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說了,晚上要下雨。”李希望喃喃地重複着下午說過的話。
“鬼天氣。”
“開會。”
從李三勇果斷的語氣可以看得出來,這個會無論多少人,什麼樣的人到場,都要開。他三步並作兩步,迅速走到臨時由六張搭成的臺子上面。
“今晚佔用大家一點寶貴的時間,迫不得已纔開了這個會。今年因天災,咱們的收入減少了,但咱們不能忘了黨,忘了國家……”
李三勇的聲音通過嗽叭把整個村子都傳遍了,就連躲在家的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下雨了。”不知誰尖聲地叫了一聲,一個黑影率先與廣場相反的方向跑,其餘的村民個個像驚慌中的鳥兒一樣,四處飛散。
老人邁着顫微微的腳步,小孩子則像一陣風似的往家的方向衝。
跑得快的小孩,不小心被樹根和鑲在一半泥土一半露在外頭的大石頭絆倒,比較調皮的小孩子還能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一些愛撒嬌的小孩,則躺在地上,趴着嚎啕大哭。
一時間,一向井然有序的村子,像一羣無厘頭的蒼蠅,哭的哭,跑的跑,走的走,罵孃的罵娘。
李三勇站在臨時搭起的會議臺上,他的話纔剛開始,會場上的村民走得一個不剩。一陣急聚的大風,把羅牛山下午豎起的竹竿吹折,啪的一聲,把廣場照亮的燈泡隨着折斷的半截竹竿掉在地上,砰,電燈泡與地面碰撞發出的聲音,一陣強烈藍色火花閃爍着,半空中傳出一陣濃濃的燒焦味。
廣場陷入一陣黑暗,李三勇拿着話筒說:“大家稍安勿燥,進村委會避雨。”
雨嘩啦啦從天空中砸了下來,砸在李三勇的身上,李希望撐着一把雨傘,打着手電筒,替李三勇擋着雨。
雨水敲擊着屋頂,噼哩啪啦地拍打着屋頂,這是數月來下得最大的一場雨。
整座村子一時間陷入黑暗當中,李三勇坐在椅子上,從褲兜裡掏出煙和打火機,啪地一聲,打火機亮起一團熊熊燃燒的火團,把黑黑的屋子照亮了一小片,隨着一聲啪,屋子又陷入了一陣黑暗中。
李三勇的煙在黑暗的屋裡一會兒亮一會暗地閃着,整間屋裡都靜得可以聽得見每個人心跳的聲音。
啪地打火機聲,羅牛山手裡拿着一個紅色的打火機,一團小小的火焰把羅牛山的整張臉照得一清二夢,他順手拿起一根燒得只剩半截的蠟燭點燃。
黑暗的屋子亮起了橙黃色的燈光,把每張帶有雨水的臉照得黃黃的一片,牆上倒映着一個個大而長的人影。
“下冰雹了。”李漢三聽到一聲撞擊聲,便喊了起來。這一聲把屋裡氤氳着的沉悶空氣給打破了,他歪着頭,走到門口,從地上撿起小石頭,放在手心上來回地摩挲了幾遍。
“想冰雹想瘋了。”羅牛伍瘸着腿一高一低地走到李漢三的身邊,啪地打了李漢三的頭。
外面的雨不知下了多久,李希望只覺得這場雨特別大,比以往地還要大,雨水從門縫裡穿了進來,慢慢地把村委會的地板上浸個遍,堆放在地面上的各種資料和報紙也成了水中物。
那臺人民公社時經常放音樂給村民跳舞的錄音機,經過時間帶給它的滄桑,還有灰塵的洗滌,藏在外殼裡面的零件,磨損了許多,播放起來,音樂傳出來的同時,也傳出吱呀吱呀轉軸發出蒼老的聲音。
雨停了下來,李希望趟着沒過腳裸的雨水走着。路過竹林時,聽到了蛙鳴聲歡愉的叫聲。
這場暴雨,不僅吹散了李三勇躊躇滿志的會場,還把他的身子骨吹出了毛病。這一回李三勇真是病了,且病得連說句完整的話都不出來。
大雨過後的第三天,以李希望爲首,羅家三兄弟,李漢三來到村委會裡,李希望從抽屜裡拿出三件紅袖章,每個紅袖章上都寫着一個大大的字母“L”。
他自己拿一件套在手臂上,把剩下兩條扔給身旁四位說:“戴上。”這一戴,直到暈倒,紅袖章才得以從他的手臂上脫下來。
