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不久,阿泰爾悄悄潛進了人販子儲藏貨物的倉庫。他環視四周,眼前似乎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事情。
這裡沒有守衛,也沒有隨從。
刺客又向前走了兩步,隨後猛地停下。不對勁,他想,倉庫裡的情況不太對勁。然而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的空檔,大門竟突然落下。伴着門閂彈出時發出的一聲脆響,門鎖緊了。
阿泰爾心下暗罵,接着拔出寶劍。
他摸索着躡足前行,隨着時間的推移,刺客的感官逐漸適應了周遭的環境:昏暗的光線,溼氣,火把的氣味以及……
某種別的味道。一股好像牲畜的氣味,不過阿泰爾覺那更像是人的氣味。
牆壁上微弱的火苗不斷閃動,火光驅逐着周圍的黑暗。一滴水落下,發出啪嗒的聲響。隨後他聽到一聲微弱的呻吟。
阿泰爾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這裡的黑暗,他看見板條箱、圓桶還有……一隻籠子。刺客又靠近一點,卻險些被裡面的東西嚇了一跳。那裡有個人,一個可憐兮兮的、渾身顫抖的人。他坐在籠子裡,雙腿併攏,緊靠胸前,眼中噙着淚水,哀怨地凝視着阿泰爾。接着,那人顫顫巍巍地舉起手。“救救我。”這是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這時,阿泰爾從身後又聽到了另一個聲音。刺客連忙循聲望去,竟發現一個被掛在牆上的人。他的手腕、腳踝都被人打上枷鎖,腦袋耷拉在胸前,髒亂的頭髮遮住了他的面龐臉,但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嘴脣在動,好像是在祈禱。
阿泰爾走上前去,卻在腳下聽到了別的聲響。他低頭一看,腳下竟是一個鐵籠。籠子靜放在倉庫石板地上,裡面鎖着另一個奴隸。奴隸滿臉驚恐地看着外面,接着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扒住欄杆,哀求地望向阿泰爾。更遠處的凹地上,更多不成人形的軀體映入刺客眼簾,響動和哀聲陸續響起。一時間,屋子裡竟充滿了囚犯們的哀求。
“救救我,救救我。”
悽慘的乞求聲令阿泰爾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忽然,一聲洪亮的高音打破這片嘈雜:“你本不應該到這裡來,刺客。”
不用說,這個人就是塔拉爾。
阿泰爾連忙在喧譁聲中尋找聲音的來源,接着他在樓臺上方看到一個影子一閃而過。是弓箭手?他不禁緊張起來,即刻屈身蹲伏,握緊長劍,儘可能縮小自己暴露在外的目標。
就事實而言,如果塔拉爾真想要他的命,他早就死了。
身爲一名刺客,竟如此簡單地落入敵人的圈套——愚蠢的錯誤,新手的錯誤,但他現在已經無路可逃。
“可惜你不聽勸,”塔拉爾嘲諷道,“生怕連累了你的兄弟。”
阿泰爾繼續躡足前進,仍在設法找出塔拉爾的位置。他就在上面,這點毋庸置疑,可具體在哪兒呢?
“你真以爲我不知道你來了嗎?”聲音再次傳來,夾帶着咯咯的笑聲,“你剛進城,我就知道了。我的眼線遍佈各地。”
嗚咽聲自下傳來,阿泰爾看見到了更多的的籠子,以及更多張凝視他的面孔。每個奴隸都髒得要命,臉上全都掛着淚痕。
“幫幫我……救救我……”
籠子越來越多,奴隸也越來越多,到處是男人和女人:乞丐、妓女、酒鬼還有瘋子。
“救救我,救救我。”
“奴隸在此,”阿泰爾問,“奴隸販子又在哪兒?”
