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彷彿是一個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過客,在這暗流卷涌的京師裡略一駐足便自離去。寶玉睜大眼望着雕花綴木的窗櫺,卻總是覺得有些心緒不寧,難以入眠,直到三這擁着海棠春睡,嫵媚高貴的枕邊人沉沉睡去。
次日裡的邀約自然是紛紛而至,且不說旁人,就連六皇,八皇的管家也是天未亮便在大門口處守侯——也難爲他們能連夜打探到寶玉的這所別居——待寶玉起牀洗漱完畢之時,門房上已接到了代表京中各大勢力所的來的幾近十數張帖。被人殷切邀請到了這步田地上,寶玉當真是婉拒也不妥,隨便接下任一方勢力的帖是不妥,當真令他好生爲難。
寶玉一面呷着燕窩粥,一面漫不經心的皺着眉頭在那堆請柬裡胡亂翻看。忽然眼前一亮,拿出一張不甚起眼的帖大喜道:
“嘿,今日中午就去他那攪擾。這傢伙當真是上天賜給我的救星。”
旁邊管家看這少主拿着那張請柬眉開眼笑,忍不住心中好奇,也湊過頭去看了一眼。只見這張請柬上寫着:
“聞兄喜獲聖眷,小弟特備薄酒,爲兄道賀。”
這請柬紙張普通,上面寫的也盡是尋常套話,實在看不出來寶玉爲何會對此柬青眼有加。但是這管家隨後便恍然明白過來,這隻因他看到末了的落款處赫然寫着“載灃”二字。
載灃此人乃是寶玉初入京時在宴會交際上所結識的,此人也是如寶釵之兄薛幡那般典型的酒色之徒,前段時間寶玉邀他在風月場中廝混,幾乎是每邀必到,兩人親密無間幾若兄弟。只是這廝自從一得知寶玉出事之後,便人影全無。顯然眼下見寶玉得勢,便又要趨炎附勢。
——世間此等酒肉朋友甚多,對於這位仁兄先前的冷漠,寶玉卻着實沒有將之放在心上。而此人之父載德素來謹慎,潔身自好,從不加入到朝廷中的黨爭中去——載灃此時送來這張請柬,倒解決了寶玉眼前的這個大尷尬局面。
寶玉將杯中的燕窩粥一飲而盡,拿兩根指頭拈了那張請柬,施施然的行出門去,末了回頭來懶洋洋的拋下一句話:
“一會兒去給送請柬來的各家都遞張道謝的片去,說我趕赴知交載灃兄弟的飯局,各位的盛情只得心領了。”
……
載灃請柬上標註的設宴之處卻甚是偏僻,眼見得馬車按照請柬上所標的地址,斜刺裡駛出城已有十里之遙,一路上只見樹木綻放芽,昨夜裡被雨洗過的田地裡蔥綠一片,一條大道直通向極遙闊的明淨天邊,當真有胸懷盡展的暢感受。
車繞入旁邊的一條岔路中,順了一條清清的小河繼續前行。河牀上生滿了碧綠的水草,在略冒着白氣的水中溫柔的隨波逐流着。這馬車乃是寶玉在街上臨時尋的,車伕姓趙,五十上下,滿面都是被生活鐫刻的風霜痕跡,人卻頗爲樂觀健談,見目的地到了,加力吆喝了牲口兩鞭。笑道:
“公爺想必也是去前面的鄔家莊吧?嘿,這莊裡的鄔少爺可真是有眼光,在這偏僻的鄉下地方起了這麼一個莊,偏生竟引得京城裡的貴客一個個都往這地方來大駕光臨。我這兩日來來回回,也打這路上趕了十數趟。”
說話間前面已有人趕來接住,正是載灃的管家,點頭哈腰的將寶玉迎下車來,會了車錢還特意打了賞。走在前面引着路,一面笑一面說道:
“……我家少爺聽說京師附近出了個這等雅緻所在,早就想請二爺前來聚聚的,只可惜一直俗務纏身……”
這廝一面說,一面搖頭晃腦的做出深感惋惜之狀,當真是唱作具佳。寶玉心中明鏡也似的知道載灃前些日見自己觸怒天威,鋃鐺入獄,避之尚且惟恐不及,又怎會在歡宴之上想到自己?只是眼前要拿他當作擋箭牌來推搪一干皇的邀約,不便點破罷了。當下微微一笑道:
“載灃兄的好意,在下自然是深爲了解的,因此今兒一早便特地巴巴的跑來了。不知道這荒村小店處,有些什麼耐人尋味的野趣?”
