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進路上,阿泰爾通常會在井、水窪、泉水附近宿營,選擇任何有水和棕櫚樹蔭的地方歇腳。在那兒他不但能讓自己稍作休息,還可以解開坐騎的馬栓,放其去草地上吃草。由於地點通常是目之所及內唯一一塊綠地,因此他的馬逃跑的可能性幾乎爲零。
這天夜裡,刺客在一圈圍牆下找到一口泉水。爲了防止沙地將僅有的寶貴水源吞噬,人們一般都會用這種方法把泉眼擋住。阿泰爾落腳後總算喝了個痛快,隨後便在附近的庇護所裡找了個地方躺下休息。不遠處水珠順着粗鑿的石塊滴下,水聲牽引着阿泰爾的思緒。他想到塔拉爾漸漸消逝的生命,想到更遙遠的從前,那些他曾經看到的屍體。每一條被死亡終結的生命。
那時阿泰爾還很小,在一次圍攻中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亡。刺客們的,薩拉森人的,當然,還有他父親的。儘管他還算幸運,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幕,可他真切地聽到了,聽到了刀落下的聲音,還有一聲淡淡的物體落地的音聲。他想朝門衝過去,想和父親在一起,卻被其他大人拉住。
不安籠罩住他的內心,他大喊:“讓我去!讓我去!”
“別這樣,孩子。”就在這時,阿泰爾看到了艾哈邁德,那個探子。他的命是阿泰爾的父親用自己的命換來的。他凝視着那個人,眼中只有仇恨灼燒,根本看不見其他。而此時的艾哈邁德剛受過可怕的酷刑,身上全是血,只能勉強站立,就連靈魂也被打上了曾屈服於薩拉森人拷問的恥辱烙印。可阿泰爾已經看不到這些了,他心裡想的就只有父親捨棄了自己的性命,然後……
“都是你的錯!”他哭喊着一把推開艾哈邁德。對方則依舊低着頭站着,他反覆咀嚼着男孩的話,彷彿這些言辭有如一記重拳一般。
“都是你的錯。”阿泰爾再次嚷起這句話,然後從疏鬆的草地上坐起來,想要與世隔絕一般,默默將頭埋進臂彎。幾步之外,筋疲力盡的艾哈邁德也慢慢坐下來。
圍聚在城堡外的薩拉森人撤退了,只把阿泰爾父親那無頭的屍體留給刺客們,以及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痛。
眼下,阿泰爾依舊住在自己和父親共享的處所裡。灰石砌成的牆壁,堆放在地上的燈芯草,一張桌子,兩張牀,一張大,一張小。他換了自己平常睡覺的牀:改睡在大牀上。這樣他便能繼續感受父親的氣息。有時他也會想象父親還在,在房間裡,在桌旁讀書,在沙沙卷着羊皮紙,或是夜裡回來晚了呵斥還沒睡覺的阿泰爾,接着不等他躺下便吹滅蠟燭。想象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如今他已成了孤兒阿泰爾,只有這些回憶與他爲伴。阿爾莫林說,等將他的未來安排妥當,他會在適當的時候告訴他。導師還說,不管阿泰爾需要什麼,作爲他的良師益友,他一定會趕到他身
邊。
與此同時,艾哈邁德的日子卻很不好過,他得了熱病。連續幾個晚上,他在病中說的胡話傳遍了整個駐地。有時他會痛苦地大叫,有時又會像個瘋子一樣胡言亂語。一天夜裡,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同一個詞。阿泰爾迷迷糊糊地從牀上坐起來,走到牀邊,隱約間他好像聽到了父親的名字。
真是這樣。“烏瑪。”那喊聲幾乎撕心裂肺。
“烏瑪。”喊聲好像是在下面的空院子裡迴盪。“烏瑪。”
不,不是空院子。仔細盯着看的話,阿泰爾可以確定那裡有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孩子的身影。那人像個哨兵一樣站在訓練場上,晨光裡柔和的薄霧縈繞在他周圍。是阿巴斯。阿泰爾好不容易纔認出他,阿巴斯·索菲安,艾哈邁德·索菲安的兒子。男孩靜靜站在一旁,看着父親在那兒瘋言瘋語,或許他是在無聲地爲父親祈禱吧。阿泰爾看了幾眼,心下不禁爲他這種無言的守候產生些許讚揚之情。然後,他放下窗簾重新回到牀上,用雙手捂住耳朵,這樣就聽不到艾哈邁德呼喊父親的聲音了。他竭力想從牀上汲取父親的氣息,卻發現一切正在慢慢退去。
他們說艾哈邁德的高燒在第二天就退了,只是他雖然回到處所,人卻成了廢人。聽人說他現在躺在牀上,生活只能靠阿巴斯照料。而這一躺就是兩天。
次日夜裡,阿泰爾被屋內的聲音喚醒了。他眨了眨眼,聽見有人走進來,走到書桌旁。唯一可以照亮房間,將影子投射到石牆上的蠟燭被熄滅。是父親,他想,可腦子依舊半夢半醒。父親回來找他了。他坐起來,臉上揚起笑容,準備歡迎父親回家,歡迎對自己仍未安睡的責備。可惜,最終他依舊從父親已經離去徒留他孤苦一人的惡夢中驚醒。
