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心,把米糕收一收,要下雨了。”師傅在叫我。
這是我來到紫華庵的第二個月,即將過年,師傅又下山買了許多的材料,做了幾大竹篩的米糕,說是過了年,十里八鄉的人都會到山上來拜拜,擺些米糕、糖果當茶點,也是年後的一種喜氣。
師傅說什麼自然就是什麼,我很少說話,只照做。
那天從鎮上來庵裡,很些機緣巧合。我只說去陳坑村,恰巧三輪摩托到了陳坑村便無法再上路前往紫華庵,小二胡把我們放下來之後,我以清心師傅拿了太多物品爲由,要送清心師傅回庵,她竟然什麼都沒問,就讓我跟着了。
在庵裡住了一個晚上,次日我正要跟她說能否收留我的時候,師傅說,你想住就住下吧。我一直以爲,這樣能看透一切的人,只存在於小說和電視劇、電影裡面,沒想到確實是存在於現實之中的。
她什麼都沒問我,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什麼都沒問,就讓我住下了。起初的幾天,只當我是客人,特意把買來的腐竹、木耳之類化溼了清炒給我吃,又去地裡摘了最新鮮的蔬菜,說不上熱情,卻很自然的照顧着我。
一週之後的早晨,我起了個大早,拎了塑料水桶去打水澆菜,清心師傅站在菜地外說,回頭你和我說說。
坐在庵前的院子裡,一棵大樟樹鬱鬱蔥蔥,即便到了這樣的深冬也不曾掉葉。
“你那天跑得那麼急,神色慌張,是在躲人?”清心師傅不說普通話,方言說得很慢,我聽得很清晰。
我點了點頭,的確,我在躲人!
“躲,不過是躲的自己!”清心師傅的話,頗具禪意。
我沒有回答,她說得對,我的確在躲自己,躲過去三十年的言寸心。無論是自小被拋棄,還是長大後被閨蜜劈腿,亦或是後來孩子的事情,我都在逃避,我多想自己和言寸心從不相識。
“有什麼打算?”清心師傅問我,面前是她倒的一盞清茶,沒有經過烘炒,只是自田埂上摘了嫩葉來,洗淨後在手心裡搓板揉後,放在茶杯裡,沸水衝開,很清的清茶,飄散的是淡淡的香氣,心曠神怡。
“留下來陪師傅。”我眼裡帶着希翼的光。我想留下來,這裡很安靜,想要一個人的生活,這裡再合適不過。
“想好了麼?”清心師傅問我,就像一位智者。
我點頭,她摸了摸我的頭道:“好吧,忘心,明日起陪我做早課。”
所謂早課,就是晨起之後,給菩薩上香,然後木魚頌經。我看不到時間,也算不準時間,但清心師傅顯然在這裡生活慣了,唸的時間總是差不多長。當然,這個,我是通過日影得出的結論。
除了做早課之外,我其餘的時間都在做家務,比如掃庭院。雖然這裡的香客不多,但隨着年關將近,人漸漸多起來了,點的香便越來越多,香灰自然也是。我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在清理香灰上。除此之外,給菜地澆水等等的事情我也做。那片菜地是師傅撒的種子,現在已經吃了一茬兒了,師傅說把菜全都拔掉,要把地翻過,等她買了菜種再撒上。
此刻,我正在照料着剛剛長出來的菜秧。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在果園村,老媽也會種菜,但大多時候,她都是在集市上買發好的秧苗,買回去,把土鬆好之後,用鋤頭挖一個小坑,把菜秧放在小坑裡,叮囑我把土掩上去,再澆上一小瓢水。
菜秧要比一棵一棵的種下去的更難侍候,因爲長得密集,看上去一整片,不太好料理。
師傅喊我的時候,我正在忙碌。擡頭望了望天空,的確就是要下雨的樣子。連忙起身洗了手,把竹篩上的米糕盡數搬到了屋子裡面。
前面是大殿,後面是住宅,兩進的房子,我和師傅住,足夠了。
我把最後兩竹篩的米糕運進屋子裡,遠遠的就聽見摩托車的轟鳴聲。
來這裡的香客,大多是十里八鄉的鄉親,因爲紫華庵比較山,所以大部份人都是通過摩托車這種交通工具前來的。只是就快要下雨了,誰會在這個時間來呢?
