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爾站在屋頂,俯視着下一個目標。
這裡是大馬士革,空氣中到處瀰漫着燒火的氣味。刺客感到有點噁心,不管是對空氣,還是對眼前的景象。他皺緊眉頭,注視着被燒得發紅發黑化爲灰燼的書本。恍惚間,阿泰爾想起自己的父親,想必他也會對此情此景深惡痛絕,還有阿爾莫林也是。後來刺客回去稟告的時候,導師也確實和他作出了相同的反應。對刺客而言,焚書是對人類的侮辱。學習意味着知識,而知識則是自由與力量的象徵。這些阿泰爾知道得清清楚楚。雖然他曾經遺忘過,但不管怎樣他又再次記得這些了。
刺客站在樓頂的屋檐上,那裡是敵人視線的盲區。從這兒他既能將大馬士革的朱拜爾伊斯蘭大學盡收眼底,又不必擔心會被人發現。濃煙順着風飄到阿泰爾所站的地方,不過下面根本沒人注意到他。大家都將心思用在火堆以及在火中燃燒的書本、文獻和卷軸上。朱貝爾·阿勒哈基姆站在火堆旁,呵斥衆人有序行動。阿泰爾發現,在所有按命令行事的人之中,有一個例外。那名學者雙眼直盯着燃燒的火焰,面上的神色正迴應了刺客方纔心中所思。
朱貝爾一直陰沉着臉。他腳下穿着皮靴,頭上則裹了一條黑色的圍巾。阿泰爾仔細打量着他:關於這個人,刺客已經打聽到不少事。朱貝爾是大馬士革首席學者,但只是名義上的。因爲正是這名特立獨行的學者反對傳播知識,堅持毀滅固有文化。爲了實現這一目的,他還召集城內學者響應他的號召。他的所作所爲更得到薩拉丁的支持。
可他們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要將文獻收集起來毀掉呢?阿泰爾記得以前有人說過,他們是以某種“新做派”“新秩序”爲名義發起這類活動。但那時他並不清楚其中具體涉及了哪些事情。如今,幕後的主使者已經一目瞭然。聖殿騎士,他的目標就是其中之一。
“必須銷燬城裡每一本書。”下面,朱貝爾情緒高漲,他近乎瘋狂地催促着自己的手下。那些學者在路上來回奔走,從阿泰爾看不到的隱蔽場所捧出一摞摞書,扔進火堆。紙張碰到火焰立即燃燒起來。每扔一些書,火勢都會變得更大一些。從眼角的余光中,刺客發現那個原本看起來有些冷漠的學者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安。最後,他像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似的,猛地衝到朱貝爾面前。
“我的朋友,別再這樣了,”儘管極力放鬆語氣,他依然難忍心中溢於言表的悲痛,“剩下這些羊皮稿裡面有很多很多知識,祖先們把它們留下來是有意義的。”
朱貝爾停下來,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之情。“有什麼意義?”他怒斥道。
“它們就像是燈塔,指引我們前進——將我們從無知的黑暗之中拯救出來。”學者懇求道。熊熊烈火在他身後燃燒起舞。更多學者搬書回來,然後將其全部丟進火中,有些學者朝朱貝爾和那名抗議者站的地方緊張地瞥了幾眼。
“根本沒有,”朱貝爾一步上前,將抗議者逼得不得不向後一退,“這些書上寫的全是胡言亂語。它們只會毒害我們的心靈。只要這些書存在,你就永遠別想看見世界真實的容貌。”
學者竭力試圖和對方講清道理,卻仍舊無法遮
掩內心的挫敗。“你怎能將書卷指責爲武器?它們是人類學習的橋樑。”
“向它們尋求答案與救贖,”朱貝爾又上前一步,抗議者只得再向後退,“只會讓你更加依賴書本而非你自己。它們讓你變得軟弱而愚昧。你輕信書上的言辭,紙上的筆墨,你可曾想過寫書的人是誰?或是他們爲何而寫?你沒有,你只知道不假思索地接受他們的言論。如果他們的想法是錯的怎麼辦?那太危險了。”
學者困惑了。彷彿有人在告訴他“黑”即是“白”, “黑夜”即是“白晝”。“你說得不對,”可他仍堅持道,“這些書爲我們帶來的是知識。我們需要它們。”
朱貝爾頓時沉了臉。“你還在眷戀之前那些書本?想爲它們做事?”
“嗯,是的。當然。”
朱貝爾笑了。一個殘酷的微笑。“那就陪它們一起吧。”
說着他將雙手搭到學者胸前,接着猛地一推,狠狠地。一瞬間,學者踉蹌着向後倒去,他的眼睛因驚恐而瞪得渾圓,雙手死命揮動,像是希望藉此脫離身後貪婪的火焰。可他依然被推進了火堆,開始在灼熱的火牀上痛苦翻滾。他尖叫、掙扎,可身上的長袍卻已經被燎着。他試圖撲滅身上的火焰,可身上的袖子卻依然被燒落。接着,慘叫聲停止了。升起的濃煙中夾雜了一股烤人肉的氣味,令人不禁作嘔。阿泰爾捂住鼻子。站在下面院子裡的學者也紛紛掩住了口鼻。
朱貝爾走到他們身邊:“不管是誰再敢和他說出一樣的話,都會落得同樣的下場。還有其他人想挑戰我嗎?”
