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張溥的這一問,鄭森知道關鍵的戲肉來了。便裝作沉吟了一下,然後擡起頭來說:
“如今我大明的局面要說是盛世,那就真是自欺欺人了。國內年年饑荒,北方各地百姓流離失所,流民遍地。有奸惡之人夜呼,則亂者四應。作亂之流寇,雖旋起旋滅,但亂源不治,則天下之民不能安,天下之流民既衆,則天下之形勢必如干柴四集,有一星火,便可燎原,故而天下亂事,又旋滅旋起。國力爲之虛耗,臲卼之像,有過於天啓之時。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張溥聽了,點了點頭嘆道:“大木說的,也的確是實情了。不知大木以爲亂源何在,何以不能治之?”
鄭森聽了,便道:“晚生之叔父,曾招募流民開荒,欲以活之。我聽他說,流民飢寒之至,死者十九。又我家有商隊往北方,往來之人告我曰,北方很多村落,遠遠望去,規模很大,走近一看,卻空無一人,幾如鬼域。一路走來真是“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我也見過一些重新安頓下來的移民,問起當初做流民的事情,都說年成不好,顆粒無收,若不做流民,便要全家餓死了。鄭森又問:‘若是他們遇到的不是家叔,而是流寇,流寇告之,隨之劫掠,便能得食,汝等可爲之乎?’彼等皆曰:‘窮餓之極,若有求食之法,無不從之。’”
“這些流民卻也可惡。”張溥道。
“張先生,晚生一開始也這樣想。後來想起孟子之言,孟子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爲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爲已。’我想便是唐堯虞舜之世,也有不慈如瞽叟,不悌若象者。世上斷斷沒有滿天下之人都是士人的道理。所以要讓天下大治,就要讓天下之民皆有恆產。至於亂源何在?”
說到這裡,鄭森停了一下,然後一字一句道:“小子也算看過一些史書,歷朝歷代,衰敗淪亡之事雖有不同,但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亂自上作’!自古以來從來沒有明君賢臣在上,而天下不可收拾者。”
這話是相當的激烈了,以至於陳洪綬聽了,都不覺變了臉色,他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只是長長的嘆了口氣。倒是張溥,卻撫掌道:“說得好,如今天下臲卼如此,正是因爲有奸臣在朝!”
鄭森本來就有心利用復社的力量,自然也順着他們的意思說:“其實當今聖上,至聖至明。聖上登基不過一年,便能盡除魏閹之逆黨。不聖明,安能如斯。只是魏閹爲禍日久,天下皆被其害,非止一日。正所謂積重難返。又如久病之人,不可驟用虎狼之藥,需得慢慢調理,徐徐爲之,方是正道。然而聖上至仁,見百姓之傷苦而若己之傷苦,自然就免不了有點急於求成。這也是正常之事,本來只要有幾位持重的君子加以勸諫輔佐,便能成我大明之中興。怎奈朝廷中卻有奸人趁機進讒,排斥忠良,而行急功近利之策。天下便越發危險……”
“大木既然看到了這一點,有沒有想過如何拯救天下?”張溥問道。
“先生在《五人墓碑記》中說過‘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鄭森雖然駑鈍,又怎能不想?只是才力有限,能做的也有限。”
張溥聽了,點點頭道:“我聽說大木的父親和叔父,招募流民種地,讓他們得以全活,這不單是在救人,也是在爲天下消除亂事,可謂功德無量。只是若是亂源不清,汝父汝叔雖然一心救人,又救得了幾多?總還是事倍而功半。如今之計,只有將奸臣從朝堂中驅逐出去,使得正人在位,衆正盈朝,纔是真正釜底抽薪的治本的辦法。”
鄭森聽了便道:“事理上來說,確如張先生所言。只是家父只是個武官,並沒有上書進言,彈劾奸臣的權能。便是勉強這樣做,怕也是毫無效果。”
張溥點點頭說:“武官貿然進言,於禮不合。而且那個奸相若是這麼容易搬倒,那天下也就不至於此了。令尊的看法的確有理。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這辦法需要天下有志之士攜手同心而爲之。我復社之人,當仁不讓,正欲聯繫天下仁人志士,共襄盛舉。大木可有意乎?”
鄭森立刻站起身來,雙手抱拳答道:“願附騏尾,唯先生馬首是瞻!”
