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衆人周密商議後,擬定的行程乃是先順江而下,然後在杭州沿大運河北上,這一條路線雖然轉得頗遠了些,但是皆是水路,一來免了旱途上的車馬勞頓,二來更能在水上以己之長攻敵之短,拿最大的精力來應對一切可能出現的突發事件.
一干人等順流而下,俱在船艙中偃息旗鼓,寶玉典韋等重要人物更是白日裡頭也不露,直到杭州才忽然出現,大張聲勢的購買各種用品——這着奇兵實在搞得緊密關注聚賢莊中情況的敵對勢力手忙腳亂,忙急急的調集人手趕往杭州.
豈知寶玉在杭州不過逗留了半日,便忽然銷聲匿跡,若在空氣裡蒸發了一般.那些勢力若沒頭蒼蠅一般到處亂尋了整整半月餘,這才花費了重金打聽到:金陵來的那些外地客早已在來的當日換了三艘航船,順江而下,揚帆出海!
而此時,寶玉率領着以典韋,吳用,張遼爲首的一干謀臣武將,正在船頭舒心的瀏覽着如畫的京杭大運河風光.
這條號稱人類歷史上最長的人工開鑿的河流,乃是隋煬帝到洛陽巡遊後,貪戀南方風光,第二年,他便下令着手兩大工程:遷都洛陽和開鑿大運河。成千上萬的勞工花了六年的時間,將原有的運河連接起來,完成了全長一千七百六十四公里長的京杭大運河。這條古老的運河流經北京、天津、河北、山東、江蘇、浙江六個省市,連接了海河、黃河、淮河、長江和錢塘江五大河流.京杭運河一向爲歷代漕運要道,因此年年俱有官府修繕,航行起來極是便捷.
時下雖然是冬季,但是運河兩旁樹木已然泛綠,目觀兩岸遼闊田野中,各種莊稼幼苗正生機勃勃的鮮綠着,也令人精神振奮.寶玉自船艙中行了出來,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鮮空氣,極目展望了一下四周綠野,頓覺心曠神怡.旁邊吳用眉頭微皺,行到寶玉身後勸道:
“公子,出門在外,還是小心爲上,進艙去把?”
寶玉揚了揚眉,微笑道:
“爲人之道,在於一張一馳,我們自離開金陵來,足足在艙裡悶了十來天.諒那些傢伙也想不到我已日夜兼程的趕路,已快到了河北.眼下離京師也沒多少路程了,傳令下去,叫船老大在前面鎮子落落腳,衆兄弟也上岸消遣一番.只記着不要惹事便罷了.”
吳用雖有些擔心,但寶玉說得也甚是在理,也就不再勸誡.寶玉手下那些漢子也着實悶得緊了,聽公子這般體恤人,一時間歡聲雷動.
既然僱主有吩咐,前後三艘船便依言而行——他們拉到這幫神神秘秘,平日裡連艙也不出的大幫客人,連自己也跟着日夜兼程的趕路受了些罪——好在這幫人是杭州有名的大商主陳大官人親自介紹來的,來歷應該清白,更兼出手闊倬,大把的銀子打賞下來,客人的事情他們也不願意多管.
船隻泊進碼頭後,這個市集雖然不大,但食肆商鋪客棧林立,不少飯館都遣了人來碼頭上守着客人.因此寶玉雖然隨行多達百餘人,卻也在片刻之間被“瓜分”一空.
接住寶玉的是一個滿面笑容的圓臉夥計,兩張嘴皮薄薄的,上下翻飛,能說會道,待人接物裡也頗爲熱誠.他一路領着寶玉吳用典韋等來到了一家頗爲齊整的酒樓上,先就送了兩客點心上來.
只見第一樣點心是熱氣騰騰的糕點模樣,餡卷得均勻,層次分明,外表呈黃色,雪白的盤底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黃色細粉,那糕點便在這粉上裹過,粉粉茸茸的,寶玉夾了一塊,嚐起來香、甜、粘三字絲絲入扣,不但酥軟甘香,內中糯軟的餡裡還有一股濃郁的清香氣息,哪怕吃完之後,也是回味悠長.不由得讚了個好字.
旁邊那得了賞的夥計聽得這聲贊,越發笑得連眼角都眯縫了起來,忙道:
“咱店這驢打滾乃是大師傅拿手一絕,旁的店是拿黃米麪加水蒸熟,和麪時還要多加水以求軟些。俺店裡是加了南來的糯米,墊盤子的黃豆粉裡還加了松花,自然口味何止勝出一籌?”