無人作答。心生畏懼的衆人全都默默地將目光轉向捂鼻的手掌。“很好,”朱貝爾繼續說道,“你們的任務很簡單。進城將剩下的書本收集到一起,堆在街上。等大家做好之後我們會派人把書收走集中銷燬。”
學者們走了,眼下院子裡空無一人。鑲嵌着亮麗大理石的地面被無情的火焰永遠玷污了。朱貝爾繞着火堆來回踱着步子,不時駐足凝望片刻。偶爾還會緊張地看向周圍,彷彿在仔細聆聽。可即使他真覺得自己聽到了些什麼,也不過是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和他的呼吸聲罷了。看到下面自以爲安全而放鬆的朱貝爾,阿泰爾忍不住笑了。看樣子朱貝爾知道會有刺客來找自己,而且他自以爲比來取自己性命的人聰明得多,於是城裡街道上派了誘餌——由最信任的貼身護衛保護的誘餌,就爲了讓別人更加相信他的騙局。阿泰爾沿着屋頂悄悄走到焚書主使人正上方。朱貝爾大概覺得這裡最安全吧,躲在伊斯蘭大學裡閉門不出就不會被人找到了。
可惜他錯了。隨後,他派走自己最後一個屬下,將手上最後一本書扔進火堆。
“唰!”
朱貝爾擡起頭,只見手持袖劍的刺客已經飛身撲向了他。太遲了,不等他動身逃跑,袖劍已經沒入他的脖子。伴隨着一聲嘆息,首席學者癱倒在大理石地上。
他的眼皮因痛苦不停顫抖。“爲……爲什麼要殺我?”
阿泰爾擡眼看了一下火中已經燒焦的屍體。皮肉已被燒光,只剩骨頭裸露在外,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在咧嘴大笑一般。“人類有權自由地選擇自己的信仰。”說着刺
客將袖劍從對方頸部抽出,鮮血頃刻流淌到大理石地上,“不論多不贊同他們的觀點,我們無權因爲他人的信念而去施以懲治。”
“然後呢?”垂死之人氣喘吁吁地問。
“你們這些學者本該知曉這個道理。教育他人、教導他人棄惡從善。只有知識才能解放人的靈魂,而不是動用武力。”
朱貝爾呵呵笑了。“他們不會聽的,他們的想法早已根深蒂固。你太天真了。這是病,刺客,要治這種病只有這一種療法。”
“你錯了,因此你必須安息。”
“難道我和你要救下的那些寶貴書本不一樣嗎?不是一種你不贊同的想法嗎?可是你卻如此決然地奪取了我的生命。”
“犧牲小我,實現大我。這是必須的。”
“難道不是那些古老的卷軸在激勵十字軍東征?同時又將正義的憤怒帶給薩拉丁和他的百姓?他們的所見所聞威脅着彼此的安全,將死亡帶進他們的生活。其實我和你一樣,都在犧牲小我罷了,”他笑着說道,“不過現在那都無所謂了。你已經做完了,我也一樣。”
他死了,慢慢合上了雙眼。阿泰爾起身,環顧庭院四周。在這裡他見到了人世間的美麗與醜惡。接着,才聽到腳步聲在靠近,刺客便離開了現場。越過幾個屋頂後,他重新回到街上,再次融進城中。只不過,他是人羣中的利刃……
“我有事想要問你。”再見面時,阿爾莫林開口道。如今他已恢復了阿泰爾的最高身份。幾經波折,刺客終於再次成爲刺客大師。只是他的導師,好像還有事情要跟他確認,確定阿泰爾已經記住教訓。
“真相是什麼?”他問。
“堅持自己心中的信念。”阿泰爾說。他想以此讓導師高興,讓他知道自己確實變了。也讓導師看到他向自己施以寬容的決定是正確的。“我們看到世界真實的容貌,並希望有一天,全人類都能看到同樣的風景。”
“那世界又是什麼?”
“一種幻覺,”阿泰爾回道,“一個我們可以選擇順從——正如大多數人那樣——或是選擇超越的幻覺。”
“怎樣才能超越?”
“認識到法則並非天定,而是理性使然。現在,我知道其實信條並不是在指引我們追逐自由,”恍然間,他真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而是指引我們走向睿智。”
時至今日,阿泰爾才通曉信條的真諦。想來過去的他一直只知其形不知其神。信條是對疑問的召喚,是爲所有努力提供思想、知識與理性的橋樑。
阿爾莫林點點頭。“你現在瞭解聖殿騎士爲什麼是一種威脅了吧?”
“因爲我們有責任驅除幻覺,讓他們無法以此統治世界。”
“沒錯。那些人企圖將世界改造成符和他們心意的模樣。這就是我派你去竊取他們寶物的原因。也是我將它鎖在這裡,命你行刺他們的原因。只要他們還有一人活在世上,他們妄想創造新世界秩序的野心就不會消失。你必須即刻找到席布蘭德。只要他一死,羅布特·德·塞布爾定將變得不堪一擊。”
“如您所願。”
“一路平安,阿泰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