塔拉爾沒有理會他的問話。“看啊,我的工作滿載榮耀。”就在他肆意宣揚自己的同時,更多的陽光照了進來,顯現出更多飽嘗恐懼、苦苦哀求的面孔。
又一道門在阿泰爾面前緩緩滑開了,如此一來他便能進入另一間屋子。刺客縱身上跳幾步,躍進一片更爲寬闊的空地。該處上方則是環繞空地一週的走廊。在那兒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阿泰爾的視線裡,他屏息握緊手中的劍。
“你想怎樣,奴隸販子?”刺客喊道。
看樣子,塔拉爾是想嚇唬嚇唬阿泰爾。有些事物也的確嚇到了阿泰爾,這是事實——但他知道,除了這點兒伎倆,那個奴隸販子再沒有其他本事了。
“別叫我奴隸販子,”塔拉爾怒吼道,“我只是想幫助他們,就像我曾經得到幫助那樣。”
奴隸們依舊在隔壁房間裡低吟,那聲音縈繞在阿泰爾耳畔揮之不去。他真懷疑那些人是否也將這視作幫助。“像這樣把他們這樣囚禁起來,可一點也算不上仁慈。”他朝黑暗中高聲說道。
但塔拉爾依舊躲藏在暗處,沒有現身。“囚禁他們?我是在保護他們,爲即將踏上的旅程做好準備。”
“什麼旅程?”阿泰爾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不過是奴役的生涯罷了。”
“你什麼都不懂!我以爲你或許
能夠明白、理解我的苦心。看樣子,讓你來這兒就是個錯誤。”
“我已經很明白了。你不敢見我,所以一直躲在陰影裡。行了,現身吧。”
“噢……看來你很想見見叫你到這兒來的人了?”
走廊上傳來人的腳步聲。
“我不是你叫來的,”阿泰爾說,“我是自己過來的。”
一陣笑聲頓時在他上方的走廊裡迴盪開來。
“是嗎?”塔拉爾哂笑道,“那是誰替你開的門,誰替你清路的?你可曾遇到我哪一個手下,嗯?沒有吧?因爲這一切,都是我精心爲你安排的。”
天花板上有什麼東西動了動,接着一束光投射到石板地上。
“到光束下面去,”塔拉爾在上面說道,“我來滿足你最後一個願望。”
阿泰爾暗自想道,如果塔拉爾真想要他死,他現在肯定早就被弓箭手射成“刺蝟”了。
就在他走過去的同時,幾個戴着面具的人從走廊的陰影中跳出,縱身躍下,悄無聲息地將他圍住。他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胸膛微微起伏,腰間的寶劍別在身側。
阿泰爾下意識嚥了口唾沫。對方有六個人,這可不是“小挑戰”。
接着,又是一陣腳步聲。循聲望去,刺客看見塔拉爾從半亮的陰影中走出來,目光緊鎖在他身上。塔拉爾穿了一件條紋外衣,腰間繫着寬大的腰帶,肩膀上還背了一張弓。
“現在,我站在你面前了。”他一邊說着,一邊攤開雙手,臉上掛着溫和的笑容,好像在歡迎客人一樣,“你打算怎麼辦?”