“你把米糕收一收吧,曬得差不多了。”清心師傅如是叮囑後,轉身往前殿去了。
摩托車的轟鳴聲到前殿便停止了,我擡着望天,烏雲已到到了對面山頭,估摸着很快就雨就會下到這裡,山風很大,吹得我頭髮亂飛。
我想過要把這頭長髮全都剪掉的,清心師傅笑我:“哪裡在意頭髮?你看我,頭髮也留得好好的,這麼多白頭髮了,也沒嫌棄到想把它全都剃掉。”
的確,哪裡在意頭髮?又不是真正的在古代。古代說三千煩惱絲,剃了頭髮便剪斷了一切煩惱的根源,這其實不太正確。內心足夠強大,三千煩惱絲又能奈我何?
當然,我的內心不夠強大,纔會躲在這裡。
“後面是住處。”清心師傅的聲音自前殿傳來。以前也遇到過這種情況,紫華庵的景色還算怡人,古剎總是容易讓人流連,想要多看幾眼,從前殿過來,是一座石橋,橋下沒水,石頭都變白了。這段時間一直晴朗,不過,今天雨下過之後,這座小橋下應該會有水流過了吧?
“是的,我一個人住。”清心師傅的聲音略顯大了些,因爲前期和她說過,在我不躲自己之前,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在這裡,所以清心師傅這是在提醒我。
我把裝米糕的袋子收了收,回了自己的房間。
這裡真的是回到瞭解放前,雖然連了電,但因爲太過偏僻,移動信號還沒有覆蓋,就連衛星信號也是沒有的,況且清心師傅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不需要電視等等來做消遣,是以我的房間裡,除了一面鬧鐘之外,其餘什麼聲音都聽不見。
但我開始練字了!清心師傅不會寫字,連普通話也不懂得說,所以,我寫的字,她大多都是看不懂的,卻也時常在我練字的時候,站在一邊微笑着看,手裡在打一些紙錢之類,甚至還買了蠟回來,自己做蠟燭,她可以做出非常工整漂亮的蠟燭。
我才把紙打開,就聽見來人的聲音:“真是抱歉,多有打擾了。”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很熟悉。我幾乎要忍不住衝出去。
溫桁雖然騙了我,但到底給了我依依,這麼多年讓我享受着當一個母親的點點滴滴。起初我的確是恨着他的,可是如果不是他這麼做,也許現在我還渾渾噩噩,因果和恩怨,很多時候都不是那般的單純,總是相伴而來。
我想衝出去問他依依現在怎麼樣?
我不敢想起依依,因爲想起她,便會提醒我失去了至親的血脈,但是,畢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我總是下意識的、不自覺的就想起她。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想知道她有沒有乖乖吃飯,想知道她有沒有被容煒再欺負。
我是矛盾的,所以只能緊緊的握住了筆,動彈不了分毫。
師傅和他說着話,把人領遠了些。
目前看來,貌似紫華庵也不太寧靜了呢。接下來的路,我要怎麼走?一直躲下去麼?
雨真的就下下來了,師傅想要轟人,但到底雨天留客,溫桁便在廂房住了下來。
師傅問我,可是熟人?我點頭。
師傅又問我:可是要躲的人?
我搖頭,師傅說得對,我要躲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師傅問:“打算見麼?”
我搖頭,師傅便不再說話。齋飯是師傅下廚,清炒的蔬菜,煮的紅豆米粥,還有一盆地瓜,晚餐清淡而環保。
師傅送去給溫桁,回來沒有多說半個字。
晚上輾轉難眠,雨後的夜,冷得厲害。
溫桁來敲院門,師傅已然睡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不便打擾,我隔着門問有什麼事。好在這兩天感冒,聲音沙啞。
溫桁說雨後的夜太涼,問我是否還有別的被子?又說:“清心師傅說此處沒有別人,那麼你是……”
“同爲大雨留客。清心師傅睡着了,你稍候,我問問她。”我轉身往回走,打算給他一套被子。
溫桁隔着門應了一聲,沒有多話。
我回房時經過師傅的房外,她開了門,問我什麼事。
我說客人那邊天涼要多一牀被子,師傅道:“我備夠了被子,他不過是來見你。”
溫桁怎麼會知道這裡不只住了師傅一個人?我把曬在外面的衣服都收進來了,他從哪裡看出來的?
師傅嘆了一聲:“既然見了他,又是熟人,不妨把話說開吧。否則,你如何忘心?如何躲得過自己?”
我在思考,目前爲止,還沒有確定如何往下走,自然不會把話說開,何況,說開之後,依依不再是我的女兒,我不能再生孩子,這樣兩件事,我還沒有萬全的準備去接受。
“天晚了,我很困,先去睡了,師傅晚安!”我仍然選擇了逃避。杜辰淵也好,溫桁也罷,不過是生命之中的過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