寶玉聽得如此精緻的麪點卻有驢打滾這般一個粗魯的名字,忙笑問其因:
原來食用此糕之時,要先放在盤底的黃豆粉面中滾一下,如郊野真驢打滾,揚起灰塵似的,故而得名.
而旁邊那個原木本色的盤子裡放的是十數個棗紅色的圈兒模樣的點心.一看便是油炸之物.個個棕黃,大小一般,特別是具有香、酥、脆的特點,放在桌上,稍碰即碎,決無硬艮的感覺,拿一個來放入口中,只覺得入口便碎成粉,酥脆油香的味兒,濃重非常,寶玉口嘗美味,忽然回憶起一首詩,興致大發,吟道:
“纖手搓成玉數尋,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無輕重,壓褊佳人纏臂金。”
“莫非這就是東坡先生詩中描述的焦圈?”
那夥計見寶玉引經據典,心中更多了幾分驚敬之意,忙回道:
“這確實是焦圈,不過公子您老人家唸的這文縐縐的東西是不是寫這人人都吃的焦圈的,小人卻着實不知.”
冷不防說話間斜刺裡伸了一隻大手,把這盛焦圈與驢打滾的盤子拿將起來,將裡面剩餘的油渣點心,黃豆粉末,不問究竟的往大嘴中一傾.如牛嚼牡丹一般略動了動嘴便吞落肚.夥計驚然望去,只見一名壯牯牛也似的黑大漢瞪着一雙牛眼兇惡道:
“只管羅嗦什麼!爺爺這幾日悶在艙裡,嘴裡幾乎淡出鳥來,趁早切五斤肥牛肉,燙兩斤老酒來!”
夥計見了那兇惡模樣,嚇得屁滾尿流,忙下廚去叮囑了廚師速速辦理,好在此處靠近北地,牛肉滋味鮮美肥嫩,切了幾斤上好的花糕牛肉來,李逵如餓虎撲食一般伏在菜上,口手並用,連盡三大塊,又大飲了一口白酒將之衝下肚,這才長長的呼出一口大氣讚歎道:
“真他***爽.”
寶玉等忍住笑不去理會他,此時他們要的菜也送了來:一客金毛獅子魚乃是將魚身兩面上下交叉批成薄刀片,每片端均與魚身相連,再用剪刀成細絲。再放入鍋中油炸,最後淋上醬紅色的配料,灑上切好的蔥絲,泡椒.菜做好上桌後果然“有形有款”,咋看上去如同一隻伏在地上的雄獅,搶眼非常,吃起來酸甜適口,外焦裡嫩,而且用筷子夾着非常方便.
正談笑品嚐間,卻看見外面市集上忽然熱鬧了起來,街旁的住戶的一些小孩子由家裡人牽着聚集在一起,不住翹首南望,寶玉喚了夥計來,詢問外間究竟有什麼事?那夥計看了看外面情形,苦笑道:
“我怎的忘記了,今兒是崔老頭來的日子!”
原來此處有個姓崔的老頭,他賣的驢肉是一絕。他每天推着一個小車,上面做好的驢肉用白布蓋上。來買驢肉的人往錢箱裡扔下銅板,老人根據銅板切肉,一切操作都是在白布下進行,旁人根本看不到。老人切好後,不用稱,絕對夠分量,不多不少。客人拿走紙包以後,不能在小攤的附近吃,這是一種規矩,也是一種講究。
李逵聞言怒道:
“這老傢伙好沒道理,爺爺給錢買他的肉,管我在哪裡吃?”
說話間那老者也駕着一輛瘦馬拉的車過來了,只見敞蓬的破爛車廂上放了個矮圓的煤爐子,上面盛了一口烏黑油膩的鐵鍋,雖然蓋着蓋子,還是有嫋嫋白煙冒出來.寶玉見這老者冷冷漠漠的,切肉時候,雙手果然以白布遮掩,看不真切,只能看見刀脊在以極高速的動作上下運動着.
心中一動,命人下去買了他五十個銅錢的驢肉來,見色澤紫紅,入口後果然美味,刀工卻更極薄極巧,一片片薄紙也似的驢肉若對着亮也能透過光去.