“下來,”阿泰爾拔出寶劍,“和我一決雌雄。”
“爲什麼總要用暴力解決問題?”聽語氣,塔拉爾似乎對阿泰爾的話感到很失望,他繼續說道,“我是幫不了你了,刺客。因爲你並不渴望自救。而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威脅我的生意,我別無選擇,你必須死。”
他朝手下襬擺手。
他們即刻舉起手中的寶劍,發動攻擊。
阿泰爾咕噥一聲,下意識擋住面前兩個人的攻擊,並順勢將其推開,然後又去對付第三個撲上來的人。其他敵人也沒閒着,全都守在一旁伺機而動。阿泰爾馬上意識到,這是他們的戰術。這羣人準備兩兩輪番上來擊退他。
不過對他而言,這種程度的攻擊完全可以搞定。他一把抓住其中一個,對方躲藏在面具下的眼眸因驚恐而睜得渾圓。阿泰爾欣然一笑,借力將其砸向站在後面的第五個人。狼狽的二人雙雙摔倒在地,將身後的手腳架撞個稀碎。趁着局勢對自己有利,刺客揮劍而上,接着只聽一聲慘叫,死亡隨之降臨,其中一個人癱倒在石板地上。
看到這一幕,敵人立刻重整陣勢。他們一個盯着一個,慢慢將包圍圈縮小。阿泰爾也不畏懼,執劍淺笑,甚至像在享受這一刻。五個訓練有素的面具殺手對戰一個孤身迎敵的刺客,想來這羣人一定以爲可以將他輕易拿下。光是看他們的臉就能知道這一點。只是他們不知道,一場惡戰蓄勢待發。
阿泰爾選定其中一人。這是阿爾莫林教給他的,一個在敵人數倍於自己的情況下用來應對的老法子。
阿泰爾刻意地將目光鎖定在面前那個衛兵身上……
鎖定他,但也不忽視其他人的一舉一動。讓這個人成爲自己的目標,讓他知道自己被選中了。
刺客的臉上露出笑容。衛兵則在喃喃低語。
然後,了結他。
阿泰爾如毒蛇一般閃到那個守衛面前,不等他反抗——寶劍已經刺入他的胸膛。他看着刺客手中的利刃,痛苦低吟着跪倒在地。只聽一聲刀片撕裂皮肉的聲響,阿泰爾抽出寶劍,將注意力轉向下一個人。
再選中一個人……
對方看樣子怕極了,如今已經完全失去了殺手的模樣,就連手中的劍也在顫抖。他用阿泰爾聽不懂的方言喊了兩句便胡亂衝上來,以爲能借此扳回局勢。阿泰爾卻只是側身躲過他的攻擊,接着猛刺他的腹部,愉悅地看着對方的傷口不斷往外溢出內臟。儘管已經倒下三個守衛,躲在上面的塔拉爾依然在慫恿剩下的兩個繼續發動攻擊。對阿泰爾而言,現在他已對這些人毫無畏懼。不管他們戴不戴面具,他們的本質已經如其表現出來的那樣:驚弓之鳥,死期將至。
阿泰爾又撂倒一個,鮮血如涌泉般從其頸部劃開的傷口中流出。這時,僅剩的最後一個人也顧不得顏面,掉頭轉身便逃,希望可以在走廊上找到躲藏的地方。可刺客又豈會將其放過,他收好寶劍,自掌心裡擲出一對飛刀。刀刃閃着寒光,刺進逃跑之人的背部。那人就這樣從梯子摔下來,再也沒能逃走。
又是一陣腳步聲,塔拉爾要逃!阿泰爾彎腰取回自己的飛刀,爬上梯子來
到第二層。想必塔拉爾就是從這裡爬上了屋頂。
阿泰爾追着他一路來到倉庫上方,剛到艙口,才一回頭一支箭便嗖的一聲射中他身旁的木頭。這邊顫抖的箭身還未停穩,遠處屋頂上的弓箭手已經抽出第二支箭。刺客連忙鑽出艙口,翻身滾上屋頂,丟出兩把飛刀,飛刀上還帶着此前犧牲品溼潤的鮮血。
弓箭手慘叫一聲倒下了。一支飛刀刺進他的脖子,另一支扎入胸膛。遠處,塔拉爾穿過兩棟建築之間的架橋,縱身跳上一個手腳架,顫顫巍巍地退爬到街道上。他伸長脖子,看見刺客已經跟上,連忙拔腿就跑。
阿泰爾勢在必得。他的動作迅速敏捷,不像塔拉爾時不時還要擔心是否會被追上。這意味着刺客不會猛地撞上某些路人,就像塔拉爾現在這樣:被高聲尖叫的女人斥責,被男人咒罵推阻。
這一切拖住了塔拉爾穿過街道、市集的腳步,很快他便失去了領先的優勢。當他再次轉過頭時,阿泰爾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眼白。
“你還是快逃吧,”塔拉爾扭頭嘶吼道,“就算你還能追下去,我的手下也馬上就要到了。”