羅牛山和羅牛軍眼疾手快,率先搶到了紅袖章,羅牛伍和李漢三因身體的原因,沒能及時搶到,他們倆同時伸出右手,不偏不倚,啪地壓在一起。
“你抓我幹嗎?”羅牛伍抓着李漢三的右手厲聲質問道。
“是你抓我。”李漢三反駁道。
這三件紅袖章可是李希望跑到縣城找鬍子林討教如何才把公購糧收上,鬍子林送的,不僅送紅袖章,還外加附贈送一根有點鏽跡斑駁的鎖吶。
那一天,希望騎着他那輛二手摩托車噠噠地來到糧食局,他把摩托車往糧食局門口一撂,徑直走上二樓,恰巧遇上正要出去開會的鬍子林:“你坐在裡面等我半個鐘頭,開完會我就回來。”
李希望還想問:“去哪開會?”話還沒說出口,鬍子林的身影早就消失在狹窄的樓梯裡。
鬍子林嘴上說的半個鐘頭,足足讓李希望等了三個半小時,從早上8點鐘一直等到了11點半,在這三個半個小時裡,李希望起先無所事事的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
踱累了,又重新坐在椅子上,目光四處遊離,突然,他的目光停了一下來,一個抽屜半虛掩着,一本塞在抽屜裡若隱若現的報賬本跳入他的眼簾。
起初,他對於這本報賬本並沒有引起多大的疑心,以爲這只是簡簡單單的報賬本,出於好奇,拉開抽屜,從裡面拿了出來,翻閱着,直到他掌管了村委會的政權後,這本曾經被他隨手翻開過的報賬本里的秘密,才得以揭曉。
報賬本上記載着不同的年月份,寫着不同的人名,人名後面是一連竄的數字,李希望猜想着這些數字就是從自各村收來的公購糧。
他的猜想只對了一半,還有一半沒有猜出來,但這樣的猜想並不影響他繼續翻閱賬本,翻到最後,他看到了一連串熟悉的名字,全是田園村的。
他細細地看了起來,李山海這三個字跳入他的眼簾,還沒等他看清李山海交上糧食數目是多少的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
篤篤——“看什麼這麼入迷?”王六山站在門口,用手敲着門,笑眯眯地問。
李希望順手把賬本塞進抽屜裡,頭拼命地搖着,嘴裡唔唔地發出幾聲,然後說:“沒看什麼。”
多年不見的王六山,除了臉上多了幾條皺紋,幾乎沒有什麼變化,戴在他頭上的濃密頭髮依然黑黑的,胸前掛着一個像豬嘴似的黑色照像機,手裡拎着一個黑色的皮包。
“胡主任去哪了?”
王六山的問話,把只顧打量忘了說話的李希望給點醒了,他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出去開會了,他讓我在辦公室等。”
“胡主任的會真多。”王六山坐在李希望對面的一張椅子上,中間隔着一張辦公桌。
現在的王六山雖然也是在照相館裡照相,可不能與以前同日而論了,此時的王六山有一間屬於他的工作室,審美能力也變得有品味,他的攝影作品經常刊登在報紙上。李希望以後的工作也離不開他的宣傳。
王六山的業務是進步了,但識人的眼光卻依舊,或許是閱人太多的原因,他對於坐在對面的李希望一點都沒有印象。
他壓根想不到坐在他眼前風度翩翩青年人就是幾年前一個寒冷冬天,在那間低矮的照相館裡他曾經照過相的人。
正因爲他有點不負責的態度,導致了一位可以像很多未成年人那樣繼承父業,錯失了機會。
可李希望沒忘,非旦沒忘,而且還一眼就能認得出來,當然這種忘不了,並不是因爲仇恨,而是王六山戴在頭上的那頂假髮。
“你來找胡主任有事?”王六山看了一眼李希望問,話音剛落,他口袋裡的小靈通響了起來,從電話裡頭傳來幾聲“喂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