寶玉見了心中一動,望向陪侍在他身旁的焦大——這老者以指輕輕撫摩着一片驢肉,良久方纔皺眉說了一句話:
“不是刀好,便是人強!”
坐在旁邊一直未出聲的吳用卻忽然道:
“依我看,這世上藏龍臥虎,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奇人異士自然甚多.無論是刀好還是人強對我們來說都無關緊要,不過那匹拉車的馬卻委實有些不值?”
衆人聞言均往樓下看去,見拉着那架破車的瘦馬骨架雖然高大,但是身上皮毛破爛,行起路來有氣無力,軟綿綿的似是進一步退兩步的模樣,李逵不禁哈哈大笑道:
“我看這馬和車還有那老頭倒是挺般配的,不知道吳學究在不值什麼?”
吳用看着那馬,眼裡露出惋惜之色,也不理會李逵,嘆息了一聲道:
“可惜了好一匹良驥!淪落在這風塵中!”
他本來說得極輕,此處離那老者又至少有十餘丈開外,不料那正漠然切肉的衰敗老頭卻忽然直起身來,似是有意無意的向這邊望了一眼.
少傾,驢肉似已賣盡,客人散去,那老者一搖一晃的竟駕着馬車往酒樓下行來,寶玉微微皺眉,輕輕咳嗽一聲,旁邊人頓時嚴加戒備——常言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雖然自己一行做得秘密至極,水滴不漏,但難免也有泄露的風險.
豈知那老者到了酒樓下便住腳不行,佝僂着身軀咳嗽了兩聲道:
“方纔那位客官,不知爲何將我這匹老馬喚作良驥?”
聽了他說話,在場的人心中俱是一凜,這看來垂垂老矣,似連風也吹得倒的老頭子的語聲,卻清晰的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偏偏旁邊侍立的堂倌一臉茫然之色,顯然未聞.拋開旁的不說,只是這份功力卻是歎爲觀止.
然而己方也是高手如雲,吳用卻也絲毫不懼,起身對樓下笑道:
“老丈有所不知,凡世間奇物,必有其怪癖所在,似老丈這匹馬兒骨骼雄渾,四蹄精強,雖然貌不出衆,卻顯然是一匹力能託千斤,日能行千里好馬,只是觀其體膚乾枯,毛髮焦澀,眼裡血絲密佈,顯然是久未近食所嗜之物,因此才羸弱得一至於斯.”
老者聞言精神大振,眼中一亮,也不答話,轉身過去自車上拿了五個火燒(即南方的麪餅,四川叫的鍋魁)出來,拿刀隨隨便便地照着火燒的頭部一剖,深入到底,但不破底,然後從鍋裡撈出煮的已經很香的一些肉,極麻的切碎,夾到餅裡,最後舀了一小勺煮肉的湯汁澆在碎肉末上,拿紙包了,遞給旁邊門口的夥計,淡淡道:
“將這火燒送去給樓上客人.說是小老兒拜謝了.”
那拿火燒的夥計眼睜睜的看着手中的東西,喉結不住上下**,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生恐他似會監守自盜,按奈不住咬上一口,而自那老者開鍋撈肉切肉之時,一股難以形容的馥郁濃香便自鍋中散發出來,不要說那離得最近的夥計,就是本來在店中大堂中的客人俱被引誘了出來,眼巴巴的看着那口鍋.
李逵卻早已被那香味引誘得猴急非常,見那拿火燒的夥計一路磨蹭,想來是欲多嗅嗅手中物事的香味,急得三步兩步的趕下樓去咆哮道:
“你這直娘賊,莫非想偷吃?”
迎面劈手就奪了一個過來,徑直咬了一大口.寶玉含笑接了一個過來,品嚐之下,只覺得燒餅的脆和着驢肉的軟,再加上湯汁的濃郁,在口齒之間蔓延徘徊,雖然方纔已吃了八分抱,但面對這驢肉火燒整個人似乎變得飢餓似三天沒吃飯一般.
於是乎接着一口,再一口,忘形的沉浸在這美味裡,連湯汁順着手滴下來都不知道,直到整個火燒吃完,才發現滿手油光光的,連衣服上也沾上了少許。
那老者面對着周圍圍上來求買的衆人,翻着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神色倨傲,根本不答話.看寶玉他們吃完後才淡淡道:
“老朽薄禮,不成敬意,還要請教先生,怎麼才能甄別出我這馬兒所嗜爲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