張溥也站起身來道:“好,真是好男兒!大木可願意加入我們復社?”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鄭森笑着回答道。
關於加入復社這件事情,鄭森也早就有打算了。雖然鄭森事實上已經不太打算在科舉上花太多的時間了,用不了多久,功名什麼的就一錢不值了。如今的這個優貢監生的身份也已經夠用了。但是復社可絕不是一個科舉複習班,它是一張大網,幾乎把整個江南的文人都網羅其間。這些人裡面,既有不通世務的藝術家,就像陳洪綬、張岱這樣的人,也有張溥和黃宗羲這樣的才華橫溢的黨棍,還有像侯方域、但是也有不少的如同夏氏父子、陳子龍、顧炎武這樣的德才兼備,值得交往的人物。加入復社,便能利用他們的關係網。這對於鄭森來說,極爲有用。
而且復社的名聲也很不錯。東林也好,復社也好。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善於宣傳。雖然實際上治理國傢什麼的也沒起到多少好作用,但是卻能宣傳得滿世界都覺得他們是正人君子,清忠賢良,有定國安邦之能。也算是嘴炮無雙了。加入其中,也就能分享這樣的好名聲,這對鄭森來說一樣是有利的。
“只是不知道有什麼事情,能讓晚生出力的沒有。”鄭森又主動問道。
見到鄭森這樣上道,張溥自然是非常滿意。他便說:“我聽說如今天子對溫體仁也已經頗爲不滿。覺得溫體仁爲首輔天下治理得還不如周宜興。所以我們打算借這個機會讓周宜興復位,將溫體仁驅逐出去。”
鄭森聽了,略想了想,問道:“小子無知,但卻聽說當年周宜興排斥東林君子,恐怕……”
“你說的也沒錯,當年周宜興利慾薰心,於是就被溫體仁誘惑,犯下大錯。不過如今周宜興已然洗心革面,要痛改前非了。我們也要給他一個機會。”張溥回答說。
“周宜興是張先生的老師,張先生既然這樣說,小子就沒有什麼可疑慮的了。”鄭森回答說,“不知小子可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
張溥摸着鬍子,笑而不答。倒是陳洪綬說道:“這事情要辦成,還有很多關節要走,這就需要很多的錢,我們復社之人正在爲此做準備。有錢的出錢,無錢的出力,能幫上忙的地方多着呢。”
鄭森聽了,便道:“張先生,陳先生。你們或許不知,我家做了不少的買賣,要說出錢,我家能出不少,不知道先生需要多少錢。”
張溥道:“大概要二十萬兩銀子。如今復社諸人慷慨解囊,已經籌到了接近十萬。”
鄭森聽了,略一思考,便道:“張先生,我今日便可給先生一千兩,至於這剩下的十萬,我家倒是出得起。若是先生能略等一下,餘下的錢便也讓我家一家出了好了。”
張溥聽了便道:“大木拿得出這麼多的錢?”
鄭森笑笑,指着正在燃燒的鯨油燈,對陳洪綬和張溥道:“二位先生可知道這燈裡面燒的是什麼油?”
陳洪綬聽了笑道:“這燈明如蠟燭,而且全無黑煙異味,定是鯨油吧?難道這就是大木家的生意。”
鄭森笑道:“正是如此。二位先生覺得這鯨油如何?”
張溥聽了,笑道:“此物大好,其光不下蠟燭,且耐久燃,價格也便宜。如今復社中人,挑燈夜讀,無不用之。卻不想這竟是大木家的買賣,這燈油真是幫了讀書人的大忙了!”
“此物雖然便宜,但實行銷量大,所以收益還不錯,僅僅靠此物,每年也能有幾萬兩銀子。”鄭森說,“只是這是家裡的錢,我能動的卻不多。這事情還要稟明家父,由家父做決定。不過家父深明大義,若是知道這樣的義舉,多半也願意解囊相助。”
“鄭將軍深明大義,我也久聞其名。”張溥笑道,“八閩人民,無不視鄭將軍若長城。如今天下動盪,正是英雄用武之時,若奸臣得以被斥退,忠良得以大用,鄭將軍還用擔心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封侯的獎賞嗎?”
鄭森聽了,作出喜不自勝的樣子道:“如此,我立刻修書一封,明日便派人火速送回福建。將此事稟告家父。家父不是吝嗇之人,此去福建,書信往來,最多一個月,先生便能聽到迴音了。當然,幾萬兩銀子雖然不算特別多,但要湊攏,怕又要一兩個月,不知道,來得及不?”
張溥也拱手道:“來得及,此事本來也不急在這一時。如此,就多謝大木和令尊了。”
隨後,三個人又海闊天空的談論了一番,張溥和陳洪綬便告辭離去了。臨走的時候,張溥又邀請鄭森參加復社君子們在南京雨花臺的一次集會。