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力的作用通常是威懾大過真的動手較量,就算是再好勇鬥狠的人,也絕對不會對每一個看不過眼的人都出手。
這種原則通用於個人,團體,乃至於國與國之間的爭鬥。
如今對峙着的三方,弘毅,弘興兄弟與弘櫟顯然陷入了僵持。他們都有着龐大的勢力,可是連寶玉也難以判斷出誰是真的想出手,誰又是在虛與委蛇,混水摸魚。二皇子弘毅誠然不想放過能夠趁亂除去勁敵六皇子的大好時間,奈何旁邊還有個十四皇子在旁伺機而動!
他自然明白鷸蚌相爭,漁人得利的道理,他自然只願做得利的漁人而絕非鷸蚌。奈何弘興與弘櫟也均是抱着此等想法。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人人均抱定了後發制人的念頭,所謂機會稍縱即逝,這場對峙的結局自然是不言而喻。
站出來的制止了這場鬧劇的也是一個年輕人。
一個無疑比起海易兄弟,寶玉更是炙手可熱的年輕人。
納蘭容若。
他依然是那副文秀中流露出一種高貴之氣的模樣,只是眉宇間平添了幾分憂悒,而這憂悒在陽光下分外的被渲染得濃重。他站到三方對峙的場中,淡淡道:
“今日乃是皇上高興的日子,各位阿哥還是分頭散了吧?”
三人望了望停在納蘭身後兩排神情凝肅的大內侍衛,再看看數丈外的那頂略舊的黃綢大轎,連最是膽大妄爲的弘豐也似耗子見了貓。只是嘴裡小聲嘟囔了一句,也就乖乖的依言而行。
而自打納蘭一現身,寶玉已經猜出了轎中人的身份,整個大清王朝能有這種威勢的,除了皇帝之外,不是允祥還能是誰?因他與納蘭是舊識,等人羣大部散去後,寶玉行了上去笑道:
“多虧納蘭兄及時趕到,將這場事情消弭於無形,當真是功德無量啊。”
用的是半閒談半開玩笑的口吻。豈知納蘭只是淡漠的點了點頭,冷冷道:
“若不是你縱容下屬,又怎會惹出這許多事來?”
此話一出。寶玉忽然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就彷彿是明明是朗朗的晴空中卻正在醞釀着一場暴風驟雨一般。他靜靜地望了納蘭一會兒,忽然說了三個字,這三個字也是一個人的名字:
“蘇小小。”
這三個字說得極小聲,只有納蘭才聽得到,後者漠然的眼底忽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他緩緩轉身,眼神奇特,望着寶玉道:
“你還有臉在我面前提起她?”
他雖然只說了這寥寥幾個字,但是任誰也聽得出其中包藏的那種心懷激盪的傷楚。寶玉定了定冷峻地道:
“你可知道…”
“她是大羅教聖女!”
後面那句卻是納蘭打斷他的話斷然補充上去的。寶玉抿了抿脣,他這個時候才發覺要說服一個陷溺入情網的人絕對不是一件太簡單的事。
納蘭忽然平定了情緒,他要平定情緒的時候,本來波瀾起伏的情緒,就突然平定了下來,要使自身在感情的波濤中平靜下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他做得是那樣般的決然與毅然。
“賈二公子,下官還有公務在身,就不多陪了,後會有期。”
納蘭說這句話的時候,用的是官場上慣有的低語,他又回覆到那種彬彬有禮的世家子弟的模樣,在謙和中帶了一種高貴的矜持。寶玉看着他消失的背景,不禁苦笑。
…也惟有苦笑。
畢竟誰都不願意多上一個納蘭這樣一般的敵人。
…
隨着大隊人馬的緩緩行進,寶玉胯下的馬兒還是慢慢地邁出了城。只見柔和平靜的青色山巒在野外悠然的起伏着,遠處有炊煙淡淡,眼前近郊野是一片菜花,在平野間點綴着鮮黃與嫩綠。
黃和綠,那麼鮮嫩得引發起人的佔有**的自然顏色,襯和着白蝶翩翩其間,洋溢着多少人的辛勤耕耘人情物意,這人工造出的春色背景着起伏的山巒,天然與人力形成了和諧的默契,分外烘托得連這個季節都生機勃勃起來。
寶玉微眯着眼,任馬兒隨波逐流的跟隨着人潮一緊一慢的行着,反正胯下的馬兒乃是禮部精選出來給官員乘坐的,早就被調教得沒了野性,目的是取其馴順。寶玉此時的心頭忽然轉過一個激昂的念頭:
“要是自己之前在那三名阿哥對峙的時候,命暗中潛藏的焦大遽然出手,暗算弘毅,那麼此時究竟會是什麼結局?有很多事很多東西,總是要見個真章的,與其遲來,還不若早些發生,世事如棋,總得平添上許多變數才分外有些意思。”
正一面想,忽然前方人流一陣騒動,自中分出一道路來,一名面白無鬚的太監騎着馬奔到寶玉面前尖聲道:
“宣金陵賈寶玉,奮威校尉典韋,長水校尉趙雲覲見!”