出現房間裡的人不是父親,是艾哈邁德。
艾哈邁德穿了一件白色的長袍,此刻正站在門口。他身體消瘦得厲害,面容看起來猶如一張蒼白的面具。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但卻近乎平靜。看見阿泰爾坐起身,他的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容,看樣子他並不想嚇到這個孩子。他的眼窩深陷,彷彿幾日前的痛苦已經將他的生命燃燒殆盡。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匕首。
“對不起。”他說。這是他說的唯一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說完便用匕首割斷了自己喉嚨,一道紅色的血口在他脖子上綻開。
鮮血順着他的長袍往下流,脖子上的傷口一直不斷地向外涌出血沫。匕首掉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滑跪到地上,臉上帶着笑容,靜靜凝望着阿泰爾。小阿泰爾嚇壞了,他僵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看着血從男人身上涌出,他卻害怕得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眼下,面前垂死的男人已經一頭栽下,索性有門倚着,他纔不至於向後仰過去
。他的頭垂到一邊,那死灰般的眼神也隨之一起投向地面。他像一個懺悔者一般跪着乞求原諒,想必此時此刻他的心臟再跳幾下就將永遠靜止。隨後,艾哈邁德向前倒下,離開了人世。
阿泰爾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坐了多久,他輕聲啜泣着,看着艾哈邁德的血在石板地上擴散。最後,他鼓起勇氣走下牀,拿着蠟燭小心翼翼地繞開地上躺在血泊裡的死人。開門的時候,門不小心碰到了艾哈邁德的腳,他嚇得不禁又抽泣起來。等離開房間,他便迫不及待地向外奔逃。蠟燭熄滅也不在意,就這樣一直跑,直到遇見阿爾莫林。
“永遠不可以將這件事告訴其他任何人。”第二天醒來時阿爾莫林這樣對他說道。前一天晚上,可憐的阿泰爾從導師那裡得到了一杯溫熱香醇的紅酒,之後便在他的房間住下了。這一夜他難得睡得香甜。至於導師本人則去了別的地方,大概是去處理艾哈邁德的屍體。這些推測在第二天阿爾莫林坐到他牀邊時得到了證實。
“我們打算和組織說艾哈邁德趁深夜離開了這裡。”他說,“他們自會得出結論。我們不能讓阿巴斯因父親自殺而蒙羞。艾哈邁德的所作所爲並不光榮,他的恥辱很可能會連累他的家人。”
“但是,導師,阿巴斯呢?”阿泰爾問,“要告訴他真相嗎?”
“不,我的孩子。”
“可他至少應該知道他父親——”
“不,孩子,”阿爾莫林又重複了一遍,而且加重了自己的語氣,“任何人都不會告訴阿巴斯這件事,包括你。明天我會宣佈你們兩個將成爲組織裡的新弟子,你們將成爲兄弟,而不是仇人。你們要一起生活,一起接受訓練,一起學習、進餐。作爲兄弟,你們必須互相照顧。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其他方面都不能讓彼此受到傷害。你明白嗎?”
“明白了,導師。”
隨後,阿泰爾當天便和阿巴斯被安排到同一間宿舍。房間很簡陋:兩張小牀,兩張席子,一張小桌子。孩子們都不太喜歡這兒,阿巴斯還說等他父親回來了,他就馬上搬走。那天晚上,阿巴斯睡得不是很好,有時還會說夢話。阿泰爾躺在旁邊那張牀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害怕那些有關艾哈邁德的夢魘會過來找自己。
可它們終究還是來了。自那天起,艾哈邁德經常會在夜裡闖入阿泰爾的夢境。他拿着匕首,刀刃在蠟燭抖動的燭光下閃閃發亮。接着,他慢慢拔出匕首,隔斷了自己的喉嚨。臉上還像以前那樣,帶着微笑。
阿泰爾猛然驚醒。夜裡的沙地格外清冷,他的身體也是一樣。窗外,棕櫚樹葉在微風吹拂下沙沙作響,中間還夾雜着水滴落下的聲音。他擡手摸了摸眉毛才知道自己出冷汗了。阿泰爾重新躺下,希望這次可以一覺睡到天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