阿泰爾只是淺淺一笑,繼續追趕。
“別追了,我可以饒你一命。”塔拉爾尖叫道。阿泰爾並不言語,腳下也沒有絲毫放鬆。他敏捷地穿過人羣,靈巧地躲開塔拉爾爲了拖慢他的腳步而向後扔來的商品貨物。現在,他就要追上塔拉爾了,這場貓鼠遊戲終於要接近尾聲。
跑在前面的塔拉爾再次轉頭,看着彼此之間逐漸縮短的距離,他再次開始試圖和阿泰爾談判。
“你別動,聽我說完,”塔拉爾大吼,言語間充滿了絕望,“或許我們可以做個交易。”
阿泰爾依舊不說話,只是在對方轉身時默默看着他。再往前跑這個奴隸販子就要撞上一個女人了。對方手捧着酒瓶,臉被手裡的貨物擋個嚴嚴實實。雙方都沒發現他們即將碰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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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無冤無仇,”嘶喊的塔拉爾大概已經忘了,就在幾分鐘前他還派了五個守衛要將阿泰爾置於死地,“你幹嗎追着我不放——”
此時的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手腳亂作一團,接着,猛地撞上那個拿酒瓶的女人,酒瓶子碎了一地。
塔拉爾掙扎着想要站起來,可惜已經太遲了。阿泰爾一個箭步衝到他面前,只聽“刺”的一聲,嗜血的袖劍沒入了男人體內。塔拉爾便癱跪在地上,鮮血從他口鼻中迸出。旁邊拿酒瓶的女人費勁站了起來,她的臉因氣憤而漲得通紅,正準備大罵一頓,可看到阿泰爾和其手中的袖劍便嚇得改變了主意,更不用說塔拉爾身下流出的血。最後,女人哭叫着跑開了。察覺到情況不對,周圍人自然而然地與其拉開了距離。在耶路撒冷,人們早已習慣這種隨時可能爆發的衝突。由於恐懼,根本不會有人駐足圍觀,每個人都生怕自己被捲入其中。
阿泰爾俯身靠近塔拉爾。“現在,你已經無處可逃了,”他說,“告訴我你的秘密。”
“我的戲份結束了,刺客。”塔拉爾回答說,“但我的同盟兄弟絕對不會因爲我的死而怯懦,不會放棄我們的事業駐足不前。”
刺客忽然回想起塔米爾,他也是,在臨死提到了別人,同樣地,提到自己的兄弟。“什麼同盟兄弟?” 他逼問道。
塔拉爾強擠出笑容說:“阿爾莫林並不是唯一一個企圖掌控聖地的人,我只能告訴你這些。”
“那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向你的神明請求寬恕吧。”
“根本沒有神,刺客,”塔拉爾虛弱地笑道,“即使有,他也早就遺棄了我們,遺棄了那些被我拯救的男男女女。”
“什麼意思?”
“乞丐、妓女、癮君子、麻風病人……你覺得他們適合作奴隸嗎?他們連最低賤的工作都不適合。沒錯……我不是要賣掉他們,而是要拯救。可惜你把我們都殺了。毫無緣由,只因爲命令要求。”
“不是的,”阿泰爾忽然費解了,“你靠戰爭發財,靠其他人的命牟取暴利。”
“你會這麼想,說明了你的無知。捍衛自己的信念?嗯?他們說你們這種人最擅長幹這個。你沒看到暗含在這一切之中的諷刺嗎?”
阿泰爾看着他,正如他當初凝視德·納普羅斯時那樣。這個將死之人說的話幾乎顛覆了他對目標所知的一切,或者最起碼而言,他以爲自己知道的一切。
“是的,還沒,看起來還沒,”面對阿泰爾的困惑,塔拉爾盡力擠出了最後一個微笑,“但你遲早會明白。”說完,他便死了。
阿泰爾幫塔拉爾合上雙眼,口中喃喃低語道,“抱歉。”接着用標識蘸上血,起身消失在人羣之中。塔拉爾的屍體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阿泰爾身後的沙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