寶玉心中一凜,難道納蘭的報復來得如此快法?典趙二人倒是弗然處之,他們此時正隨在軍部的隊伍中行進,旁邊的人都是如同典趙一般的偏將同職的,不要說皇上,可憐有的人鬍鬚都灰白了,卻連兵部尚書之面都沒見上過,一個個都用着豔羨的目光看着這兩名新貴同僚。
雍正所歇息的帝輦,以三十二匹雪白的御馬所拖動,雕花漆金,華麗非常,內中寬闊非常,長只怕近十丈,內中若如一間寬闊的書房,裡面便是同時容納下百餘人也不會感到狹窄。四下裡是千餘名正黃旗的精悍禁軍,簇新的盔甲在陽光下濯濯閃光,神情警惕的守護着四周。
寶玉率着典韋,趙雲行進寬敞的帝輦時,頓時有一種被注目的奇特感覺。他們在外間等待陛見的時候,恰好迎頭撞見了方纔聚集在一起相互敵視的三位皇子。三人都面色不愉,顯然才遭了好一頓訓斥。只有弘毅行過他身邊之時,向着他眨了眨眼睛,寶玉雖然是不解其意,奈何旁邊內監已在催促。顧不上多想,掀簾行了進去。
寬敞明亮富麗堂皇的帝輦裡,有着六個人。
六個氣度不凡的人。
當中那個人正是雍正。此時的他意態悠閒,正在几上蘸墨寫字,可是就是從這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一舉一動中,都流露出那種俯撤大地,君臨天下的氣勢!
他旁邊一名戎裝打扮的武將,高大威猛,蓄了長鬚,雖然略有佝僂,間或還要咳嗽數聲,卻也不怒而威。
還有一人穿的也不怎麼奢華,但看上去身份尊貴得彷彿就算他死,也會有人替代。
徐達!
明珠!
另外還有兩人,也分別是朝中獨擋一面的重臣。
寶玉一面率典韋趙雲行着三跪九叩之禮,一面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的地方。直到他聽得雍正淡淡的說出“平身”二字,擡頭起來,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此處還有第六個人。
這個人就在自己的左方很近的地方,可是他給人的感覺卻分明是飄渺無形,難以捉摸。一旦閉上眼睛就絲毫感受不到他的存在,這人高鼻深目,兩隻深邃的眼珠彷彿兩點碧火,正饒有興致地看着自己與典趙二人。
從面部的輪廓可以清晰的辨識出來,
這分明是一個蒙人。
正在猶疑中,雍正忽然淡淡道:
“賈寶玉,你可知道朕爲何今日喚你來嗎?”
寶玉在路上早已定好了應對之策。見了這等絕非正式召見的場合心中更是大定,搔了搔頭,靦然道:
“想必是微臣無意中冒犯了淑德公主,唉…臣領罪便是…”
雍正似未料到寶玉竟會這樣回答,自己最心愛的小女兒被提到,清矍的臉上也露出一抹笑意:
“哦,你竟然還敢去得罪淑德?這事以後再來慢慢和你料理。朕那日在旨上要你閉門思過,好好讀書,你卻整日裡遊手好閒,惹事生非!再想想這幾日裡做了什麼壞事!”
雍正的語聲雖然嚴厲,卻一掃君臣之間的那種嚴密界限,彷彿如長輩教訓子侄一般,被寶玉這麼一攪和,室中那原有的肅穆氣氛已散得七七八八。寶玉皺起眉頭苦思了半晌,這才很不好意思的小聲道:
“前日我與安胖子,不,安明輝一道上了麗春樓喝花酒,似乎被監察御使劉大人看到了,皇上可否念在我年少無知的份上,給臣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旁人聞言頓時哭笑不得,連那蒙人都是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樣,能夠敢在雍正面前做出這種大孩子模樣的,只怕整個京師裡就只有寶玉了。一來他確有實力在雍正心中佔據一定的分量,二來他的身份特殊,乃是國戚,三來他纔剛屆弱冠之齡…年輕本來就是一個很值得讓人諒解的藉口。
雍正聽得寶玉這樣說來,脣邊微露笑意…他也是男人,也經過那段年少輕狂,鮮衣怒馬的那段時日…表面上還是皺起眉頭呵斥道:
“你這畜生!旁邊這位乃是蒙國特使察合溫。整日間就知道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今日陡惹人笑柄!”
