又困了,我到了學校困怎麼辦。”
“困你就掐自己。”
“那我哪捨得。”
“希希,你聽着,從今天開始我要好好學習了,我也會帶動你,咱倆一起互相鼓勵互相監督。”
怎麼聽着這麼彆扭,大我7歲的姐姐聲勢浩大地要和我一起互相鼓勵對方學習……徵求我意見了嗎?
她接着說:“吃完飯我去超市買點咖啡,風油精,再買一個檯燈,放心,我也會給你買的。”
放心?這是要頭懸梁錐刺股啊,我上哪放心去?
“姐姐,你好好學習就行了,我就不加入了哈,我在學校已經夠努力了。”
老天爺,我不是故意撒謊的,實在是她逼人太甚。
“我把你被子裡面夾的那本小說給舅舅信不信,櫃子裡可還有一摞呢。”
“你說什麼呢,哪有一摞,就幾本,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對她強笑着,“一起鼓勵就一起唄,我不會的題目還可以問你,挺好的。”
小說沒有還給阿牛,如今作爲把柄落在她手上,惹不起。
我洗漱完畢背上書包要走。
“希希,等一下!”丁琪端着個碗對我說,“壯士,幹了此杯吧……”
又是黑咖啡。
我捏着鼻子一口喝完,做出一個滿意的表情,把心裡的白眼換成臉上的微笑,轉身離去。
一天之中我只有午飯在家吃。每天我都起很早,其實我不是不喜歡睡懶覺的人,只是爲了避開姑父——在他面前我就像做錯事的小孩子,連手都不知道往哪放,而沒話找話說又太生硬,把氛圍凸顯的更加尷尬。
所幸的是,不管我起多早,都能吃到早飯,大街路邊的早點,好像一天都不收攤似的。
我的自行車在城西菜市場門前吊鏈,下來找樹枝撅着屁股修理,把鏈子挑上去。
一個媽媽帶孩子路過,指着菜市場已經開始熱火朝天擺攤掛肉的人說:“看到沒有,你以後不好好學習就得像他們一樣起早貪黑地幹活。”
我和那位小朋友都朝菜市場裡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錶——五點四十多分——丁琪,今天真的是起太早了喂!
這位媽媽的話也讓我不舒服,可是無從反駁,憋的慌,只得暗搓搓地在心裡說,勞動最光榮。
三年後,我上了大學,或者說,大學上了我。大學圖書館旁邊是個舞池,小型趴和聚會都在那裡舉辦,很鬧騰,但圖書館隔音好聽不到聲響。一個不是節日的日子,舞池聚集了一些同學,周圍掛着彩燈,音響放着躁動的音樂。
我因爲準備考研拐向圖書館的方向,對,是走上了和姐姐一樣的考研之路。旁邊一個領着孩子的中年女人,音響聲太大所以她彎着腰大聲對孩子說:“以後,我說以後啊,那邊的人畢業就去工作了,幾千塊錢一個月。”她大手往舞池那邊一揮,好像真的可以決定那些人的命運。
“這邊的人就去讀研讀博,找幾萬塊錢一個月的工作。”她又胳膊一甩囊括了包括我在內的自習的同學。
小孩子走路踉踉蹌蹌的很可愛,到我腰那麼高,分不清男女,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我沒有因爲被概括爲將會“更好”的人而欣慰,只是想起多年前,城西菜市場,一個媽媽也是這樣對着孩子說,好好學習,掙更多更多的錢,以後不累。
還有同樣的如鯁在喉的我。
早飯我只在一家吃,那兒的雜糧豆漿最良心,和我媽在家打的一樣濃。
後來時間久了,我會和大伯老闆聊幾句,一個星期就互相把底細都摸清了。老闆是個六十多歲的大伯,退休後爲了給嫁到上海的女兒多攢點錢,早晨擺攤賣早點,下午去機關大院打掃衛生。
“女兒一個人在那兒,沒錢可能會受婆家的氣。”
所以以後我再去吃飯,要吃平時的兩倍。
再後來客套話說完沒得聊了,每天我第一句話就是問,我今天是第幾個呀。
“你今天第三,很早啦。”
“嘿嘿,我洗漱的時候磨蹭了一會,要不就是第一了。”
這樣的對話,每天早上都會讓我或多或少地振奮。
“你今天第一!怎麼這麼早?”大伯邊用機器給豆漿封口邊說。
“困死了”,我打了個哈欠,“我有個姐姐非把我拉起來的。”
“閨女,以後騎車戴個手套,早晨天涼。”他把豆漿插好吸管放到小桌子上,轉身去給我拿包子。
是的,入秋了。
語文老師叫董鼕鼕,充滿少年氣的可愛的名字。
從後面看到好幾個人在語文課上睡覺,也是,語文課不睡什麼時候睡,以前我在32班的時候語文課是我睡覺的首選時機。
以前我也是他們大軍中的一員,現在卻只有羨慕的份兒。
自從語文課上露了一臉後,董鼕鼕老師上課會時不時看向我,一時興起還提我回答問題。這讓我感覺像是上了賊船,不能爲所欲爲,睡覺也不敢,可是語文課有什麼問題好回答的呦,而且我已經江郎才盡了,說不出什麼花來,只能上課坐直了認真聽他講課。
淑芬兒語文課更認真了,她不停寫着筆記,我很納悶,特別想看看她語文課都記什麼。
董鼕鼕問,你們都喜歡看什麼書?
