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七這頭,便降了雪,一早起來,天上直若搓綿扯絮一般.卻已是整整下了半夜.寶玉眉心中那柄合體神兵本就是至寒之物,他修習的功法也偏於陰寒一路,因此見外面銀裝素裹,歡快非常.忙忙的出來賞雪.
寶玉立住腳賞玩良久.忽然怔住,看眼前這樹梅花,枝幹嶙峋,蒼勁如鐵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其間小枝分歧,縱橫夭矯,這梅花的各異姿態竟在剎那不住在心中搖曳而過!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寶玉頓有所悟,昔年所學武功招式裡一處處百思不得其解之處,在這支離的寒梅啓迪下,喊若水到渠成一般融會貫通開來!
寶玉強自按耐下心中那急於仰天長嘯的狂喜之意.與此同時眉心正中那點紅痣也有所感應,鮮紅欲滴,映襯得整個人分外精神.
這時候,他纔看見周圍站了一羣人,襲人晴雯赫然在內,滿臉都是關懷焦心之色.見他轉過頭來憂色這才褪去.寶玉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
“我立在這裡賞梅,你們這麼大驚小怪的看着我幹什麼?”
晴雯恨恨的瞪着他道:
“我的祖宗,賞梅有你這樣賞的嗎?呆呆在雪裡站了兩個時辰!喚你也不聽,小紅,麝月上來給你撣雪.你把人家一個推得去撞牆,一個摔地上額頭拉了好長條血口!”
在寶玉記憶裡,他站在這雪中梅前不過短短片刻,但聽晴雯這一說,寶玉才恍然覺得自己發上,肩頭的雪已盈寸,看來她們說自己在這裡站了兩個時辰的確不假,但是關於有人過來幫自己撣雪的事情,卻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
他情知很可能是先天鍛煉出來的反射本能傷了這兩個丫頭,只得苦笑道:
“如果我說我方纔什麼事情都不知道,你們當時是不會相信的了?”
晴雯白了他一眼,貼了過來,仔肝ㄗ派砩系撓嘌?寶玉看她的臉已凍得通紅.心下一陣感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襲人卻白了他一眼道:
“老太太傳你去了好久,聽說今兒家宴帶賞雪,老爺也在,你還不仔細趕去.”
便換了襲人來予他披上一領猩紅毛密氅,又恐他着涼,湊上前來替他把風領釦子扣了.寶玉見她在身前吐氣如蘭,溫柔秀麗.忍不住將手一緊,便抱住吻了上去.旁邊那些小丫頭知他性情如此,均羞紅了轉過臉去都笑.
一番溫存之後,寶玉問明瞭去處,徑直往藕香榭來.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因爲愛附近風景秀麗,周圍有窗,左右也有曲廊環繞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後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支撐的四根柱子欄杆卻是中空,內置上好獸碳,人坐榭中雖四面空曠,卻溫暖如春,不覺寒冷.
一時進入榭中,只見其中杯盤林離,卻是設了兩桌.
見寶玉大踏步來了,賈母忙喚他來身邊坐,見他解了大氅衣物單薄,忙叫人拿些衣服來.寶玉沒奈何下只得穿了.偷眼一看,這一席賈政賈環趙姨娘等皆在.薛林二女卻在他席,想來今日當是家宴.
這廂加了衣,小丫頭奉上菊花葉兒桂花蕊薰的綠豆麪子洗了手.卻見桌中一個大鐵籠子,下面燃了火,水沸沸的滾着,水上兩寸處離了一張紗布.上面尺餘卻是一色醉過的大蟹.想要吃的便將蟹撥落下去,跌在紗布上,須臾間便被蒸氣透熟了.
常言道菊黃蟹肥,此時已近年關,螃蟹本已絕跡,奈何似賈府這等豪富人家早已在家中尋一個大瓦缸,趁蟹肥時節大量收買,存養其中,每日裡專人投入食餌.此時吃來,更是肥美鮮嫩.
寶玉卻無食蟹之經驗.好在他身份尊貴,自有人來旁打下手伺候.一嘗之下,只覺蟹黃膏腴,和着姜醋的厚味,分外鮮美.