那蒙人滿面都是風霜歲月刻留下的皺紋,一副精悍深沉的模樣,他脣角的皺紋動了一動,算是笑了一笑:
“身爲皇帝陛下的親眷,又這般年輕,風流倜儻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事,今日我前來的主要目的已達到,只是心中實在好奇那位年紀輕輕能夠擊殺赤帥的賈寶玉公子究竟是什麼模樣,想要當面請教幾句話。若他實在不能來或者貴國有什麼難言之隱,察合溫就此告退,不耽擱皇帝陛下管教晚輩的寶貴時間。”
此人竟說得一口標準的京片子,雖然吐詞造句間還頗爲生硬,但兩者間的交流絕無問題了。寶玉之前聽得此人竟然是蒙人的使者,心中已是驚訝。要知道兩國現正在前線交戰得你死我活,如火如荼,難分高下,不料元人的使者竟會選擇在此時談判,此事不僅超出於常理,更是有些匪夷所思。
而在場的大臣都是何等人物?自然聽得出來這蒙人言語中包藏的慍怒之意,都哭笑不得地看了看寶玉,又都將目光望着雍正。以目探詢着是否要對這使者說破此事…不過也難怪這使者眼拙,寶玉一進來表現出來的模樣乃是那種標準深得皇帝寵愛的紈絝子弟模樣,無論如何也難以將他與擊殺橫行天下二十年的四傑之首赤老溫的英雄人物聯繫起來。
這元使的話無疑令寶玉都有些臉紅,連帶他身後的趙雲,典韋都有些坐立不安的尷尬。雍正看看元使,又看看寶玉。眼裡的笑意都有些濃重了起來:
“朕堂堂一國之君,既然答應了你察合溫與賈寶玉見上一面,自然不會言而無信。賈寶玉就在他們三人當中,你自行分辨吧?”
那元使之前還未留意到典趙二人,只道是這紈絝子弟身旁的隨從…他畢竟對中原文化不甚瞭解,只道中國皇帝也是同鐵木真一樣,允許帶着隨從拜見的…聽得賈寶玉就在這三人中,心中一動,仔細看去:
只見典韋雖然拜伏在地上,但還是雄壯非常,那種渾然天成的如山氣勢森然圍繞,一眼看去便是個馳騁疆場的猛將,而趙雲英姿挺悍,就似一柄出鞘利劍,反望過來的目光竟給人以針刺的錯覺!
察合溫在心中暗歎一聲,感慨中原當真是英才輩出,又回憶了一下草原上牧民轟傳的賈寶玉的形象。對着趙雲肅然道:
“敢問賈公子當時是如何擊敗護送赤帥的金帳精騎的?”
在當時一役裡,護送赤老溫的幾百騎金帳精騎全軍覆沒,寶玉下手又極狠辣,事後竟沒有留下一個活口,此戰端地是轟動草原,要知道金帳精騎素來都是元人中引以爲傲的精銳,不料竟會在土生土長的大草原上被人屠得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箇中詳情一直都是橫亙在元人心中的一根刺,還以爲漢人找到了什麼對付自身的特別辦法,因此這也是身居高位的察合溫才難以自抑,非要面見賈寶玉親口詢問的原由。
趙雲嘴角旁露出一抹略帶嘲諷的笑意,也不作答。察合溫只道他不願說,長嘆一聲,對着雍正一禮:
“還謝過皇帝陛下成全我的心願,今日一見賈公子,當真是名不虛傳,小使告退。”
說完三拜九叩後,便起身戴上頭罩欲行將出去。雍正也不說話,直等他行到門口,這才淡淡地道:
“你可知道方纔爲何他不答你的話?”
察合溫渾身一震,也不回頭,肅聲道:
“還望陛下明示。”
他此時的舉動已大違體制,若是禮部尚書在此定要站出來彈劾他“化外之人,軍前無禮。”但是雍正此時心情大好,也不來和他計較,面上露出一抹戲覷的笑意道:
“那是因爲你問錯了人。”
察合溫霍然回首,面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望向典韋喃喃自語道:
“不可能的,我親口聽殘留的牧民說過,賈寶玉風度翩翩,看上去就好似一名文弱書生,這位…將軍如此雄壯,衝鋒陷陣是把好手,但和書生二字沒有什麼關係吧?”
說到這裡,這個一直都深沉難測,喜怒不形於色的元使終於似是領悟了到什麼,陡然望向寶玉失聲道:
“難道這位…這位公子纔是賈寶玉?”
他說到到這裡,在場的人徐達,明珠包括雍正面上都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奇特神色,寶玉見了他們的表情,尷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乾笑道:
“難道我就真的這般貌不符實?”
他本來此話是自嘲,豈知身旁的典韋,趙雲都一副忍住笑的表情大點其頭。寶玉大窘正待說話,雍正有些疲乏的長嘆一聲道:
“他若不是賈寶玉,朕又如何會拿他這般頭疼?”
察合溫難以置信的打量着立在身旁的寶玉。這少年模樣的貴胄子弟身上一襲絲織輕袍,繫着白玉帶,帶上佩着一把掛着銀鏈,鑲嵌着寶石的銀縷刀鞘的小刀。而帶上的流蘇上還懸着香囊,魚袋,刀配,一副濁世佳公子風度翩翩的模樣,僅僅是立在那裡,就似一名書生正動了詩興,正在尋章問句一般。哪裡有半點引軍在草原上激戰,血戰十晝夜的統帥的模樣?
良久這元使才疑惑道:
“你真是賈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