這管家玲瓏非常,乃是載灃手下的第一得力之人,因此遣他來迎接寶玉,見寶玉不在往事上多加糾纏,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忙道:
“此處地勢雖然偏僻了些,卻也頗有田園間的自在風情,不似京師裡那般喧囂繁雜,這家莊主是高薪自各處聘任了數名高手廚師,料理出來的菜餚也是別有風味……”
一行人一面說一面走,只見前方斜刺裡一條小河彎彎若眉一般繞了過來,平緩的與身旁的那條同樣靜謐的河流交匯,雖然是冬末春初,四下裡仍是綠意盎然,生機勃勃。而那莊便立在兩河相交集之處,建築風格與京中頗爲相異,烘托着四周的環境,給人以一種寧靜柔美的感覺。
寶玉的身份這時已非往日的吳下阿蒙,乃是蒙皇帝賞識的貴,入莊後載灃也親自迎了上來,一同作陪的的還有幾名日前一道荒唐嬉戲,相互間過從甚密的的世家弟。
在白石鋪就的小徑上東繞西彎了好一會兒,又穿過了一進月洞門,便看見載灃擺下的席列在水邊,周遭環境極其幽雅,見主客已至,廚房中想是得了吩咐,先自便送了一道青花白底的大瓷碗來,其上覆着的蓋上赫然燒出有兩行清俊的行書。
“卻笑鱸鄉垂釣手,武昌魚好使淹留。”
寶玉見字心中一動,再嗅嗅碗中散出來的那奇特美妙香氣,笑道:
“莫非這便是天下知名的武漢名吃,武昌魚?
載灃拍手笑道:
“二哥當真是見聞廣博,居然又被你猜了出來。”
寶玉笑道:
“其實我也本來不敢肯定的,只是這蓋上的兩句詩乃是范成大所作,似是早詠歎這魚的。故能得知。”
旁邊人等這恍然,有個別知道寶玉眼下身價的,自然就要刻意討好於他,自是諛詞如潮,寶玉面帶微笑的聽着,也不置可否,豈知旁邊以籬笆隔開的雅室中忽然有一個很是驕傲的清朗聲音不屑道:
“井底之蛙,也來現世。當真是可嘆可笑。”
此話中的針對譏諷之意甚是明顯,與席的這幾人都是橫行霸道慣了的主,一拍桌張口便罵。偏生這設計此莊的人處處都有別出心裁之意,用以編織隔斷用的籬笆的藤蔓尚是活的,根長在地上,正鮮活得枝葉繁茂,籬笆密不透風,便是貼在籬笆上也難看清隔壁之人的模樣。
豈知那清朗聲音根本不理會那些人,淡淡道:
“武昌魚即鯿魚,以三國時吳王故都武昌(今鄂州市)得名,吳曾遷都建業(今南京市)。烏程侯孫皓擬遷回武昌,大臣6凱上書諫阻,引用了“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的民謠,使武昌魚之稱流傳一千六百多年,名聲越來越大。范成大所作之詩比此晚了近千年,早詠歎這魚之說,不知從何說起!”
此時便是再笨的人也能聽將出他話中的敵意,這人分明是衝着寶玉而來,令人震驚的是,他說話聲音雖然很輕,與他們之間還相距了一道籬笆,可是話聲卻彷彿是貼近了每個人的耳朵一般很緊密的傳來。那幾名口出穢言的世家弟雖然衝動,卻也絲毫不笨,知道只憑這一手功夫也是自己惹將不起的,頓時乖乖住口。
而當場被人掃了面的寶玉卻微微一笑,卻不搭話,絲毫不以爲忤的揭開那蓋,頓時白氣氤氳,燻蒸撲出,待霧氣略散,只見盤中一尾兩斤餘重的武昌魚平平臥着,魚肉雪白,其上綴以紅、黃、綠各色菜絲,看上去五彩繽紛,盤底的湯中輔以火腿、冬菇、冬筍和雞湯,寶玉舉筷一夾,見雪白的魚肉嬌嫩得若豆腐一般,一碰即散,品嚐之下,只覺得肥美嫩腴,不禁嘆道:
“昔日在金陵之時便多聞得武昌魚之名,不意竟在這北地得償心願。只是想來這料理之法雖然頗爲正宗,魚卻當非武昌所產,憾甚。”
被他這麼若無其事的一說,局面上那本來沉默着的尷尬氣氛頓時被打破開來。載灃忙笑道:
“二哥有所不知,此魚乃是正宗武昌樊口所出產的!”
寶玉“哦”了一聲,好奇道:
“願聞其詳。”
載灃道:
“二哥不知,此地主人手筆甚大,乃是趁此天氣寒冷之時,特地以冰塊將產自武昌的此魚運馬送過來。饒是如此糜費人力物力,也只能季節轉涼時候方能如此。今日盤中這道珍饈,實在耗費了不知多少人之心力。”
寶玉方欲說話,冷不防那聲音又高傲的響了起來:
“整日裡不務正業,卻耽於口腹,迷於聲色,可見世間流傳之言語不可盡信,欺世盜名者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