今日賈政興致甚好,見寶玉神采飛揚,從容倜儻,襯得旁邊賈環更是猥瑣不堪,心中自覺只怕將來還是要這個不成器的二兒子來繼承家業方有臉面.見賈母也是意興正濃,便立心要老人家歡快,故意出題考較寶玉,要他以雪爲題,口占一詩,卻不許用冰雪晶瑩等藻飾之詞.
這題卻正好出得入了寶玉的心裡,他起身出榭,在漫天大雪中行了數步,旁人只覺他竟與這茫茫大雪交相輝映出一種強烈的從容默契意味,兩者渾然天成,似成一體難以分離.寶玉斜首望天,在雪風裡長吟道:
“五丁仗劍決雲霓,直取天河下帝畿,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
他這首極有新意的詠雪吟將出來,與聞之人無不動容.配合上他清越的聲音,越發瀟灑俊逸,卓爾不羣,那眉心中一點朱痣在皚皚白雪裡,分外映襯得若畫龍點睛一般.襲人晴雯與他朝夕相處倒也罷了,薛林二女一時不禁看得癡了.
且喜此時賈政咳嗽一聲皺眉道:
“一味追求偏,奇,終究上不得檯面.”
其實他嘴上雖如此說,心中還是對這個二兒子才思敏捷頗爲嘉許.寶玉知他向來如此,微微一笑也不以爲意.倒是賈母王夫人歡快至極.
寶玉回來,見襲人晴雯在旁時侍立,不得上桌,心下大是不願.便尋了個因頭對賈母道:
“這大冷天的家宴,當是閤家歡樂,若平兒(賈璉之妾)等人素日裡相助家務,着實上心,此處人手也足,用不着她們在旁乾站着,不如在旁另設一席,才顯得老太太的寬厚仁慈.”
那平兒是鳳姐的心腹,他如此一提,自是無人來駁他.王夫人便令人在廊上又開了兩桌,喚平兒,鴛鴦(賈母之貼身丫鬟),襲人,晴雯,紫鵑等各房的主事丫頭坐了.
寶玉拿起面前烏銀梅花自斟壺來,又揀了個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鬟看見,知他要飲酒,忙着走上來斟.王夫人見了忙道:
“那是黃酒,給他斟杯熱熱的燒酒,免得心口疼.”
賈母忽然對薛姨媽問起方纔在房中那女孩子,因又細問她的年庚八字並家內境況.薛姨媽一聽,便知道賈母說的是近日方來的薛寶琴了.這女孩子乃是薛蟠,寶釵的堂妹,出生於豪商之家.生得眉目如畫,精華靈秀.而如今聽賈母之意,竟有求配的意思.寶釵與黛玉兩人均是何等玲瓏之人,一聽之下,本來因爲酒意而嫣紅的俏臉都發了白.
寶玉卻渾然無所覺——這卻並不代表他思慮不周,卻是根本未將這些事放在心上.他往日裡的經歷明白的告訴他,若是自身沒有實力,那麼一切都是空話.且喜得鳳姐精乖,拿話岔開了——她卻有自己的計較:
薛寶琴出生於豪富之家,又甚是聰明能幹.聽賈母的口氣對她十分喜愛.若一旦寶琴成了寶二奶奶.(注:此時王熙鳳掌管了賈府中的實權,她卻是賈政之兄弟賈赦長子賈璉的媳婦)按照賈母對寶玉的寵愛,自己大權旁落乃是必然中事.
因此在鳳姐的心中,最好便是這個令她又恨又愛的寶玉娶了黛玉——林妹妹自然不會對那些雜瑣事上心.何況她身體羸弱,便是想顧也難顧得過來.卻不知區區一個賈府,根本就沒有被寶玉給放在心上!
雪越發稠密了起來.大有橫掃天下的浩蕩之勢,寶玉望着白雪絮絮揚揚的點落下來,身旁的歡聲喧譁也彷彿變得虛幻寂寥,雪的顏色茫茫的在視線中延伸出去,分外有一種冷寂的肅殺.寶玉心中一片空明透徹,微笑着握住了桌上的酒杯:
杯子是冰冷的,卻因爲裡面的酒而溫熱.
這少年深吸了一口氣,任那清冷的空氣在肺中縱橫馳騁,然後一仰頭,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