沒人舉手,只有淑芬兒很踊躍:“我喜歡看紅樓夢。”
“哦?看紅樓夢可不容易啊,第一遍看不懂,人名兒都記不住。”
“老師,我看了4遍。”她聲音裡充滿驕傲。
我有那麼一刻覺得,我們好像都是同一類人——被忽視的人。
“那你很厲害,我也只看了3遍。”董鼕鼕讚賞地點頭。
“朱寧,你喜歡什麼書?”
前排有人站起來,就是那天踩我板凳的男生!我從他後面脖子的顏色就能看出來!
“我初中喜歡看金庸的小說,但是老師我有一個問題,爲什麼金庸的一些小說不寫一個清晰明確的結局,本來我都投入到書裡的江湖之中了,但是每次看到最後就會抽離出來,這個結局OK,那個結局也OK,說到底還是人寫的,我就會意識到這江湖都不是真的,都是作者虛構的。”
你不廢話嗎,小說裡的江湖怎麼會存在。
想着自己坐着他踩過的凳子,我在心裡接他的話茬反駁他。
董鼕鼕問:“你都看過老先生的什麼書?”
“《雪山飛狐》,結局胡斐那一刀有沒有砍下去?他和苗若蘭能在一起嗎?還有《倚天屠龍記》,小說裡最後也沒寫張無忌到底和誰在一起了,他不是還和周芷若有個約定嗎?”那個男生低頭撓了撓後腦勺,“我也沒看過幾本,這還是偷着看的,媽媽會罵我。”
大家聽到最後一句在下面鬨笑。
我忙着在心裡鄙視他,多大了還在嘴裡動不動掛着媽媽,是不是傻。
董鼕鼕想了幾秒:“中國人追求完美團圓的大結局,老先生這樣寫是給大家留白,可能他心裡也有幾個答案,但是寫出來一個就要捨棄另一個,捨不得吧。”
朱寧笨拙地坐下來,董鼕鼕接着找人問:“還有誰想說一說?”
沒有人。
他看着座次表:“劉雨生。”
一位男生站起來,支支吾吾地說:“老師,我不喜歡看課外書,我只看過課本和練習冊。”
我現在才覺得好笑,撲哧一聲笑出來,可是大家又都不笑了,我的笑聲顯得很突兀,而且尷尬。
有些人好像找到同類似的不停點頭。
我心裡突然敲起鼓,總覺得下一個會喊我。
“莫希。”
不管你承不承認,學生在這方面的第六感很準。
“我喜歡看《三言二拍》。”幸好早有預料,剛纔在心裡想好了書名兒——說了一本媽媽書桌上的書。
“爲什麼喜歡呢?”
不爲什麼,這是我媽的書,我只是時不時隨手翻了一兩頁。
只是一兩頁。
“我就看了一點……忘記了。”
“那你還看過別的書嗎?”
“我……嗯……我還看過《傅雷家書》。”總不能說我最近在被窩裡看的花裡胡哨封面的言情小說名字吧。
“這本書我也看過,語言樸實真摯,那你喜歡這本書哪兒呢?”
……
“……可能我上了高中容易想家吧。”
董鼕鼕愣了一秒,或許猜到了我住校,打個手勢示意我坐下。
我說的是真的,在書店看了這本書的名字,翻都沒翻就買下來。上了高中離開家開始體會到了想家的感覺,特別是進了2班以後。
我頹然地坐下來,心裡涌起一陣悲涼,眼睛酸脹。
第一次對大家說起心裡話,而且是我的軟肋。
之前說過,我出乎意料的孝順。我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活在這個無人在意的安全區,即使我鬥贏了淑芬兒,在心裡罵贏這個班,我也還是一個人,沒有威風的春江路老大,沒有毫不在乎的莫希,我只是一個讓爸媽會失望的,不知進取的,被忽視的,未來慘淡的倒數第一。
我還是沒有瀟灑到能夠甩甩頭放棄一切。
成績,名次,誇獎,父母的欣慰,我不想承認,但這就是我目前生活的一切。
傷春悲秋的時候特容易問一個問題:人活着的意義是什麼?
還不如當一個哈巴狗,每天搖搖尾巴討好主人,就給吃給喝還佈置狗窩。
想不到活了十幾年,和狗吃起醋來。
我現在活的有意義嗎,最起碼,爸媽是不會同意我這樣自暴自棄活着的吧。而且,我連自己心裡那關都過不了,我還尚且放棄不了我自己。
天生麗質難自棄。
天生不麗質也很難自棄的。
好吧,琪琪姐,我們一起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